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敞开门迎客，不过店内却不见顾瑾的身影，往日站在门口的阿威和阿福被抓壮丁，在柜台后站着充当收银员。

两人身上的制服换了，不再是以往那种社会气息浓厚的对襟短褂，在陈世襄的建议下，顾瑾给两人置办了一套西式服装，白色短袖衬衫搭配一条黑色的西裤，脖子上还系着一个可爱的粉色领结。

当然，陈世襄也没有忘记给两人配上一条好看的长围裙。

换上这一身，两人身上那种社会闲散人的彪悍气息再无踪迹，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之所以会如此，是顾瑾要教陈世襄化妆和画画，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店里，故而只能让两个保镖物尽其用。

为让两人换上这一身衣服，顾瑾颇费了一番力气，两人都觉得穿这种衣服会坏了他们在上海滩的名声——虽然陈世襄不知道两人在外面有什么名声。

站在柜台后，阿威左右望了望，店里的人都在看书，没什么人注意他，他又探头朝里间望了望，小房间的门关着，小姐和陈先生都没出来。

他嘴角微翘，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高高举起，看着身上的着装，嘴角露出一抹姨母笑来。

阿福瞧见他这动作，脚步微移，靠近了些，抬头朝镜子里看去。

镜中，两双眼睛对视，阿福眼珠一转，脸色一板，义正言辞道：

“能不能不要这么臭美？！丢人！”说完，他往旁边移了两步，远离阿威。

阿威举着镜子，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

小房间内，陈世襄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身前是一张海棠木小桌，上面摆着各式化妆品，另外还立着一面大的化妆镜，通过镜子，陈世襄可以清晰地看见顾瑾在自己脸上的动作。

“要不把阿威和阿福叫进来当模特吧，这样学起来更直观。”顾瑾看着镜中的陈世襄，提议道。

“不，不用。”陈世襄坚定摇头，让阿威和阿福两個直男知道自己学化妆，心里不知道会怎么笑自己呢，这有损自己的形象。

“化妆这种秘密技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世襄解释道。

顾瑾见状也不勉强，点点头就不再说话。

屋子里安静一会儿后，陈世襄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确定门外没人听墙根后，才道：“你父亲那天跟我聊起红党，他是不是怀疑我了？”

顾瑾手上动作停了停，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

“应该没有吧，我没发现爸爸哪里不对劲啊。”

陈世襄点点头，但却没太在乎顾瑾这话，和顾义甫那头老狐狸相比，顾瑾就是只蠢萌的傻狍子，她看不出顾义甫的真正意图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顾瑾好奇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父亲突然请我吃饭，又跟我聊起红党，感觉哪里不对劲。”

在陈世襄看来，自己和顾义甫之间应该存在一定默契才对——当初顾瑾袭击自己，有红党的嫌疑，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两人之间不应该聊红党的事情。

但这次顾义甫偏偏就跟自己提起红党，这其中，恐怕有试探自己的嫌疑……

“有吗？”顾瑾回忆了一下那天的场景，又想到了自己当时的愚蠢行为，脸颊微红。

她摇头道：“没有吧，不是你先跟爸爸聊起日本，聊起时局的吗？爸爸顺带着说起红党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如今国内，各种政治势力很多，但其中最为主要的无疑就是红党和国党，任何话题，几乎都难以绕过这双方。

“不，”陈世襄摇头，将自己的理由对顾瑾说了出来。

“可是我爸爸有什么好试探你的？你是国府特务也好，是红党安排的卧底也好，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吧？你们之间又没有多大的交集。”

陈世襄通过镜子看着顾瑾，心里摇头，你爸爸亲近红党，你自己也是红党，对他而言，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不重要。

我是国府特务，他对我就得多加提防，我要是红党……说不定他看我一表人才，就会想着招我当女婿……

“或许吧，”陈世襄没有争辩。

“你平时多注意注意，要是你爸爸经常关注我，经常跟你提起我，那他很可能就是怀疑上我了，想从你这里试探出点什么来。

“他要是跟你聊起我，你得警惕些。那天在饭桌上就表现得不错，我都看不出来你是在演戏。

“因为你的关系，你爸爸虽然应该不至于对付我，但我的身份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一旦你爸爸知道了，祥叔可能就会知道，祥叔知道了，他那位义子就可能会知道。人传人之下，不定什么我就暴露了。”

听陈世襄说起“演戏”，顾瑾脸蛋红红的，匆忙应了一声，庆幸陈世襄不知道自己那天是真生气了，不然说不定他就更会觉得自己不靠谱了。

……

几天时间过去，陈世襄每天上午待在区部，执行一些流氓式的小任务，下午则跑到三味书屋，跟着顾瑾学习画画和化妆。

至于抓捕红党和日谍这种任务，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倒是行动组，或者说暗杀组那边，听说最近又弄死几个跳得很欢的，帮日本鼓吹的汉奸。

这日，陈世襄正执行完任务从外面回来，刚在座位上坐下，余山寿就走了过来。

“组长让你回来后进去找他。”余山寿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办公室。

陈世襄看了眼小办公室关着的门，问余山寿：“什么事？”

余山寿摇头，语气酸酸地：“我哪知道，组长没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陈世襄点头，从座位上起身，朝办公室走去，心里琢磨着表哥找自己能有啥事，难不成又有哪个同志被盯上了？

敲门，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陈世襄推门而进：“表哥，你找我？”

沈玉先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进来。

陈世襄拉开办公桌前面的椅子坐下，沈玉先就道：“跟你说几次了，工作的时候叫职务。”

“叫啥职务啊！我叫职务，别人不知道你是莪表哥，说不定就看我年轻，觉得我好欺负，到时候收拾我咋整？我事后再报复回去，那不就成了扮猪吃老虎了吗！”

听着陈世襄满口歪理，沈玉先摇了摇头。

在特务处这种地方，谁会不长眼地欺负这么年轻的一个上尉？就算是眼睛瞎了都不至于干这种蠢事。

况且如今的上海区，哪个不知道你陈世襄剃头匠的恶名？

沈玉先懒得跟陈世襄掰扯，直接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袋丢给了陈世襄。

“你的新身份，全都给你弄好了。

“重庆人，毕业于SC省立教育学院，今年父母去世后来的上海，里面有新身份的详细信息，自己背熟了。

“另外重庆那边的户籍和学校里的档案全都安排好了，你这身份本来是一个军人的，一个小兵。

“所以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真实的，不过人前不久已经死了，家在大山的一个山村里。

“我在他的档案上做了些手脚，弄个了大学的经历，不然很容易从你的一些言谈上露出破绽来。”

这年代，有文化的人和没文化的人，其身上差异是很明显的。

“在读大学时你改名叫陈世襄，之前叫陈福生。这个陈福生生前所有的照片，不是被销毁了，就是都换成了你的照片。这个袋子里还有一张，你看了之后记得销毁。

“如今这个身份，除了那些真正见过原主的人，其他地方就没有什么破绽了，不过他之前只是一个小兵，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而且你很幸运，这个人长得和你有些像，时间一长，就算你亲自出现在那些见过他的人面前，只要你自己不露什么破绽，他们也很难从相貌上分辨出来。”

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世襄心里有些高兴，果然是善良之人天助之吗？

他打开文件袋，取出里面的详细资料看了起来，里面是那位名为陈福生之人的前半生，不，应该说是他的一生了。

不过看着看着，陈世襄的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

“……南川县……镇……村，这……怎么好像和我上辈子的籍贯一模一样？还有原主这张照片……怎么和我上辈子也有些像？”

陈世襄看着资料陷入沉思，都姓陈，还和上辈子的自己长得有点像……

陈世襄仔细回忆了一下上辈子的事情，父亲是个喜欢谈论传统的人，家里还有一本族谱，据说祖上是从江西迁移过来的。

自己没事翻阅之时还在上面看到过陈.独秀的名字，不过他是以陈氏名人的形式出现在上面的，很难说祖上到底是不是一家。

陈世襄不确定那本族谱上到底有没有陈福生这个名字，但他倒是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爷爷的父亲被国党抓了壮丁，然后就再没回去过，音讯全无，后来曾祖母就改嫁了，或者说招了一个上门的。

记得小时候扫墓祭祖时，自己还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曾祖和自己不是一个姓。

“这……”

陈世襄将脑子里自己前世的模样，和陈福生的照片，以及自己的照片相互对比，发现一个小问题。

陈福生和自己上辈子长得有点像，和自己这辈子长得也有点像，但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却是不像。

“这个陈福生不会是我的亲曾祖吧？没这么巧吧？”陈世襄脑子里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

可若真是我曾祖，我上辈子和曾祖长得像还能解释，但我曾祖为什么和这具体身体也长得相似？

？？？

“都姓陈，难道祖上同源，返祖了不成？？？”陈世襄大胆的猜想。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陈世襄正思索着，表哥的声音突然响起，冷不丁给他吓了一跳。

他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陈福生和我长得确实有点像。”

“表哥，你说这个人死了？”陈世襄问。

“死了，就是在死亡名单找到的他，觉得和你有些像，才选了他的身份。”沈玉先点头。

陈世襄有点失望，进而追问道：“那这人的尸体呢？”

“尸体？”沈玉先目光怪异地看着表弟，难不成表弟担心暴露，还想毁尸灭迹不成？

想到表弟上次砍下了井原昌幸的脑袋，他觉得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他摇头道：“尸体不知道，这人也不是什么军官，我估计尸体应该是被一把火烧掉了吧。”

这年头军队找不到兵员，都是直接抓壮丁，可不会管你愿不愿意，至于人死了，军队当然也不可能还好心地把你的尸体给你送回去。

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有张席子裹着尸体，挖个坑给你埋了，总算是让你入土为安。

运气不好的，说不定尸体就直接往路边一扔，让野狗什么的啃食了，或者就是众多尸体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分不清谁是谁来。

陈世襄点点头，心头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这个陈福生长相和自己上辈子相似，籍贯也和自己上辈子一样，若是不出意外，他很可能就是自己那位被抓了壮丁的曾祖。

不过现在人已经死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本来就是一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也不可能有多少感情。

若是将来有机会去重庆，或许可以去看一看，现在才36年，如果没有什么变化，自己爷爷应该也才刚刚出生。

自己祖上是祖传的贫农，犹记得父亲曾说过，老家那个地方，在附近的村里，都是最贫穷的那种，当年父亲娶母亲时，还曾一度被母亲嫌弃。

若是一切都没有变化，和上辈子都一样，那自己或许可以拉扯家里一把。

爷爷还是个小屁孩……陈世襄想着想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有了点晶莹。

Ps；感谢“永远不忘记的情义”打赏的100点币，今天时间有点不够，中途写的时候查了点资料，有些地方写得不对又删了重写，所以导致最后出了点小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