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来杯啤酒。”
陈世襄看着吧台后,梳着油头的燕小甲,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燕小甲看着陈世襄,稍微愣了愣神,仔细看了看陈世襄的脸,随即浮现惊喜神色。
“好,好的。”
燕小甲点着头,目光四下搜寻,并不是很熟悉各种酒类的位置。
“黑啤可以吗?”燕小甲抬头问。
“黑啤,德国的吗?来一杯。”陈世襄点头,没想到丽都歌舞厅竟然还有进口货。
“不是,青岛的。”燕小甲不太好意思地说道。
上世纪末清朝在甲午战争中惨败,由此让西方列强看清了这个老大帝国的虚实,进而引发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
1897年,德国以巨野教案为借口,派遣三艘军舰进入胶州湾,兵不血刃地占领青岛,将其划德国殖民地。
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在巴黎和会遭遇不公正对待,青岛被日本接收,由此引发国内五四运动,在汹汹的民意下,1922年,北洋政府方才收回青岛。
在中间这二十多年里,德国人对青岛的统治占绝大多数时间,给青岛这片土地留下了浓重的德意志色彩,起源于德国的黑啤,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青岛虽然被收回,但德国人留下的这些印记,并没有因此消失。
“青岛的吗。”陈世襄自嘲的笑了笑,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来一杯,尝尝咱们中国的黑啤。”
很快,燕小甲给陈世襄端上一個有着杯把的玻璃杯,里面装着满满一杯啤酒,上面还浮着一层白色的泡沫。
乍一看,倒像是一杯黑咖啡。
陈世襄喝着啤酒,音乐再一次响了起来,刚才下去的歌女重新走上了舞台。
燕小甲看了看旁边,吧台内的另外两个酒保离他不远,正在招待着客人,他索性直接走出吧台。
“襄哥,咱们去那边。”燕小甲指了指舞厅角落的卡座,那里位置较偏,没什么人。
舞厅的内嘈杂的声音将燕小甲的声音淹没,若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能听清燕小甲刻意压低后的声音。
陈世襄朝那边看了一眼,点点头,端着酒杯跟燕小甲一起走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在这里干得还行吗?你救了贾忠一命,他怎么就给你安排一个酒保的工作。”陈世襄看了看周围,对燕小甲说道。
“襄哥,我在这里还行。我不是酒保,贾忠让我当了个副经理,管着吧台酒水那一块。”燕小甲嘿嘿笑着,这段时间在丽都歌舞厅的生活,其精彩程度,远超他之前二十多年的生活。
“副经理?”这是陈世襄未曾想到的答案,他有些意外地说道:“这么说这个贾忠还挺大方?”
“也就那样吧,我就管着点外围,丽都核心的事我都参与不进去。”
陈世襄点点头,这才正常,贾忠能在霞飞路开这么大一个歌舞厅,脑子里多少也得装点脑花。
燕小甲一个新来的,若是这么快就能掺和进丽都核心的生意当中,那他贾忠也不可能混到今天。
在对头家里安插卧底,可不是国党和红党的专利。
只是相比两党,上海滩的老大们更加喜欢收买死对头身边的人当卧底,而不是自己去安插,这样太过费时费力。
“襄哥,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任务吗?”燕小甲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看周围,压低了些声音。
陈世襄摇头:“没,我就来看看你在这边怎么样。另外,我改名了,陈文强。以后在外面,不要跟人透露我的真实身份。另外你老板是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燕小甲有些疑惑陈世襄为什么改名,但也没有多问,“好,我知道了,强哥。”
见燕小甲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陈世襄目露赞赏之色,他喜欢这种问题少的人。
“我看你现在的生活还不错,要不要重新考虑考虑,跟着我做事可是有危险的。”陈世襄说完,端起酒喝了一口,也不去看燕小甲,眼睛看着舞池里扭着水蛇腰的伴舞,脑袋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
“不,不用考虑,强哥你把我燕小甲看成什么人了!”燕小甲回答得很快,没有让陈世襄久等,而且他还有点不忿。
“这种生活我以前确实很向往,只是一天两天的还不错,但这段时间天天都这样,也没什么意思。
“小凤跟我说过,人得有长远的志向才行。
“在长福酒楼的时候,我的志向就是学一手好厨艺,将来当个大厨,娶小凤,传宗接代,让爹娘在下面放心。
“但认识强哥你后,我觉得还不够。我爹娘都是被日本人害死的人,我还得替他们报仇。以前没本事没机会,但现在跟着强哥,我有机会了。”
陈世襄的目光从舞池里女郎的腰间,移到燕小甲脸上,燕小甲神色很认真,眼神也很坚定。
瞧着燕小甲倔犟的神色,陈世襄心中的那点担心消失了。
来歌舞厅之前,陈世襄想着燕小甲怎么也救了贾忠一命,贾忠应该不会亏待他。
燕小甲从长福酒楼一个跑腿的小厮,骤然来到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或许会就此沉沦于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变了心性也不一定。
那样就不适合当线人了,甚至因为当初跟燕小甲说过的那些话,得将其灭口也不一定。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小瞧人了,燕小甲比他想象的还要出色些,心志也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定。
陈世襄本打算燕小甲若真的后悔了,那强扭的瓜也不甜,没必要勉强,将其灭口就是。只是这样一来贾忠继续活着也就没什么用,也得找个机会干掉,彻底灭口。
不过现在这情况,贾忠也不用急着灭口了,燕小甲在丽都混出头之前,还需要他继续罩着。
陈世襄点了点头,笑着转移了话题:“小凤是谁?你相好的?”
燕小甲在灯光照耀下,脸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扭捏地说道:“小凤是长福酒楼大厨的女儿,我跟她相处得来,她爹不肯教我做菜,她就偷偷学了再教莪……”
陈世襄听了轻轻点头,“两情相悦,那你离开长福酒楼后,回去找过她吗?”
燕小甲脸上升起落寞神色:“没,我担心日本人在长福酒楼守株待兔,没敢回去。”
陈世襄闻言点头,对燕小甲更加满意,燕小甲和那小凤,明显是热恋期的小情侣,恋爱期的男女都是盲目且愚蠢的。
燕小甲能忍住不去找小凤,这说明他不是容易让感情冲昏头脑的人,理性多余感性。
“这是对的,李商隐说过,两人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既然决定跟着我干,那危险将会常伴着你。井原昌幸的事日本人知道凶手是谁,他们不会把目光一直放在你身上。你可以找时间,让人给小凤送封信报个平安,不过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先不要把你的位置告诉她。”
陈世襄说完,发现燕小甲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哪里不对吗?”
燕小甲摇头,决定不告诉陈世襄,那两句诗是秦观写的,不是李商隐写的,而且是“久长时”,不是“长久时”。
他虽然没受过太多教育,但父亲是说书的,他也不是目不识丁的老粗,对一些传统文化,他还是知道的。
之前因为目睹陈世襄割人脑袋,导致陈世襄在他心中一直有一层狠人的滤镜,虽然尊敬,却亲近不起来。
此刻目睹陈世襄乱用诗词,这种滤镜倒是一下子淡去不少,陈世襄似乎也变得好相处起来。
“对了,我现在这样子很容易认出来吗?”陈世襄换了话题问道,从三味书屋出来时,他特意给自己化了化妆,没想到刚才还是让燕小甲一眼就给瞧出来了,陈世襄多少有些挫败。
燕小甲看着陈世襄,没能理解这话的意思。他仔细盯着陈世襄看了看,倒是发现好像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燕小甲好像明白了什么,想了想赶忙说道:“这个……我从小就在酒楼那些地方跑,见过的人很多,所以对人的相貌五官比较敏感,一般只要见过几面的人,就很少会忘记。”
陈世襄摇头,也不管燕小甲这话到底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实话,看来以后还是得多练,这化妆,也是一门熟能生巧的技术活。
燕小甲还打算说话,一个歌舞厅的伙计却跑了过来。
“小甲哥,老板叫你去办公室找他。”
燕小甲看向陈世襄,见陈世襄轻轻点头,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去,你让人给这位先生上瓶好酒,记在我账上。”
“不用了,”陈世襄说着,将玻璃杯中仅剩的啤酒一饮而尽,“我也该离开了。”
……
在陈世襄充实的生活中,时间匆匆,眨眼便去。
老西门区部,一组办公区内,余山寿端坐在椅子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阵子了,在他对面,陈世襄同样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端着画板,手里捏着一只铅笔,上下左右快速挥动着。
“你好了没!”长时间的端坐,让余山寿开始时的新鲜感已经淡去,变得有点不耐烦。
“马上!”陈世襄敷衍道,注意力依旧在手中的画板上。
陈世襄跟着顾瑾学习画画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余山寿今天起哄,想要看看他每天下午去顾瑾那里,到底是不是在学画画,于是有了现在的一幕。
申贵祥站在陈世襄身后,一会儿看看余山寿,一会儿又看看画板,时不时点头,这画……有点东西!
“好了!”陈世襄放下画笔,余山寿身体顿时一松,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想要一睹自己的风采。
“你这画的是啥!”
看着画,余山寿好似被浇了一桶冰水,脸上的兴奋瞬间冷却。
“你啊!”陈世襄道。
“放屁,我又不瞎,这明明是头猪!”余山寿不满的大叫。
在画稿中央,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端坐着,只是,那大汉的脖子上,顶着的是一个拟人化的猪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不关我的事,反正我是照着你画出来的。”陈世襄摇头,急着撇清关系。
人不好画,他如今还画不出惟妙惟肖的肖像图,与其因为画得不像而被余山寿那张臭嘴嘲笑,不如画个别的,画上那猪头是他参考后世的猪八戒画出来的。
“我觉得画得挺好的啊!你觉得不像吗?你不要给我,这画得多好多形象啊!”申贵祥在旁边拱火。
“行了,画已经给你画出来了,欠我一顿饭啊!”陈世襄提醒余山寿,不要忘了先前的赌注。
他好不容易画张画,跟余山寿的赌注可不是一句“算你厉害”就打发得了的,那种东西也就骗骗大聪明。
余山寿还想狡辩,陈世襄却是不听,快步出了办公室,现在已经是下午,他该去找顾瑾学习化妆了。
自从上次从丽都歌舞厅回来后,陈世襄便奋发图强,学习化妆的时间比学习画画的时间多上许多,如今在化妆上,若是借用一些道具,他已经能把自己弄得不那么像自己了。
霞飞路,陈世襄照常来到三味书屋,不过今天好像有点意外情况。
三味书屋外,几个人巡捕正站在那里吞云吐雾,其中赫然就有包力,另外几人陈世襄也有些眼熟,有个叫阿文,有个叫小丁,其他不知道名字,但陈世襄肯定自己都见过。
“襄哥来了!”
“襄哥好!”
“……”
见着陈世襄,几个巡捕全都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什么襄哥,你们襄哥改名了,叫陈文强,以后叫强哥!”包力听着众人的声音,忙把烟头丢到地上,一脚踩灭,同时拍了一下旁边小丁的脑袋,提醒着众人。
“你们好!”陈世襄笑着跟几人打招呼,目光看向包力,拉着他走到旁边:“你在这儿杵着干嘛,这不是耽误人家做生意吗?别人看见你们这些穿制服的,还以为这里出事了呢,谁敢进书屋啊!”
“我找你有事要说。”包力道,接着又补了一句:“人家顾大小姐都没说啥,你管我呢!”
这时,书屋里的阿威和阿福也跑了出来,方才他们就一直注意着这群在书屋门口徘徊不去的巡捕,此刻听着门口的吵嚷声,还以为是巡捕在找陈世襄麻烦。
“没事,他们都是我朋友,跟小瑾说,我一会儿再过来。”陈世襄对跑出来的阿威和阿福挥手道。
等阿威和阿福回到书屋,陈世襄才对眼巴巴看着他的几个巡捕道:
“咱们这都是第几次遇见了?这是缘分啊!大家都不忙吧?我请大家喝杯咖啡怎么样?”陈世襄指着对面的伊万诺夫咖啡馆,对几人说道。
对这些巡捕,陈世襄是乐于打好关系的。他坚信多个朋友多条路。
“好啊好啊!!”
站在一旁的阿丁忙不迭点头,他们都是巡捕房里最底层的小喽啰,没多少进项,咖啡在租界虽然很常见,但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种高消费,很少有人乐意花冤枉钱去喝那种苦不拉几的东西。
但若是有人请客,那又不同了,纵然咖啡苦不拉几跟中药汤子似的,他们也乐于尝试。
包力瞪了几个没出息的一眼,替陈世襄心疼着钱包,他今天特意在这里等陈世襄,可不是为了让他请这些夯货喝下午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