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阳光正好，陈世襄从区部离开，乘坐黄包车，来到圣母院路平安里附近一家专门负责清洗衣物的店面，取了自己昨天送到这里的西装。

回到家里，取出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西装是黑底，染着淡淡的浅灰色，上面点缀着细长的白色细长竖纹，显得年轻，没有那么严肃。

穿上西装，系上红色的领带，整理了一下头发，套上自己成色最好的皮鞋，陈世襄重新走出巷子。

“先生，去哪里？”

随着陈世襄招手，一辆黄包车在陈世襄跟前停稳，车夫一边用搭在车杠上的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陈世襄热情问道。

“霞飞路，三味书屋。”陈世襄坐上黄包车，对袒露着胳膊的车夫道。

随着车夫一声“好勒”，黄包车开始奔驰，挂在车夫扶手下的黄铜铃铛发出“铛铛铛”的响声，在摇晃和起伏中，三味书屋的招牌出现在陈世襄眼中。

掏出钱包给了车资，陈世襄整理了一下身上西装，好似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般，昂首挺胸地走进三味书屋大门。

“你怎么穿成这样，不热吗？”顾瑾看着陈世襄身上的西装三件套，面色愕然。

陈世襄轩昂的气势不由一滞，酒会这种场合，是很正式的吧？难道不要穿得正式些？陈世襄有些心虚。

他道：“你不是说今晚要参加酒会吗？”

“额……”顾瑾不知道该说啥，酒会穿得太随意了确实不好，但你这样是不是太正式了？

这么热的天，三件套套在身上，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陈世襄虽然心虚，但还是嘴硬道：

“要想获得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相应代价的，体面也不例外。”

虽然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打湿，但这个时候怎么可以露怯呢？！陈世襄暗道。

顾瑾抿嘴，轻轻点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酒会是在晚上，时间还早，你可以先把外套和马甲脱下来，等到去酒会的时候再穿上。”顾瑾试着给出自己的建议。

陈世襄激动地打了个响指，“有道理！”

面子重要，但也不能跟客观温度作对。

在阿威阿福鄙视的目光中，陈世襄利索地脱掉没有系扣子的外套，又解开马甲的扣子，将其脱下。

即使这样，陈世襄犹觉不足，他将扎进裤腰里的衬衫取了出来，又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两颗扣子，他甚至还想将袖子给卷起，但想到可能把衬衫弄得褶皱，才放弃这想法。

看着迅速完成换装的陈世襄，顾瑾轻轻抿着嘴唇，忍着已经跑到嘴角的笑意。

脱下外套和马甲，解放了衬衫的陈世襄，比起刚才的庄重，此刻多了几分不羁，他松了松领带，将其取下放在一旁，顿觉整個脖子都变得凉快起来。

做完这一切，感觉身上凉快了不少的陈世襄长松一口气，对顾瑾竖起大拇指，以赞对方的建议之佳。

“西方人就是假正经，弄这么多衣服套在身上，也不嫌热，可能是想掩盖他们刺鼻的体味吧。”陈世襄遭了罪，便开始了人身攻击。

这年代的很多人，对西方有一种迷信，认为西方什么都好，但陈世襄有一个后世的灵魂，对西方显然是不怎么感冒的，但觉不合理，就会吐槽。

顾瑾抿嘴忍着笑，她不清楚西方人穿这些衣服，是不是真像陈世襄说的那样为了掩盖体味，但相比这种说法，她觉得另一种说法更加靠谱。

“听说西欧国家，尤其是英国，全年的气温都相对较低，而且雨天比较多，和我们这边不一样。”

顾瑾没有去欧洲留过学，对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并不清楚，她对欧洲的了解，主要来自别人的言论以及书本。

“他们那边气温低，雨天多，所以穿西装三件套正好合适。但换到我们这边，夏天太热，别说三件套，就算只是一件衬衫，很多人都嫌热。

“至于冬天，除非是选择比较昂贵的羊绒面料，不然西装就显得单薄了些，不怎么保暖。所以冬天穿西装，大都会配上一件毛呢大衣。”

陈世襄点点头，在这方面的知识，他显然是比不上顾瑾的。他对正装三件套不满，只能用遮掩体味，这种带着点人身攻击的话吐槽，多少显得有些没品。

而顾瑾则可以从气温方面，给出听着还算有点道理的解释。

“所以说西方人假正经。那些人只会说咱们中国人传统守旧，不懂得变革。

“但他们带着他们的西装三件套来中国，也不知道因地制宜，做出些改变。只知道死守着这古板的传统，给自己找罪受。

“我看他们比我们还要传统保守，不过是因为他们拳头比我们硬，我们在物理上争论不赢罢了！”

感受着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陈世襄对西装三件套可谓是怨念满满。

“所以才需要我们！”顾瑾歪头看看左右，旁边没人，阿威和阿福两人则是辛勤的小蜜蜂，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她小声道。

“对啊，需要我们！”陈世襄仰头看着窗户外，高高挂在天空的红太阳，语气感慨，不知想到了什么。

“酒会什么时候开始？”陈世襄安静了一阵，对顾瑾问道。

“晚上七点。”

……

六点过，三味书屋大门落了锁，顾瑾的红色雪铁龙离开霞飞路，沿着金神父路朝着法租界北面而去。

福煦路，新纪元饭店。

红色雪铁龙在饭店大门外停下，陈世襄刚准备推开车门，车门却自己打开了。

这当然不是雪铁龙自带的功能，而是饭店的礼宾员替陈世襄拉开了车门。

陈世襄恍然，他去的高端场所太少，没有享受过这种服务。

下车后，陈世襄止住礼宾员的动作，亲自走到另一边，替顾瑾打开车门，并贴心的将手放在上方车门处，以防碰头。

两人站在饭店大门外，陈世襄穿着他的西装三件套，左臂微微弯曲，让旁边身穿旗袍的顾瑾挽着。

陈世襄是第一次见顾瑾穿旗袍，先前顾瑾在书屋的小房间换上旗袍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直接看直了眼。

修身的旗袍搭配着简单的首饰，让顾瑾成为他目光聚集的焦点，一度挪不开。

要说什么衣服最考验女性的身材，陈世襄认为非旗袍莫属。是女神还是女人，在换上旗袍后，每个人都会得到直观的答案。（注1）

陈世襄正要迈步往里走，却被顾瑾拉住，疑惑看去，顾瑾眼神示意他右边，嘴唇无声轻张着。

“小费。”陈世襄看懂了她的无声之语。

陈世襄右手轻握成拳，抵着嘴轻轻咳嗽两声。

顾瑾秒懂，脑袋朝陈世襄凑近了些，压着声音道：“随便给几角。”

新纪元饭店是高档饭店，来往无白丁，月收入少于三位数的，很少会来这里。

给这些服务人员小费，若是以元为单位，对一些人来说显得贵了些，不亲民，会让一些有点钱，但钱包又没那么鼓的人望而却步。

若是以分为单位，又显得寒酸了些。

几分？那是什么钱？不要拉低了饭店的档次！

只有以角为单位比较合适，不上不下。

偶尔来几位大方的，给个几元的小费，会让服务员惊喜高兴，来几个吝啬的，以分为单位，服务员也不至于直接给白眼，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陈世襄掏出钱包，摸出两张一角面值的法币，递给了束立在旁的迎宾员。

接过两张印着可爱人像的纸币，小伙顿时喜笑颜开，赶忙鞠躬道谢，然后热情地在旁给两人引路，带着两人走进饭店。

见迎宾员直接将钱揣进了兜里，陈世襄很欣慰，好在是没有出现那种在阳光下照一照，检查真伪的尴尬事情。

两人在迎宾员的引领下，走进了电梯，电梯往上运行，迎宾员站在镂空的电梯门外微笑礼送。

三楼，随着电梯停稳，电梯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顾瑾挽着陈世襄的左臂微笑着走出电梯。

看着站在旁边的服务人员，陈世襄拿出刚才顾瑾在车中给他的邀请函递了过去，服务员接过请柬瞄了一眼，立马热情地引着两人来到举办酒会的宴会厅。

酒会从西方传来，采用自助餐的方式，多是冷餐辅食，酒会酒会，自然酒才是主角，吃食在次。

况且参加酒会的人也不是为了蹭饭吃，端着酒杯四处游走，多结识对自己有用的人，拓宽人脉，才是酒会的真正作用。

步入举办酒会的宴会厅，已经有不少人到了，男人或穿西装，或穿长袍，甚至还有一两个穿中山装的身影，他们手里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如今男性的正装一般分三种，中山装，长袍马褂，以及西装。

中山装感觉政治性太浓，长袍马褂则太过成熟，相对而言，还是西装比较适合陈世袭这样的年轻人。

宴会厅上方悬吊着漂亮的水晶灯，明亮的灯光让宴会厅宛若白昼，大厅中间是空着的，供人们走动交谈，四周则是餐桌，上面摆放着一些简食和酒水。

陈世襄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面，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在旁边的顾瑾经历惯了这种场合。

“我们先去旁边拿两杯酒水，马上酒会就开始了，待会主办酒会的人会简单说两句，然后我们自便。那时候你想要认识谁，便可以主动上前交谈。

“记着，如果对方是宴会的焦点人物，就不要占用他太多时间，适当的交谈后就得离开，将时间留给其他人。这是酒会上基本的礼仪。

“另外，不要喝太多酒，也不要劝酒，这和我们的酒桌文化不一样……”

知道陈世襄没有参加过酒会，顾瑾在旁边低声给陈世襄说着一些酒会上的礼仪，以免陈世襄出丑。

陈世襄颇为认真地听着，他是个体面的人，来参加酒会的大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可不想在这里成为闹笑话的小丑。

等顾瑾将基本的注意事项科普完后，来到宴会厅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只身前来，也有的带着女伴或者男伴，像陈世襄这样的，严格说来便属于男伴。

陈世襄并没有请柬，他是跟着顾瑾一起来的，虽然那份请柬是从他手里递出去的，但事实上那张请柬上并没有他的名字。

两人手里各自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角落里，看着联合举办此次酒会的，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大书店的老板简单讲了几句后，酒会便算是进入了“交友时间”。

陈世襄见识有限，今天来参与酒会的人，他基本上都不认识。

看着明亮的宴会厅，他有点两眼一抹黑的感觉，他不是做生意的，但是来参加这个酒会的人，大都是些和书有关的生意人或者文化人。

这些人，好像没有谁是陈世襄非要认识的，此刻，看着人们三三两两各自攀谈，他却不知该将脚步挪向何方。

来参加酒会的人，大都抱着拓宽人脉的目的。

但陈世襄的本职工作是特务，这些人，他又该去认识谁呢？谁又对他的特务工作有帮助呢？

除非这其中隐藏着几个日谍或者汉奸，那还可以认识认识，让他们帮他在年底的时候冲冲业绩。至于红党……总不能拿自己人冲业绩……

“今天这里有什么大人物吗？”陈世襄悄声询问旁边的顾瑾。

自己不知道可以去认识些什么人，但顾瑾见多识广，冰雪聪明，她在这方面应该有不错的建议。

“大人物……”顾瑾思索一会儿，轻轻摇头。

“我对这个酒会本来没什么兴趣的，昨天你说要来，我才决定来，之前没有打听过都有哪些人来参加酒会。”

说着，顾瑾转动脑袋，垫起脚尖，目光四处寻找，试图找出她认识的大人物来。

“我看了一下，这里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可能都是一些普通的书店老板。”

此次酒会，主要邀请的人都是一些书店的老板，听说以后还会定期举行。

上海有各种各样的同业行会，书店的同业行会也有，并且不少。

今天这个酒会，主要也是为了把上海一些比较出名的，大型的书店老板们拉到一起，让他们平时可以有个互相交流意见的地方。

不过，再大的书店老板，对顾瑾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除非是能将书店开成全国连锁，至少也得是在上海占据书店行业半边天的人，才能让顾瑾这位顾家大小姐记住。

不然除非是有什么特殊交情，否则很难让她这位顾家千金记住。

环视一圈，顾瑾也没有发现什么她认为需要格外注意的大人物，就在她准备拉着陈世襄，去找举办这次酒会的人认识认识时，她眼睛忽地一亮。

“看那里！”顾瑾扯动陈世襄衣袖，示意他看向宴会厅入口的地方。

……

注1：尊重女性，切勿擅自评论女性身材、容貌、其他，这不礼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