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红党,薛良英,接头人,几个看似没什么关系的词语,在陈世襄脑袋里逐渐被一条线连接起来。
巧合之下的巧合,将不再是巧合。
跟踪自己的人,是那天在太古码头,从客轮上下来的人。而轮船上的红党,目前没有任何消息,甚至对方是否真的存在,特务处都还不确定。
陈世襄早就猜测,这次前来的接头人,很可能就是那艘客轮上,没有被发现的那位红党。
此刻的发现,印证了他的猜测。
应该无误了,接头人就是轮船上的那个红党!
只是,他为何不跟自己接触,反而要暗中跟踪自己?
淡淡的微光从窗户洒进屋内,陈世襄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着头顶蚊帐,脑中思绪纷至沓来,错综复杂,纠缠在一起,渐成一团乱麻。
会是因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码头上的事,让接头人怀疑上自己了?
不,不对,接头人来上海的消息,自己并不知道,还是因为对方在报纸上发出的接头信号,自己才猜测接头人或许就是轮船上的红党。
那又是为什么?
陈世襄眉头紧紧皱起,抬起右手轻轻揉捏眉心,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半晌,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
想不通,根本想不通。
在公园里不敢直接跟自己接触,或许是因为那天在码头上被吓到了,如今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万事以谨慎为上。
但后面暗中跟踪自己那么长一段距离,已经能确定没有陷阱,没有危险,他为什么还是不跟自己碰头呢?
为了安全?可我明明很安全啊!
发出接头信号,人也到了接头地点,这说明对方是有接头意愿的,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对方临时改变想法,放弃与自己接头?
陈世襄皱眉苦思,左手轻轻握成拳头,敲击着眉心,试图敲出一点灵感来。
忽的,轻轻地敲击下,无形的火花迸溅,陈世襄脑中灵光忽闪,眼中划过一抹亮光。
他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化妆成了中年人的原因!
顾瑾亲手画的妆容,堪称是天衣无缝,陈世襄自己对着镜子看,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接头人来与自己接头,或许已经提前得知了一些关于自己的消息,比如性别,比如年龄。
接头人很可能是看化妆后的自己,与他得到的信息不符,而自己的妆容又画得太过完美,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故而不敢与自己接头。
在接头人眼中,今天坐在外滩公园长椅上,等着与他接头的,是一個中年人,而本应该出现的,却是一个二十许岁的青年,年龄相差太大,根本对不上。
这或许就是对方不与自己接头,暗中跟踪自己的原因。
他或许认为自己是敌人假扮的。
胆子真够大的!
想通之后,陈世襄对对方的傻大胆升起一抹佩服。
在认为自己是敌人的情况下,必然怀疑这次的接头是一个陷阱,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接头人非但不悄然逃遁,反而暗中跟踪自己……
这能说什么呢?
陈世襄心中无言,除了一句艺高人大胆,再无其他可说。
若是换成自己,或许在认为前来接头的人不对劲后,第一时间就会逃得远远的。
不过对方确实称得上一句“艺高”。
陈世襄想到先前巷子里发生的事,自己当时的计划虽然简单,但却十分好用。
结果,就这样,竟然还是没能奈何对方,反而打草惊蛇,把自己给陷入不利的境地。
这人,不简单!
想通一切后,陈世襄脑子为之一清,缠绕成一团乱麻的思绪消失了,心中的担忧也消失了。
这事看来应该只是一个误会,虽然这个误会的后续影响,还需要自己去解决,但目前看来,自己至少不用担心其他事情了。
今天接头失败,接头人应该已经认定“鱼鹰”出事了,甚至在组织那里,自己或许都已经“牺牲”,甚至“背叛”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必须得重新和组织取得联系才行。
接头人应该不会重新发出接头的信号,除非对方胆大包天,想要将计就计,做点什么。
陈世襄对此不是很抱希望,如今组织在上海的力量太过弱小,需要做的是重建组织,而不是报仇。
还是自己得想办法找到接头人,并解开对方的误会,让自己重新回到组织。
一想到这,陈世襄瞬间便想到了那位薛翻译。
当初接头人是薛良英去太古码头上接走的,与接头人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现在看来,另外两人很可能也是同志,至于薛良英……这位薛翻译到底是个什么成分,陈世襄还不敢确定。
红党人行走在外,肯定是有隐藏身份的。
接头人虽然是薛良英从轮船上接走的,但薛良英是否知道接头人红色的那一面,目前还不知晓。
不过,要想找到接头人,或许还是得从薛良英这人身上着手……
偌大一个上海滩,在不动用政府力量和帮派力量的情况下,要想漫无目的,凭空找出一个人来,是很难的事情。
接头人和薛良英认识,不管薛良英到底知不知道接头人红色的一面,对于其在上海的落脚地,都应该是知道的。
通过薛良英,找到接头人,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时间问题。
想通一切,接头人的事,暂时已经不用着急,相比接头人,倒是薛良英这人,似乎更值得琢磨。
这位薛翻译,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薛翻译……最近这段时间,陈世襄时常听到这人的名字。
薛良英虽然是个混血儿,但在身份的认同上,始终是个坚定的中国人。
不论是从表哥那里,还是从包力那里,陈世襄都听到过这样一种言论:
法租界警务处,如今地位最高的华人,已经不再是华总巡捕,而是这位在警务处,堪称八面玲珑的薛翻译。
陈世襄以前从未想过,这位薛翻译有可能会是自己人,但是现在,出了接头人这事,却不得不往这方面多想一想。
薛良英在警务处八面玲珑,关系硬的很,即使是法国人,都卖他面子,即使是华总巡捕万正玉,也得巴结这位小小的翻译。
这位要真的是自己人,那今后自己在法租界做事,岂不是将更加安全?
底层现管的巡捕,有包力说得上话,警务处高层的“县官”,有薛良英说得上话,即使是法租界当局的官员,也有顾义甫在,可以通过顾瑾使得上力。
看着头顶蚊帐,陈世襄嘴角忽地绽放出一抹笑容,未来的画面太美,根本不敢这样去想。
真要是像自己想的这样,那未来的法租界,自己岂不是可以像个螃蟹一样,横着走了?
不过,这一切,都取决于这位大名鼎鼎的薛翻译,到底是不是组织上的同志,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陈世襄对此无从确定,总不可能直接跑去问薛良英:
喂,我是红党,你是党内同志吗?
对方万一不是红党,那自己说不定就得翘辫子了。
静静思考片刻,陈世襄对怎么试探薛良英是不是自己人,还是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这事不能莽撞,相比知道对方的身份,自己的身份更加重要,要在保证自己身份不暴露的前提下,去试探对方的身份。
此外,试探之事也不能交给别人,薛良英若真是自己人,以他如今在警务处的地位,他的身份保密等级说不定也很高,甚至比自己还高。
这事不能假手与人。
或许,是时候认识认识这位薛翻译了,得想个办法,先跟薛良英建立一个正常的关系,认识认识……
思考中,陈世襄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翌日,包力骑着他的脚踏车,照常前往巡捕房,陈世襄跟着包力的脚步,前后脚出了门。
作为软饭王陈文强,陈世襄目前是无业状态,但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对外的理由是外出采风,收集灵感,看书查资料,为创作小说做准备。
包家没有出过一个作家,对于写书之人平时是什么状态无从知晓,在他们看来,一个作家,就应该像陈世襄这样,每天到处跑,到处看,不然哪来那么多东西可以写呢?
来到区部,陈世襄照常从报栏里拿了一份今日新出的《申报》,来到座位上,他的瓷杯已经放在了桌上,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冲好了一杯咖啡。
陈世襄将报纸放在桌上,往旁边一瞅,果然看见了申贵祥那张笑靥如花——菊花——的脸。
“来,队长,喝咖啡,一会儿就该凉了。”申贵祥伸手将咖啡往陈世襄手边推了推,脸上露出邀功的笑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陈世襄看了看桌上的咖啡,心下警惕,目光转向申贵祥,上下一阵打量。
申贵祥被看得有点委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说吧,有什么事,首先说好,昨天交给你的任务,没得商量。”陈世襄快人快语,不给申贵祥趁机偷懒耍痞的机会。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队长,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申贵祥竟然还义愤填膺起来了。
“给,你看,昨天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早就弄好了!”申贵祥很是不高兴的将几张递给陈世襄,似乎因为被陈队长误会,而很是不爽。
陈世襄狐疑地看了一眼申贵祥,抬手拿过纸张,大概看了一下几张纸上记录的内容,目光再次转向申贵祥时,眼中多出一抹惊讶。
这家伙……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陈世襄昨天让申贵祥去调查队里的两个队员,本以为申贵祥怎么也得拖上几天,等到自己开始催促了,才会交上一份敷衍的东西上来。
却是没想到,竟然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他就拿出一份像模像样的东西交上来。
这个效率……
陈世襄不禁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申贵祥……这还是那位他认识的“一组之耻”吗?
这家伙也不像吴下阿蒙啊,怎么也得刮目相看不成?
不提陈世襄心情如何,面对陈队长的打量,申贵祥此刻不由露出些许得意,小看我,被震惊到了吧!
鲁迅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他还是从陈世襄这里听来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还能用到陈世襄身上来。
真爽!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咱好歹是侦查大队下属小队的一名副队长,怎么可能没点真本事傍身?
当初不做事,是因为作为警备司令部时代走过来的人,不敢表现的太过出色,以免让人眼红嫉妒,暗中使绊子。
现在不做事,是因为做了事,也没地升迁,况且待在陈世襄这个组长表弟手下做事,挺不错的,不用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
可惜那些庸人,竟然用“一组之耻”来形容自己,简直就是狗眼不识真神仙!
申贵祥忿忿不平,但在陈世襄不耐的目光中,他脸上笑容再次如同菊花一般绽放。
“嘿嘿,队长,我任务完成的还可以吧?”
陈世襄瞄了一眼手中的拿着的纸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淡淡说道: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到底打着什么歪主意?”
“嘿嘿,怎么可能是歪主意呢!我就是想请一天假。您作为队长,这不是得向您申请吗!”
陈世襄眯眼看着申贵祥:
“你作为副队长,请假应该找组长去,找我做什么?我只有权力批队员的假,没权力批你的假。”
申贵祥脸上笑容更甚,他来回搓着手掌,将褶子都给笑了出来。
“嘿嘿,我这不是,不敢去找组长吗!”
上次码头上的事,给组长留下了不好的的印象,现在去找组长,岂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他申贵祥可不傻!
陈世襄无语,冲申贵祥翻了个白眼,将纸张放到桌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点点头,味道还不错。
“就这事?你请假去做什么?”陈世襄问。
“嘿嘿,私事,私事!没什么大事。”申贵祥笑着,说出一堆屁话。
就你这懒货,难道还会请假去办公事不成?
申贵祥既然不愿说,陈世襄也不多问,谁还没点自己的小秘密了,只要这个小秘密不涉及到自己,陈世襄也不是非要伸长了手去管。
“请一天?”陈世襄道。
“一天,就今天。”申贵祥笑嘿嘿道。
陈世襄点点头,道一声知道了,不再说其他,申贵祥见状也不纠缠,只是目光一个劲地在组长办公室和陈世襄之间来回转动。
“……”
“组长还没来呢?!”陈世襄甚是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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