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咖啡馆内人不多,包力的几位跟班巡捕独自坐着,陈世襄和包力坐在相邻的卡座上,在他们不远处,坐着几位年轻人,手拿报纸,低声讨论着什么。
摆放在咖啡馆角落的大喇叭留声机上,黑胶唱片在唱针下缓缓转动,舒缓的古典音乐从金属喇叭内徐徐飘出,懒洋洋的音乐配合着窗外洒落进来的午后阳光,让人恍惚欲眠。
巡捕们本是比较肆意的,进了咖啡馆后,或是受咖啡馆恬静的氛围影响,都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变得拘谨几分。
陈世襄让几人放心随意点餐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包力身上。
“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说嘛?”点完单,等待途中,陈世襄询问起包力。
包力将他那根包着铁皮的警棍放在桌上,看了看柜台那边,咖啡还没有端来,他压低声音道:
“你前段时间不是辞职了吗,找到新工作没?”
“还没呢,就这事?”陈世襄疑惑出声,这事用得着专门来这找自己吗?晚上回家说呗。
因为如今的新身份,前不久陈世襄便在饭桌上跟房东阿姨和包力提了一嘴自己辞职的事,理由是他发现原来那个工作单位有点不干净,是干脏活的,不适合自己。
纵然“两统”还没出世,但国府特务却已经是臭名昭著。
尤其是在上海。
前些年特务处与党务调查处跟特科在上海斗得厉害,期间没少借查处红党的名义干坏事。早就背负不少骂名。
一听是干脏活的,包力这个巡捕瞬间就明白了陈世襄的意思。并且很是不爽陈世襄那個小平头表哥将陈世襄介绍进那种地方。
国府干脏活的是什么人,他们心里都有数,因此很是支持陈世襄辞职。
房东太太和包力两人在确定陈世襄没事,真的辞了职后才算是放下了心。
对他们而言,陈世襄一个前途广大的大学生,不想在那种地方干,是绝对说得过去的。
陈世襄还特意叮嘱两人,“此间事,不足与外人道也”,以免受人白眼,招来报复。两人都是认真点头答应。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过程中,房东太太和包力两人的性情陈世襄都已了解,他相信在讲明理由的情况下,两人会认知到这事的严重性,不会把这事往外说。
他给出的理由算是七分真三分假,没有隐瞒自己之前的工作单位,只隐瞒了自己的具体工作,咬定自己在里面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职员,所以才能顺利辞职。
之所以要把工作单位告诉两人,主要原因在于表哥和包力。当初他跟包力说过,他的工作是表哥介绍的,跟表哥在一个单位。
特务处的工作免不了和巡捕房打交道,自己可以避着,但表哥做为一组之长,是避不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包力就会知道表哥是干啥的。
上次冯家那事就在霞飞路,当时没遇见包力,已是幸运。
包力是个直性子爽快人,与其将来被动的让他知道,从此让两人产生隔阂,不如主动告诉他,让他帮忙遮掩。
撒一个谎就得用更多的谎去遮掩,偶尔说一点实话,并不是坏事。
“什么叫就这事!”见陈世襄全不在意的模样,包力很是气急。
“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段时间又没工作,天天早出晚归的在干嘛?”包力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眼神盯着陈世襄,警告他别想撒谎。
陈世襄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对啊,我这段时间又没工作,天天早出晚归的在干嘛呢?
忘了这茬了,表哥真不靠谱,也不知道提醒提醒。
陈世襄头疼,弄个新身份骗外人容易,但要想骗身边的人还真没那么简单。
见陈世襄不说话,包力顿觉抓住了他的痛脚,当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老实说,是不是根本没找工作?天天往顾小姐这边跑呢?!”
陈世襄有点愣神,他还在想该找个什么借口忽悠包力,没想到包力自个脑补出来了。
只是这个理由多少有点瑕疵,他每天只下午在顾瑾这儿,上午都是在区部的。不过眼下包力既然这么误会,那就先这么着吧。
“这个,呃,差不多吧。”陈世襄没把话说死,方便将来事发后找补。
“你糊涂啊!!”
包力手舞足蹈,声音不由大了些,双手握成拳头想要往桌上捶,担心影响又及时收住。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不远处那几个年轻人正不满地看着他们这里,就连旁边的巡捕都朝他们看了过来。
“看啥看,老实喝你们的咖啡!”包力瞪了几个巡捕一眼。
陈世襄看着包力这模样,嘴角笑了笑。他大概知道包力为啥这么匆匆忙忙地来找自己了,看着包力此刻着急忙慌的样子,心里不由升起些许暖意。
“你还笑呢,你知不知道最近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议论你的!”包力气急败坏地说道。
“外面还有人议论我?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哪会有人议论我。”陈世襄笑道。
事实上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议论他,这段时间他天天都往顾瑾这里跑,丝毫不掩饰自己跟顾瑾的关系。没人议论他才怪。
他虽不是名人,但作为顾义甫唯一继承人的顾瑾,在某些圈子里的名气可不小。
陈世襄早就做好被人议论的准备,甚至作为区别于狗特务陈世襄的软饭王陈文强,他还挺希望别人认识自己,加深对自己的印象。
见陈世襄嬉皮笑脸,包力很是不满,他刚要说话,咖啡馆那位白人女服务员端着咖啡和点心走了过来,包力只得暂时闭上嘴巴。
座位安静下来,但不远处那桌年轻人说话的声音这时得以传了过来。
“那人是不是那个陈文强?”一人对旁边之人小声道。
“看着像,对面就是三味书屋,多半就是他。”旁边之人有些太确定。
这时和坐在他们对面的人,转头往陈世襄这边看了看,然后转过头去。
“就是他,那个吃软饭的陈文强!
“我前两天在三味书屋里面看到过他,当时跟顾小姐在一起的。我听朋友说,他根本没工作,天天往三味书屋跑,让顾小姐养着他。”
“呸,小白脸,就一吃软饭的!有手有脚,大好青年,干什么不好,竟然吃软饭。听说还是个大学生,真是丢我们大学生的脸。”
“顾小姐怎么可能会看上他这种人,肯定是谣传!!”
“呵,听说他是重庆人,重庆那边的男人都是耙耳朵,向来女强男弱。五代时的花蕊夫人就说‘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再想想明末的女将秦良玉,偌大一个巴蜀,竟无一个男人站出来撑门面。他吃软饭,不足为奇!”(注:小说之言莫误会,我就是重庆人)
“……”
几人的声音传到这边,起初还是小声的,说着说着,声音却大了起来,好似故意想让人听到。
“艹,狗日的你说谁呢!”包力猛一拳捶在桌面,站起来怒瞪着说话的几个年轻人,刚刚摆上桌的咖啡都被他震洒出来。
邻座的几个巡捕都听到了几人刚才的话,巡捕中的小丁早就蠢蠢欲动,此刻见包力发作,当即抽出身上的警棍。
“娘的小赤佬,敢说强哥坏话,老子弄死你!”小丁拎着警棍指着几人,凶人露目,说着就要上前。
其他几个巡捕见状,对视一眼,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桌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呢!此刻都不好落于人后,全都站了出来。
“哎哎哎,别动手别动手——”陈世襄赶忙起身拦着几人,“这几位朋友吃不着葡萄,难道还不让人家说说酸话吗。”
几个年轻人本为包力和小丁的凶相所摄,但见陈世襄将人拦下,胆气又冒了回来,听到陈世襄这话,全都怒斥道:
“呸,谁说酸话呢!你以为谁都像你吗,小白脸!你有手有脚,干什不好,竟然吃软饭靠女人养活,丢脸!”
“就是,听说你还读过大学,你爸妈让你读大学,是为了让你吃软饭的吗?如今国家羸弱,列强环伺,作为大学生,你不思报国,竟然吃软饭,耻与汝辈为伍!”
众人站在道德制高点,逮着陈世襄,或者说陈文强的痛脚,一阵大骂。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包力,听着几人的话语,气势都不由弱了几分。
陈世襄倒是一点不怒,似有唾面自干的精神,他看了看几人,笑了笑说道:
“几位朋友这话可说错——”
“呸,谁是你朋友!”
“都说了,耻与汝辈为伍!”
“就是,耻与你为伍!”
“我也一样!”最后一人高声附和。
看着义愤填膺的几人,陈世襄笑了笑,见几人骂完了,方才继续说道:
“刚才你们可说错了。我那不叫吃软饭,几位朋——”见几人又开始瞪眼,陈世襄换了词。
“几位先生,我可不是吃软饭。话说你们知道‘吃软饭’这个词语的由来吗?”
见陈世襄不羞不怒,还一脸正经地问自己问题,几个年轻人都被他这反应弄得不上不下。
“不就是上海的方言俚语吗!”其中一人道。
陈世襄看了看说话之人,对其笑着点了点头:“就算是方言俚语,也总有个出处不是。”
包力搞不懂陈世襄要干嘛,怎么还跟这几个玩意聊起来了,他只好在旁边等着,想着要是接下来陈世襄说不过他们,再出手揍他们一顿,给他们长长教训。
自家人自己骂可以,哪轮得着他们几根撮毛在这儿说三道四。
几个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被陈世襄给问住,他们哪知道“吃软饭”这词的出处,几人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
陈世襄这时出声缓解了他们的尴尬,他笑着说道:
“说是很久以前,有个有钱的老寡妇包养了一个年轻人,两人有一天下馆子吃荷叶米饭,店小二问年轻人:‘二位是吃硬点的还是吃软点的?’
“小情人知道老寡妇牙口不好,为讨欢心,赶紧答道:‘吃软的!’
“小二听了呵呵地笑了:‘老太太吃软的,你一个大小伙子也吃软饭呀?’
“此语引得周围食客哈哈大笑,小白脸羞惭不已。从此‘吃软饭’一词便粉墨诞生了。”
陈世襄说完,微笑看着几人,旁边几个巡捕都暗自点头,他们都知道“吃软饭”这词,却不知道这词怎么来的,这下可算是长见识了。
几个年轻人气势不由弱了几分,但一人还是强自道:
“那又如何,你知道它的出处又有何了不起?还不是一个吃软饭的!你这叫明知故犯,更加可耻!”
说到后面,年轻人气势又足了起来,旁边几位伙伴都是高声应是。
咖啡馆老板这时已经走了过来,见几人在辩论没有动手,又听服务员说了大概经过,便没有着急介入,在旁边看着热闹,反正现在客人不多。
俄国人也有决斗的习俗,他们发生矛盾,都是用剑和枪来决定对错的,吵吵嘴在老板看来不算什么,甚至有点娘娘腔。虽然如今的俄国已经不提倡决斗。
“非也非也!这位先生看来还是没理解我说的话。什么叫吃软饭?像刚才我讲的故事那样,贫穷的年轻人找了个富有的老太太,那才有软饭吃。
“我和顾小姐不一样,我们这是自由恋爱。而且顾小姐不吃软饭,我也不吃软饭,非要说我吃软饭的话,我这也是软饭硬吃。”
陈世襄这话属于狡辩,但无所谓,只要有用就好。
“至于你们说我是大学生,吃软饭便辜负父母辜负国家的话就更荒谬了。
“远有西汉陈平,以贫寒之身娶富家之女,恰如诸兄谓莪之吃软饭,但吃软饭的陈平却助高祖戡定乱世,开西汉两百年基业,功高于世,青史留名。
“近有我伯父顾先生,顾先生年轻之时仅为一贫穷卖力的车夫,却娶了车行老板的女儿为妻。也如诸兄口中吃软饭之人。但顾先生如今却成为上海滩闻人,工商实业之代表。
“所以,人之于国于家,是否有用,又岂是吃不吃软饭就能轻下定论的。
“诸位若想报效家国,我看也不是在这咖啡馆喝着咖啡,听着音乐,拿着《跳舞日报》,聊着歌星舞星就能实现的,或许还得另做努力。
“最后关于川渝男人是耙耳朵的言论,我想大家误会了,川渝男人并不是怕老婆,而是尊重老婆。老婆是娶来心疼的,而不是打疼的。
“区区浅见,与诸位仁兄共勉。”
陈世襄说完,朝几人微微欠身,端正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绝不是在讽刺嘲笑几人。虽然他就是。
几个年轻人闻听这话,低头看了看还拿在手中的《跳舞日报》,羞惭不已,连体面的回礼都做不到,在几位巡捕戏谑的眼神下,用报纸匆匆掩面逃离。
……
Ps1:河南那事闹的厉害,特此申明,本人不是地域黑,书里若出现,必然是小说里的剧情或人物需要,或者就是一些梗,不代表作者。本章先自黑为证,
Ps2:撮毛:我查了一下,好像没有这个词,一般用法是“一撮毛”,文中我一顺手就写出来了。可能是受《水浒传》里面“撮鸟”的影响。“撮毛”这词一看就是骂人的,我就没改。撮鸟:鸟借指屌,如此撮毛的“毛”也可顺势延伸,骂人倒是更狠一点。
Ps3:《跳舞日报》:民国有这份报纸,但不确定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