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襄端着瓷杯,里面盛着申贵祥倒的凉白开,习惯性吹了吹水面,一口喝掉大半杯水。
将杯子放在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申贵祥坐在旁边,缩着脖子,双手来回搓动,脸上是菊花绽放般的笑容,很是热情地看着陈世襄。
“嘿嘿,对长,我的事,组长没说什么吧?”申贵祥咧嘴傻笑着,讨好地看着陈世襄。
“组长要是没说什么,我能知道你玩忽职守,擅离岗位?”陈世襄声音不自禁大了几分。
“小点声,小点声!”见办公室内的人都有把目光投过来的趋势,申贵祥赶忙压着手掌说道。
陈世襄斜睨他一眼:
“知道羞耻你还这么干,早干嘛去了?你这次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在外面,小了说,你代表的是咱们一小队,是一组,大了说,你代表是特务处,是党国!你丢的是党国的脸。”
陈世襄一顶高帽子扔下来,申贵祥听得脸都绿了,都给你倒水了,你还给我戴这种高帽?
可他无法反驳,只能低头委屈道:“人有三急,这,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嘁!”陈世襄嗤之以鼻。
“行了,少给我装无辜,卖可怜。组长本是要将你调走的,但我在组长那儿还算有点面子,经过我好说歹说,签了无数不平等条约,总算还是把你给留下了。”
“真的!”申贵祥大喜,眼睛都一下给瞪圆了。
“太好了!太好了!”申贵祥兴奋地拍着手,他不喜欢危险是真的,但不想被调走也是真的。
如今西北那边正缺人,一旦离开特务处,自己这种没背景没关系的人,多半就是被送到西北剿匪前线当炮灰去。
他早就听说,西北是个险地,红党凶的狠,在那边的东北军和西北军,有时候甚至会被成建制消灭。
他可不想从上海滩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跑到西北那边吃风沙,挨子弹去。
“来来来,队长,请喝水!对了,我这里有巴西来的咖啡,我给你冲上怎么样?来,队长你先闻闻,特别香!”
申贵祥打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個精致的,有着浪涌纹的木头小罐,他拧开罐子,热情得递到陈世襄面前,满脸都是笑容。
陈世襄看着申贵祥手里拿着的罐子,又看了看自己杯子里的凉白开,点了点头,狠狠地点了点头。
“小申,你行,你真行!不见兔子不撒鹰啊!”陈世襄阴阳怪气道。
这家伙,有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竟然就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忘了,忘了,嘿嘿,刚才太紧张,哪还顾得这些东西,这不是一放松,立马就想了起来吗!”
“怎么样,要不要来一杯?”申贵祥丝毫不在意自家队长的阴阳怪气,都是自家队长了,难道还不能阴阳怪气一下了?
陈世襄看了看罐子里深棕色的,色泽粗细均一的咖啡粉,轻轻点头,矜持地同意了申贵祥想替自己冲咖啡的请求。
“那就尝尝吧。”
申贵祥拿着杯子和装咖啡的罐子,屁颠屁颠地冲咖啡去了,他没让陈世襄等太久,很快便端着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咖啡走了回来。
“队长,按照你的习惯,加了三勺糖,你看看合不合适。”申贵祥双手将冒着氤氲热气的咖啡递上,陈世襄看了看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将杯子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嘴唇沾上些许沫子。
仔细品味了一下,陈世襄轻轻点头,不错,不用花钱的咖啡,喝着就是要香一些。
见陈世襄似乎对咖啡很满意,没了隐忧的申贵祥迅速关心起其他的事情,一只猫,是永远不可能改变他好奇的天性的。
“队长,那人审讯得怎么样?先前我看老余出来时气冲冲的,不太顺利?”
陈世襄看了申贵祥一眼,摇摇头,这家伙应该不是卧底,他太蠢了,当卧底,哪有这么直接问人要情报的?
陈世襄看了眼屋内其他人,发现不少人目光都看着自己,坐在对面的于少辉,在目光和自己相遇时,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显然他们都很好奇。
陈世襄想了想那人先前被审讯时的表现,又看了看空着双手回来的黎兆民等人,特务处抓错人的概率,已经很大很大。
“那人说他不是红党。”陈世襄说出这么一句看似是废话的话。
办公室内众人全都愣了愣,不是红党?抓进这里的人,除了当场抓包的,其他的人,谁又会承认自己红党?
无事一身轻的申贵祥得意忘形,说话忘了过脑子。
“进了咱们这里的红党,有几个会主动承认是红党的。”申贵祥嗤笑不已。
“我们也没发现电台。”一个三队的人说道。是没发现,不是没找到。
黎兆民没说话,方才在办公室,组长已经跟他说了,被抓那人应该不是红党,这事应该算是结束了。
至于审讯室里那人,好好收拾一顿再说,不管是不是红党,看到自己等人就跳船,肯定不是好人。进侦察大队的审讯室,也不算冤枉了他。
整个办公室,再无人说话。
于少辉是个话少的。
二队的人在自家组长去靶场将枪打得啪啪响后,便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听到陈世襄的话,更是进行了深入思考。觉得陈队长绝对不至于说这样一句废话。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大概因为人是队长亲自抓的,不好直接说那人不是红党吧……有脑袋灵通的人这样想到。
至于三组的人,他们在寻找电台未果后,回来路上已经商量过,刚才黎兆民从办公室出来的脸色已经让他们心里有了数。
申贵祥哈哈笑了两声,在没人附和后,逐渐转变为干笑。
他缓缓闭上嘴巴,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眼睛咕噜噜地左右转动,看了看其他两队的人,又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于少辉。
于少辉露出无辜的眼神,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最终,申贵祥再次将目光投向他最敬爱的队长。
“额,那人真不是红党?”申贵祥小声问。
陈世襄看他一眼,摇摇头,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那人说他不是红党。
……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红党,谁又能比其自己更清楚?
黎兆民的人已经说了他们没发现电台,陈世襄心中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他将杯中的咖啡快速喝光,准备先行溜了。
至于审讯室那人……不确定是什么人,但应该不是红党,而且就算是,自己也救不出来,爱咋滴咋滴吧。
陈世襄起身,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开门声,沈玉先从小办公室走了出来。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走出小红楼,陈世襄本以为今天能蹭一蹭表哥的小汽车,但表哥却在小红楼外与他分开,要去向区长汇报这事的结果。
“一天少往顾小姐那里跑,多干点正事!”见表弟准时准点地开溜,沈玉先忍不住说了一句。
陈世襄眨眨眼,有点无辜。
我这就是去干正事啊……还有,表哥你这种行为明显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没能蹭到车的陈世襄在小红楼外推了一辆脚踏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区部,远离区部后,陈世襄嘴角渐渐扬起,露出笑容,哼起了欢快的歌儿。
三味书屋没有固定的关门时间,什么时候打烊,全看小顾老板的心情。
今天小顾老板在软饭男陈文强走后,便一直心不在焉,丁点没有要早关门的意思。
阿威和阿福两人穿着以往没机会穿的白衬衫,戴着可爱的粉色领结,胸前系着一条明显和这个时代风格不太符合的漂亮围裙,一个在柜台后站着,另一个则在整理着书架上的书。
架子上被买走的书籍需要补上。
另外有些人在书屋看书,看完后没发现“请将书籍放到桌上,勿归书架”的牌子,将书籍放乱了位置,这需要重新归位。
这种事以前顾瑾喜欢亲自干,但这段时间,阿威和阿福两人上岗后,小顾老板也变得有些懒惰了。
陈世襄到书屋时,阿威和阿福都在勤奋的工作,给身上没烟的陈世襄省了尴尬。
陈世襄走到里间,顾瑾坐在一张软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陈世襄没有着急叫她,目光看着旁边的墙壁,墙上多了点之前没有的东西——他下午画的那副素描,被装裱了起来,正静静地挂在那里。
欣赏了一会儿,陈世襄才将目光转向顾瑾,她依旧在看书,只是如果没看错的话,她应该还在看刚才那一页……
原来在走神啊!
陈世襄曲指,故意在顾瑾旁边的小圆桌上用力敲了敲,桌面发出的清脆声音惊醒了顾瑾,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抬头见是陈世襄,顾瑾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一下子站起,没拿稳手中的书籍,“扑”一下掉在地上。
陈世襄弯腰将书籍捡起,发现竟然是《福尔摩斯》,这和顾瑾平时看的书,风格不太一样。
“怎么看起这个了?”陈世襄说着,将书籍递还给顾瑾。
“在英国挺受欢迎的,就想着看看。”顾瑾下意识说道,说完才发现这不应该是现在该关注的事。
顾瑾脑袋警惕地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
陈世襄直接道:“没人。”
趁着没人,顾瑾赶紧道:“他们下午叫你回去有什么事?”
就知道你肯定会担心这事,陈世襄心道。
“放心,没什么事。特务处在香港那边的人传了个消息过来,说有组织上的人从香港来上海,让我们负责拦截抓捕。
“不过他们消息给的不准,我们在码头什么都没发现。抓是抓了个人,但应该不是组织上的人。”
“确定不是吗?”顾瑾追问。
“很大可能。”
顾瑾点点头,很大可能,那应该就真的不是了。陈世襄做事严谨,若没把握,是不会这么说的。
“我们的人在香港暴露了行踪,我们要不要通知那边,让他们注意一下?”顾瑾提议道。
“怎么通知?我们连个联络人都没有。”陈世襄感觉这姑娘是不是看书看傻了。
顾瑾再次前后左右谨慎地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小声说道:“我有电台啊!我可以发报给上面。”
陈世襄不由拍了下额头,对啊,顾瑾有电台,老方当初还说她是他的发报员来着。这段时间一直没什么事用得到电台,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陈世襄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今天船上若真的有我们的人,那他自己会向上面反应这事,若没有我们的人,就说明香港传来的消息是错的,更不用在意。”
顾瑾点点头,这话好像有道理……只是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失望,拿着书的手下意识捏紧了几分,她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
“行,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陈世襄道。
顾瑾小脑袋点了点,陈世襄转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身看向她,指了指墙上:“画裱得不错。”
顾瑾闻言,下意识便礼尚往来,互夸道:“主要还是你画得好。”
刚说完,顾瑾忽然发现不对,自己下午还说他画得不好来着!
陈世襄闻言笑了笑,没有拿顾瑾言语前后不一的事说事,笑着说道:“主要还是画里的人长得漂亮。”
顾瑾瞬间脸红,陈世襄则笑着转身走出了里间,对还在忙活的阿威和阿福打了声招呼,然后毫不留恋地出了书屋。
顾瑾看着陈世襄离开的背影,不由跺了跺脚,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跺脚。
阿威和阿福也看着陈世襄的背影,两人对视了一眼,阿威道:“陈先生今天没有给莪们烟。”
“嗯。”阿福难得地回应了阿威的废话。
……
出了书屋,陈世襄推出自己的脚踏车,刚要上车离开,忽然“咦”了一声。
他转头朝对面的伊万诺夫咖啡黄馆看去。
透过那扇熟悉的临街的窗户,在那张熟悉的桌子上,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当初老方坐的那张桌子上,正坐着四个人。
下午远远见过一面的薛良英,正坐在当初自己本会坐上的位置上,薛良英对面,当初老方坐着的位置上,则坐着另外两人。
陈世襄不认识,但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应该是下午薛良英在码头上接走的人。
陈世襄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左脚一踩踏板,脚踏车前行,他顺势上车,踩着脚踏车悠然远去。
他虽然有心跟这位神通广大的薛翻译交个朋友,但眼下显然不是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