陈世襄的声音在餐桌上空飘荡着，顾义甫没有说话，顾瑾依旧沉浸在她的独角戏中，餐厅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顾义甫看着陈世襄……这小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他目光转向顾瑾，女儿拿着刀叉切割着餐盘里的牛排，咯吱咯吱，正面无表情地生着闷气，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但在顾义甫将目光重新移向陈世襄后，顾瑾却飞快地朝顾义甫瞄了一眼，嘴角微翘又迅速平复。

是女儿告诉这小子的？

顾义甫心中怀疑，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容的陈世襄更加不爽，但脸上笑容还是依旧，他道：

“如今上海的各行各业，都是人满为患，在上海做生意不容易啊！

“我苏北商会股东众多，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将生意转往香港，这是股东们共同的意见，大家看好香港将来的发展，提前去那边占个位置而已。

“至于上海……这么大一个城市，自然是固若金汤的。”

如今的香港还不是未来的亚洲四小龙，跟上海这個远东大都市相比，更是相形见绌，香港的发展，还得等到将来上海的资本家们从上海带着资金过去，然后才走上繁华之路。

陈世襄听着顾义甫的话，时不时点头以作回应。

都说官字两张口，对上一个样子，对下又是另一个样子，这商人却也是不遑多让，真正的那张嘴永远都藏在肚子里，难以听到实话。

陈世襄不想跟顾义甫兜圈子，顾义甫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面对自己这个国党特务，纵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上尉，但想来也是不会吐露心声的。

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以上二者尚且如此，更何况没有官皮护身之人。

顾义甫说滑不溜秋，不留任何话柄，陈世襄只好主动说道：“伯父，实不相瞒，小侄有一件事想请伯父帮忙。”

陈世襄一口一个伯父，叫得情真意切，诚意满满。

有事想请我帮忙？

看着陈世襄那真挚的表情，顾义甫眉头一翘，神色缓缓舒展，身体不由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哈哈哈，陈队长还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帮忙？这倒是奇了。”顾义甫笑着，心情很是爽利。

……刚才还一口一个贤侄，现在一听找你帮忙，就叫人家陈队长……陈世襄心里嘀咕。

“陈队长且说来听听，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自然义不容辞。我正愁着怎么报答陈队长上次在码头帮忙那事呢。”

帮了你这忙，你在码头上帮咱那事就算是两清了，以后别想着再拿码头上那事来说事——陈世襄不知道这是不是顾义甫的潜台词，但他懒得费脑子去分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巴前的事解决了。

陈世襄起身拿起丫鬟先前放下的酒瓶，弯腰给顾义甫倒上，又给顾瑾和自己都倒上，然后才道：

“是这样的，最近国内抗日情绪高涨，指不定哪天就得打起来。一旦将来两国开战，上海这里将会如何尚且未知。

“小侄是个军人，伯父也知道小侄那个工作的性质，面对现在的局势，小侄也是不得不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

“小侄干特务工作，以后说不得就得潜伏敌后，改名换姓做些隐秘之事，故而对身份的保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上海四方杂处，牛鬼神蛇齐聚于此，各种消息情报往来甚繁，在这个地方要隐藏身份是件困难之事。好在小侄是初来上海，故而认识我的人还不多。

“小侄想请伯父帮的忙很简单，顾公馆应是有些人知道小侄身份的，所以想请顾伯父帮忙隐瞒一二，今后在外人面前，也请伯父替小侄略作遮掩。”

陈世襄一口一个伯父，一句一个小侄，自己说着都感到恶心，直起鸡皮疙瘩。不知道顾义甫听着是什么感觉，但坐在对面的顾瑾已经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嘴角。

顾瑾是第一次见到陈世襄这种模样，明明跟自己爸爸就不太对付，却还一口一个伯父和小侄的……这种话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看来干地下工作，不仅得有一身好演技，还得有一张厚脸皮。当初偷袭陈世襄没得逞，如今看来只怕并不是自己当时没打中，而是打中后被他的厚皮子给弹开了。

陈世襄说完，便安静地看着顾义甫，等待他的回答。

他这么直接的把这事说出来，也是在赌，赌顾义甫的人品。从顾义甫的种种行为来看，甭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至少都是一个有民族情怀的聪明人。

自己提出的请求不涉及私人利益，更多的是为了工作，为了抗日，而且还不会损害顾义甫的利益，不会让他感到难办，对他而言只是抬抬手就能做到的。

而且，自己还是站在国家大义的角度提出来的。一个有民族情怀的人，要是连一个有心抗日之人提出的这点请求都不帮，那他自己都得感到羞愧。

自己和顾义甫之间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私怨，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上次顾义甫小舅子那事。此刻的等待中，陈世襄也有点拿不准。

毕竟，纵有千般理由，顾义甫都已经暗中倒向红党，在他眼中，自己是一个危险的国党特务，跟他也有点小恩小怨，如今更是在纠缠他的女儿，惦记他家的大白菜。

他到底会不会公私分明，实在不好说。

顾义甫这样的人，陈世襄用不了威逼利诱的方式，只能采用这种直言相告的办法，将希望寄于对方的一颗公心。

红党一直在宣传抗日统一战线，号召全国人民一致抗日，顾义甫暗中支持红党，希望他能贯彻落实这种团结精神吧。

顾义甫沉吟不语，陈世襄说的话在他心里转悠着，刚才这一番话，倒是让他稍稍改变了些许对陈世襄的看法。

这小子虽然看着依旧碍眼，但似乎还算是个有种的。

陈世襄刚才那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当然不会听不出其中想表达的意思，尤其是联合陈世襄之前的话，意思更是表达的明白无误。

陈世襄不看好上海，认为将来上海可能会落到日本人手里，而他作为特务处的特务处，现在就在做一些准备，以便将来上海沦陷后，方便他在沦陷区，也就是他所谓的敌后做事。

这小子……顾义甫看了陈世襄一眼，这小子年纪轻轻，虽然做事跋扈嚣张了些，但看来倒也是个敢想敢干的，跟国府那些蠹虫有些差别。

就这点，倒是跟他那表哥沈玉先有些像，倒真不愧是沈玉先的表弟。

对沈玉先，顾义甫有过一番打听和调查，知道那是个难得的角色，比起狗仗人势，嚣张跋扈的陈世襄，沈玉先更像是个能成事的人。

只是可惜，自己押宝红党，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然那沈玉先倒是不错，是当女婿的好人选。

“陈队长这事好说，顾某虽是个商人，但首先是个中国人，这点小事若都不应，那还岂敢以中国人自居。

“陈队长且放心，我顾家的人，绝不会将你的身份再透露给其他人的。”

顾义甫没有讨价还价，陈世襄的请求并不过分，既然是为了日后抗击日本人做准备，那他自然不会在其中给人添堵。

陈世襄闻言露出笑容，端起身前酒杯。

“多谢伯父帮忙，小侄敬伯父一杯。”陈世襄端着酒杯，神色真挚。

顾义甫哈哈笑了两声，同样端起酒杯：“陈队长做的是义事，顾某虽为一介商人，但亦想在其中尽一尽自己的力，这杯酒且敬国家。”

顾义甫这话一出，顾瑾也顾不得演戏了，同样端起酒杯，三人轻轻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义甫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禁让陈世襄感到几分惊喜，但同时又觉得这似乎在情理之中。能把生意做大这般大的人，公私终究是能分清楚的。

放下酒杯，陈世襄再次起身给三人倒酒，对顾义甫，他心中倒是真的产生了几分敬意。

甭管好人坏人，只要不当汉奸，只要对干日本人的想法一致，那在这个年代，就都值得道上一声“好汉”。

“我听陈队长的言语，貌似对如今的时局颇有一番看法啊。”顾义甫笑着道。

“伯父见笑，小侄也就是胡乱瞎想想，拿着党国的钱粮，自然就得干好党国交给我的差事。只是小侄自忖能力有限，唯恐不能胜任如今的职务，故而只能多做几手准备，不管将来形势如何，小侄应对之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陈世襄笑着解释，反正顾义甫对未来的事早有应对，也不用自己大放厥词。

自己的事顾义甫虽然答应下来了，但顾义甫找自己来究竟是打着什么算盘，陈世襄还没有摸清，故而他是一点不敢大意。

嘴里虽然叫着伯父，但真要将顾义甫当做伯父来看，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被这老狐狸坑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顾义甫对陈世襄避而不答没有在意，只是陈世襄那一声又一声的伯父，让他隐隐觉得不妥，我都不叫你贤侄了，你怎么还叫我伯父……

没眼色！

“如今国内虽然抗日情绪高涨，但委员长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政方针，剿匪之心甚坚，陈队长任职特务处，跟红党打交道比较多，不知道陈队长对红党是怎么看得的？”

顾义甫微笑着，他的语气似乎很随意，但他的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陈世襄，似乎想要从陈世襄的脸上瞧出朵花来。

怎么提起红党来了……陈世襄心里提防起来。

对顾义甫，陈世襄一直保持着一份警惕。

顾义甫知道顾瑾是红党，当初康启荣之事，自己还让顾瑾以红党的名义，找顾义甫帮过忙。

只是顾义甫虽然暗中支持红党，但从他对顾瑾的保护来看，应该不会希望顾瑾接触太危险的事。但就现今而言，跟红党有牵扯，无疑就是最为危险的一件事。

在明知顾瑾身边有红党后，顾义甫会不会想找出那些红党呢？哪怕找到了什么都不做，也应该掌握其情况，如此才能更方便保护顾瑾。

如此的话，顾义甫会不会怀疑上自己呢？

陈世襄不确定，从逻辑上来说，应该不太可能，顾义甫知道自己亲手打死了红党老方，也知道他的女儿当初想要干掉自己，从这两点来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红党。

但小说要讲逻辑，现实是不讲的，他和顾瑾之间演的那些把戏，真的能瞒住顾义甫这个老狐狸吗？

当初若没发生康启荣的事，那陈世襄一点都不担心顾义甫看出自己和顾瑾之间的端倪来，毕竟那时连顾瑾都拿自己当仇人看。

但康启荣那事让他不得不找人帮忙，从而让顾瑾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就开始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纵然自己在其中制造了合理的借口，但那些东西都只能骗骗普通人，能不能骗到顾义甫这种人精，却是没人知道。

面对顾义甫的问题，陈世襄打起精神，虽然顾义甫算是半个自己人，但若非必要，陈世襄还是不想让顾义甫知道自己的身份。

自己当卧底的，哪能搞得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红党啊……”陈世襄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同时脑子努力回忆着平日在特务处听到的，那些污蔑红党的言论。

长叹一口气，陈世襄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

“红党之人，能力是有的，做事的手段也不缺。奈何私心太重，为一己之私，破坏革命，以至中山先生建立现代统一民主中国的遗愿至今仍不能完成。

“如今列强环伺，日寇为祸，中国正当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到他们却是割据西北，以至于党国不能专心应对日寇，如此方致日寇气焰能如此嚣张。”

陈世襄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他这模样，听着他颠倒黑白的话语，顾瑾脸色忍不住便沉了下来。

“红党一直在号召停止内战，想要联合全国人民一致抗日。不愿停止战争，团结所有人一致抗日的好像不是他们吧。”顾瑾话里带着浓浓的讽刺。

陈世襄看了顾瑾一眼，瞧着顾瑾愠怒的模样，不禁为她精湛的演技点了个赞，真的是一点都看不出是装的。

“顾小姐这话可说差了，红党要真心想要停止内战，团结抗日，那他们就应该放弃武装，交出枪来。

“他们为什么要号召停止内战？不就是如今的形势对他们不利吗？面对国府在西北的剿匪攻势，他们扛不住了，所以才高举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旗帜。

“他们哪是想抗日，他们分明就是想借用抗日这个借口，来获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听着陈世襄这是非颠倒，倒打一耙的恶臭言论，顾瑾气得脸都红了，狠狠瞪了陈世襄一眼后，竟然直接起身离开，不愿再跟陈世襄同桌而坐。

陈世襄对顾瑾这一番表演很是佩服，居然一点瑕疵都看不到，自己都望尘莫及啊！

顾义甫见状，笑着缓和桌上的气氛，“顾瑾太过单纯，红党又尤擅蛊惑她这种年轻的学生，让陈队长看笑话了。”

“哪里，都是红党太过可恶。顾小姐如此行为，恰恰是心忧国事的表现，只是让那群赤匪的言论给蒙骗了。”陈世襄笑着道，似乎一点都不介意顾瑾的态度。

顾瑾离开后，晚宴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结束了，顾义甫没有多留陈世襄，在陈世襄提出离开后的话，他直接安排了车辆送陈世襄离开。

“老爷，是他吗？”将陈世襄送走后，祥叔找到顾义甫。

顾义甫皱着眉头，想着陈世襄先前在桌上的那些言论，不禁摇了摇头。

“不好说啊，看着不像，小瑾的反应也不对，应该不是他。”

祥叔闻言叹了口气，道:“当初那人急着找我们帮忙处理那个洋人，那洋人应该是知道他身份的，可惜当时没有想着问这事，现在想问都问不了了。

“我调查了那个洋人平时经常接触的人，没发现陈世襄跟他有什么接触，或许真的不是他。

“小姐每天在书屋接触的人又太多，通过小姐找出那人也不太现实。”

安德烈已死，现在或许连身躯都快腐烂完了，他们可没有让死人说话的本事。

而通过顾瑾找……顾瑾只是单纯，不是傻，在跟红党有关的事情上，她可是十分机智警惕的。

顾义甫摇摇头：“算了，不找了，他既然已经通过小瑾找我帮了一次忙，那就早晚会有第二次，他早晚会浮出水面的。

“另外提醒一下阿威和阿福，平常要多注意小瑾身边经常会出现的人，如今越来越不太平了。”

祥叔点头离开做事去了，顾义甫眉头则依旧皱着。

真的不是陈世襄吗？难道张自立真是小瑾自己发现的？可她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

若不是小瑾发现的，是陈世襄发现的，那这事就比较合理了，但如此的话，小瑾又何必替他隐瞒这事呢？

顾义甫摇着头，陈世襄的嫌疑还是很大……不过若真是他，那倒也不用急着拆穿，他既然想隐藏身份，那自己也可以配合配合。

日久见人心，不管到底是不是，早晚都会知道的……顾义甫捏了捏眉头，闭上了眼睛。

……

卧室里，顾瑾用被子蒙着头，拳头在床上快速地捶着，翘起的双脚摆动个不停。

刚才丢脸丢大了，一听到陈世襄说那些颠倒黑白的话，就忘了陈世襄是卧底了。

这也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