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霓虹灯开遍，西式建筑上闪烁着姹紫千红的光。

陈世襄从新北门附近进入法租界，沿着公馆马路向西，走街窜巷，来到霞飞路的东端。

方才从巷子里离开时，翻墙的瞬间，他再次感受到了那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被人盯着的感觉。

暗中那人如同一个幽灵，始终在他周围徘徊，却不露行踪，这让向来喜欢掌握主动的陈世襄很是难受。

好在，离开巷子后，那种被人盯着的不安感消失了，并且一去不回。

那人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他，应该是放弃跟踪了……

不过如此一来，那人的身份，陈世襄却是更加难以猜测。

若是接头人，没必要一直避着自己。

若是敌人，则没理由放走自己，在发现自己察觉不对的瞬间，就应该把自己拿下。

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太像。

难不成真是如同上次康启荣那事一样，跟踪自己的是第三方的力量？

陈世襄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個合理的答案。

两次接头，两次都被第三方力量给盯上，这概率未免太小。就好像两次买彩票，都能中大奖一样，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不然陈世襄都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暗地里藏着的哪个大boss给安排了。

沿着霞飞路东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陈世襄左右看了看。

这条呈南北走向，与霞飞路十字相交的路大街叫贝勒路，得名于法国海军的一名军官。

陈世襄之前熟悉法租界的道路时，曾走过这条路，因为这条路那比较特殊的名字“贝勒”，以及这条路上的一栋青红相间建筑，让陈世襄成功记住了她。

站在路口左右看了看，略一思索，陈世襄便转而向南走去，虽然现在已经没有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但还是不能大意。

多绕一绕路，更加安全。

贝勒路是南北贯穿整个法租界的大长街，北边接着公共租界，南面连接华界南市，陈世襄走到一半，又遇见一个两街相交的十字路口。

东西走向的是辣斐德路，陈世襄在十字路口再一次转向，沿着辣斐德路向西，走了没多远，一个公园出现在右手边。

夜间公园里散步的人很多。

夜晚的上海，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去歌舞厅那种喧闹的地方，喜欢安静的人们，有的会选择与三五好友在咖啡厅闲坐，有的则会就近找一家书店坐下，让灵魂得到书籍的熏陶和洗礼，试着在人类进步的阶梯上，往上多走两步，当然，也有的人会选择与伴侣一起，互相牵着手，或者牵着狗，在公园里闲话散步。

陈世襄在路边瞅了两眼人不少的公园，想着暗中那人的厉害，毫不犹豫地朝公园走去。

公园内不如大街上那样灯火通明，一些树木高大，灯光晦暗的地方，是一些不知羞的男女最喜欢的地方。

陈世襄在公园里人多的地方绕了两圈，又钻进那些灯光晦暗的地方，随意在一颗大树旁站定，暗中观察。

忽略掉那些不知羞的男男女女，陈世襄在阴影里站了几分钟，没有发现什么鬼祟的人跟着走进来。

看来应该是真的甩掉了……

自己那个有点像是超能力的第六感，虽然好用，但陈世襄不敢过分依赖。

那种第六感到底是个什么产生机制，陈世襄不清楚，万一哪天突然失效了，自己却不知道，那说不定就会被坑死。

确认真的甩掉，陈世襄不再停留，转身沿着另一条小路走出公园，继续向东，很快来到马斯南路。

马斯南路是南北走向，横穿而过后，走进真爱利路。

真爱利路西起金神父路，东连马斯南路，从东头走到西头，陈世襄再次回到金神父路。

他看了看时间，时针早已经越过八点，陈世襄沿着南北向的金神父路，往南走了一段距离，再次来到康安里。

康安里13号，确定巷子里没人，陈世襄走上前，首先检查离开时设下的记号，记号还在，没人打开过。

陈世襄没有掏钥匙，他拿出自己开锁的工具，三两下把门捅开，闪身而进，大门再次紧紧关起。

进入里屋，摘掉帽子，取下平光眼镜，摘下旧手表，洗去脸上的妆容，脱下长袍布鞋，重新换上自己的西装和皮鞋。

一番整理后，陈世襄站在镜子前，重新换上西装的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英俊帅气，能软饭硬吃的小伙子。

拿出勃朗宁手枪，退出先前上膛的子弹，重新打开保险，将手枪和换下的衣服与手表，再次放好，拿回自己的GP35，重新放到腋下枪套里。

将先前换下的东西全部换回来后，陈世襄认真检查一遍，确定所有东西都无误，才重新走出房间，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听外面巷子里的声音。

等到巷子里的脚步声远去后，陈世襄迅速打开门，上锁并留下记号，然后迅速离开巷子，回到大街上，重新融入人群。

卸掉脸上的伪装，以真面目示人，陈世襄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现在这张脸，就算是大街上遇到刚才那个跟踪自己的人，也不用担心了。

仔细想一想，顾瑾这一手化妆，真的是谁用谁说好。

经过这一遭，陈世襄更加坚定自己一定要学好化妆的心思，能随时换一张脸到处跑，真的是又安全又便利。

时间已经不早，陈世襄不打算再去三味书屋溜达，今天的遭遇，暂时没有必要告诉顾瑾，就算要说，也得把事情弄清楚后再说。

沿着金神父路，陈世襄一路向北，走完金神父路，圣母院路与其南北无缝连接，之所以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神父和圣母都混教会的原因，想来应该不是。

沿着圣母院里来到平安里，陈世襄笑着和巷口的熟人打着招呼，一路回到平安里31号。

包力和向太太已经吃完饭，陈世襄以前跟向太太说过，到了饭点自己若没有回来，多半便是在外面吃了，不用等着。

陈世襄走进屋里时，铁棍哥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那本《说岳全传》，津津有味地看着，铁棍哥这两天有点沉迷于小说故事，不太能自拔。

随意跟包力说了两句，陈世襄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躺在松软的床上，闭上了眼睛。

画面迅速跳转，如放电影时按下快进键一般，很快，画面变成了公园里的场景，韦实兴在陈世襄旁边坐下，自顾自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看着宽阔的黄浦江发起了呆。

画面来到这里，重新恢复正常，陈世襄宛若看电影一样，仔细观察着画面里出现过的每一张脸。

凡是在他眼角余光范围内的人，全都出现在画面中，当时注意不到的细节，此刻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分析。

画面缓慢流淌而过，陈世襄细细观察着画面里的每一个人。

当时没能找出那个跟踪自己的人，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不敢细致观察。

但对方既然能看到自己，那自己往回看，他同样也会出现自己视线之中。

就如同照镜子一样，只要你能在镜子里看到对方，那对方也必然能在镜子里看到你。

随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找茬”，一个身穿深色长袍，头戴同色帽子的人，进入陈世襄的视线。

这人……似乎在公园里的画面里，也有看到过。

当陈世襄注意到这人时，先前公园里的画面迅速在他脑海中浮现。

在他所坐长椅的对面，也就是江边护栏处，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曾短暂地出现在那里。

那人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当时正好陈世襄定时抬头扫视周围，用眼睛“录入”附近画面，这人便进入了陈世襄的视线范围内。

不过这人当时在那里站了几秒后就离开了，陈世襄当时根本没去注意。

但此刻，陈世襄在后面离开公园，走在外滩路上的画面里，再一次看见了这人。

只是这人的帽檐压得比较低，又一直埋头走路，在这两个画面中，陈世襄都没能看清对方的脸。

不用着急！陈世襄在心里安慰自己渐渐躁动起来的内心。

画面继续往后面走，在离开外滩公园后的路上，陈世襄为了表现出一个接头失败的人该有的慌张和心虚，一路上不止一次回头观看身后，一副生怕被人跟踪的样子。

每一次回头，陈世襄都没有刻意的去寻找谁，但每次都会让眼睛扫过身后的每一个角落，将身后所有的人，全都给录入眼中。

当时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方便此刻从记忆中找出对方。

很快，在后续的画面中，陈世襄再一次发现了那人。

对方隐藏在人群里，比较靠后，即使以陈世襄出色的视力，也只能透过人群中的缝隙，依靠对方穿的衣服和帽子来分辨。

如今的男性所穿的衣物，大概可以简单的划分为五类。

一类是西装，这大都是一些有过留洋经历，或者是崇尚西方，以及思想开放的人所穿。

一类是长袍马褂，这是最为常见的穿着，单一的长袍，多为一些文化人所穿，若是长袍搭配马褂，则大多是一些家境比较富裕的人所穿。

再就是中山装，许多政府人员，都是如此穿着，不过并不是只有政府人员这么穿，一些学生，同样也可能会穿中山装。

再则是对襟短褂，穿这类衣服的，大都是一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比如苦工，比如帮派分子。富裕的人穿缎面的，棉质的，穷苦的则穿粗布，上面往往还打着补丁，很好区分。

再就是以学生为主力的学生装，如今学生装的样子都大差不差，只是颜色各异。

以上五类，在男性着装当中最为普遍，大街上随便抓十个人，其中可能七八个人都逃不过以上的穿着。

穿长袍的在其中占着很大一部分的比例。

在繁华的大街上，穿长袍的人数不胜数，要想单凭一件衣物，辨认出一个人，这根本不可能。

好在陈世襄经过多个画面的对比，能轻松地将其辨别出来。

“应该就是这人！”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陈世襄心里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人的脸来！

这人跟踪时十分谨慎，不仅跟陈世襄保持着较远的距离，而且始终依靠人群和各种物体来遮挡身形，每次只要陈世襄往后看，这人就会迅速转移视线，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或者遮挡物后，并且将帽檐压得低低的。

接连几个画面，陈世襄都找到了对方，但却始终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这人可真够苟的！

陈世襄在心里暗暗咒骂。

画面继续往后走，陈世襄不信邪，这么长的距离，他不信每次，那人都能把自己给完美隐藏起来。

总算，在一条人不多的大街上，陈世襄再一次回头时，那人远远的吊在后面，因为距离够远，对方并没有回避陈世襄的目光，光明正大的往前走着，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

若是普通人，这么远的距离，或许看不清对方的脸，如果再是个近视的，这么远的距离，更是只能看清一个黑点在动，连轮廓恐怕都看不清。

但陈世襄的视力远超常人，这点距离，对他还不算太远。

看着那人的脸，一种不知从哪里而来的熟悉感，从陈世襄心底钻出。

这人……应该在哪里见过。陈世襄心底想到。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能让自己感到熟悉，肯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很快，他眉头舒展，熟悉的记忆浮上心头。

“是他！

“那位薛翻译从太古码头上接走的人！伊万诺夫咖啡馆里，坐在薛良英对面，坐在当初渔夫位置上的人！”

记忆瞬间清晰，一种惊讶的情绪油然而生。

怎么会是这个人！

陈世襄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蚊帐，眼底闪过惊讶和疑惑。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画面看到这么一个“熟人”！

“薛良英……”

陈世襄低声呢喃，目光闪烁，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Ps：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想章节名时，童年的旋律突然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