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襄右手捏着高脚杯,顺着顾瑾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或许是夫妇。
男的穿着浅灰色西装,发际线有些倒退,头顶中央空着一片空地。女的挽着男人的手,穿着和服,虽然是个日本人,不过单看面相,倒也是个慈眉善目的。
“他们是谁?”陈世襄疑惑。
听顾瑾说话的语气,这两人似乎是什么大人物,但陈世襄并不认识这两人。
顾瑾神色有些激动,脑袋靠近陈世襄肩膀,小声道:
“是内山先生和他的夫人,内山书店的老板,鲁迅先生的挚友。内山先生来了,说不定鲁迅先生也会来呢!”
顾瑾语气雀跃,黑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她虽然是顾义甫的女儿,但鲁迅先生也不是她想见就见得到的。
若能在这個酒会上见到鲁迅先生,那真是意外收获。顾瑾心里欣喜想到。
鲁迅先生?
陈世襄先是惊喜,他也想见见鲁迅先生,但紧接着,又一阵心虚。
他平时可没少当鲁迅先生的“嘴替”,平时在顾瑾面前嘴硬是一回事,但面对真正的鲁迅先生,又是另一回事。
顾瑾担心陈世襄不了解内山先生,在旁边小声地解释道:
“内山书店出售的大都是日文书籍,但也有翻译成汉语的,其中包括文学、医学、基督教书籍……”
顾瑾说着,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踮起脚尖,凑到陈世襄耳旁小声道:
“内山书店还出售进步书籍,市面上很多被查禁的书籍,都能在内山书店买到。听说平时一些进步人士遭到通缉,也会躲到内山书店。内山先生亲近左翼人士,亲近咱们呢。”
陈世襄配合地弯着腰,虽然即使顾瑾不凑到耳边,他也能听清楚,但他并没有对顾瑾说明。
见顾瑾说完,陈世襄也凑到她耳边喷吐出热气。
“只看见了他们夫妇两人,没看见鲁迅先生呢。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感受着吹到耳垂的气息,顾瑾脸蛋微红,小声道:
“鲁迅先生可能还在后面,或许和他的夫人一起来。当然要去打招呼了,内山先生夫妇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在顾瑾坚持下,两人捏着酒杯上前,和内山夫妇打了招呼,顾瑾向两人介绍了陈世襄,并询问了一番鲁迅先生的事。
“豫才君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我代为邀请邀请了他,他婉拒了,对不能参加这次酒会表示遗憾。”
内山先生对顾瑾想见鲁迅先生的事表示遗憾,接着又笑着与陈世襄交谈。
“上次在书店,听顾小姐说起陈先生,听了陈先生的故事,豫才君说陈先生是个有趣的人,今天总算是有幸见与陈先生相见了。”
内山先生笑眯眯的,看着很和蔼,陈世襄听着他这话,内心却是犯虚,他实在听不出对方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一种反话。
“都是我们小辈之间的玩笑话,让内山先生和豫才先生见笑了。”陈世襄难得有些脸红。
面前的内山先生,陈世襄说不上十分了解,但在前世也因为鲁迅先生而对其略有耳闻,大概知道对方对于中国人而言,应该可以划归“好人”行业,至少是一个正常的日本人。
对这样的人,年纪比自己大了恐怕不止一轮的人,陈世襄不介意礼貌一些自称小辈。
四人又笑着交谈了几句,陈世襄见附近频频有人将目光投向这边,同时又得了顾瑾的暗示,便礼貌地跟两人轻轻碰了碰酒杯,拿到对方的名片后,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别人。
两人离开后,很快就有人补了他们的位置,陈世襄看着周围频频将目光投向内山夫妇的人,略有几分明悟。
“内山先生夫妇在这次的酒会里,也是大人物吗?”
陈世襄这话是纯粹的疑问句,内山夫妇在图书行业里的影响力,他并不清楚。
顾瑾不太确定地点着头,道:“内山先生致力于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不仅将日本的书籍翻译卖到中国,同时也在日本售卖中国的书籍,另外他还从事很多其他的文化事业,在文化界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想了想,顾瑾又补充道:“也有可能是鲁迅先生的原因,内山先生是鲁迅先生挚友,鲁迅先生经常出入内山书店,参加酒会的大都是些书商,或许他们想通过内山先生认识鲁迅先生。”
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尊重内山先生,但这也确实不是不可能,毕竟相比鲁迅先生,内山先生的影响力是要逊色不少的。
陈世襄轻轻点头,鲁迅先生不来,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些遗憾。
毛巨星见到活明星,尚会表示惊讶,陈世襄当然也想亲眼见一见对他而言,曾经只活在书本里的鲁迅先生。
陈世襄目光环视了宴会厅一圈,对身旁女孩道:
“我们现在找谁聊天?”
这里的人他都不认识,对于要去认识谁,也完全没有想法。通常参与酒会的人,都会有自己明确想要结识的目标,他却是两眼一抹黑。
顾瑾目光在宴会厅跳跃,试图找到几个面熟的人。
忽的,她眼珠骨碌一转,目光快速回转,跳回内山夫妇旁边。
“那位,”顾瑾示意那个在和内山夫妇交谈的人。
“森田阳一先生,从事书画行业,图书在他的生意里占比不多,相比图书,他更喜欢绘画。
“西方的油画,中国的水墨画,他们的日本画,他都有涉猎。而且他认识很多画家。听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画遍整个中国。”
相比日本,中国自称一句“地大物博”,真的算不上狂妄自大。
毕竟,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地形地貌,几乎都能在中国找到。
作为一个画家,拥有一个画遍中国的愿望,实在太正常不过。尤其还是作为日本人,一个早就视中国为囊中之物的国家的国民。
“他很厉害吗?”陈世襄不是很清楚顾瑾的意思。
从女孩的话里,陈世襄知道那人是一个画家,是个涉猎广,人缘似乎也比较好的画家。
但这好像并什么没出奇的。
对方不是莫奈,也不是梵高,甚至哪怕莫奈和梵高,他们生前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好吧,只有梵高比较悲催。
顾瑾似乎晓得陈世襄的意思,看着陈世襄,眼睛弯成月牙,微笑道:
“你不是在学画画吗,在画画上,他比我厉害多了,而且他认识的那些画家,也都比我厉害。听说森田先生开了一个绘画班,我们可以去认识一下他,你或许可以跟着他学习画画。”
陈世襄眼睛一亮,他想到了当初被宫庶吓出一身冷汗的事情,若是能跟这些画家学习画画……
虽然画家追求艺术,自己追求技术,但能追求艺术的人,在技术的基本功上,应该都是扎实的吧……
陈世襄刚开始畅想,忽觉哪里不对,他神色一变,严肃认真地看着女孩:
“我跟你学画画就够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好像不对,陈世襄赶忙跳过。
“我可不觉得你比他们差。”他神色坚定。
“真的?”女孩翡翠般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怀疑,刚才他明明有些心动来着。
“当然!”陈世襄毫不迟疑,坚定回答。
女孩眉眼一弯,嘴角浮上几许笑容,脸色也微微有些泛红。
“那好吧,不过我可没他们那么厉害。”女孩矜持道
“鲁迅先生说过,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
女孩笑容更加灿烂。
……
酒会继续着,后面陆陆续续还在来着人。
酒会是自由的,虽然有明确的开始时间和结束时间,但人们来去自由。只要持有请柬,就可以在任何时间前来,也可以在任何时间离开。
陈世襄没有迫切想要认识的目标,在跟着顾瑾随意结识了几个人,获得了几张名片后,他拉着顾瑾走到旁边的用餐区,想着弥补一下寂寞的肚子。
吃着吃着,宴会厅的灯光突然变了,有音乐从角落传来,同时,宴会厅中央的人们开始往四周散开,一对一对的男女牵着手走向中央,伴随着音乐,竟双双跳起了舞。
这是什么节目?吃着一块糕点的陈世襄愕然看着这一幕。
这不是酒会吗,怎么还跳起舞了……
顾瑾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单纯的酒会太过单调,有时候酒会举办到中途,也会举行一些娱乐节目,跳舞便是其中最常见的。”
这年头缺乏娱乐,跳舞在很大程度上弥补着人们精神上的空虚。
女性想要与精英男性跳舞,并希望由此引发一段可歌可泣,幸福美满的爱情故事。
男性想要与美丽的女性共舞,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诱人的芬芳,他们渴望着与对方一曲风月,共赴巫山。
去除这两方面,跳舞还是一个职业,一个养活了很多女性的职业。
如今倡导解放女性,但如何解放,这是一个问题。
女性找工作,普遍比男性难,除非是一些服务性工作。
而跳舞的新起,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职业——舞女。
舞女是一个职业,可以是专职,也可以是兼职,很多女性靠此得以经济独立。
而自古以来有一个不变的道理,女人多的地方,男人也会自觉地凑过去。
如今的上海,跳舞是一种风尚,是摩登的代名词,不管是上流社会,还是低收入人群,都喜欢跳舞。
一个普通人,但凡不是性格腼腆保守的,都会想着去舞厅逛一逛。
在酒会中穿插跳舞的环节,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顾瑾正说着,突然快速扯动陈世襄的衣袖,语气变得有些急促。
“我们也去跳舞,要是在这里站着不动,一会儿就该有人来邀请我了。”
今天的酒会,本来大都是一些中年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也突然多了起来,而且很多人的目光,在有意无意的扫过顾瑾和陈世襄。
看顾瑾时,是爱慕,看陈世襄时,是嫉妒。
陈文强,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一个叫嚣着软饭硬吃的男人。最近在上海滩的某些圈子里,陈文强这个名字,早已流传开来。
听到顾瑾的话,陈世襄罕见的有些慌:“跳舞?我不会!”
如果是蹦迪,他还可以勉强来上几下,但眼前这些人跳的交际舞,就有些为难他了。
“你不会?!”这下轮到顾瑾惊讶了,“你怎么会不会?!”
陈世襄天天西装革履,言谈也很风趣,相貌也不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跳舞?他连武术都会!
“可我就是不会!”陈世襄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跳舞。
要怪就怪前身,作为民国的大学生,作为民国一个家庭富裕,并不缺钱的大学生,居然不会跳舞!
音乐已经开始,舞池中已经成双成对的翩翩起舞。
周围不少年轻男性看着没有动静的陈世襄和顾瑾,眼神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顾瑾不想和其他人跳舞,虽然她可以拒绝别人的邀请,但接连二三的拒绝,总比不过一劳永逸。
“没事,我教你!”顾瑾拉着不愿挪动脚步的陈世襄,走进了舞池。
陈世襄左手和顾瑾的右手握在一起,下一刻,他学着记忆中的样子,右手揽向顾瑾的纤腰,然后被顾瑾一下子拍开。
陈世襄委屈巴巴地看着顾瑾,顾瑾脸色羞红,看着一脸无辜之色的陈世襄,心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会。
这段时间接触,这家伙有时候就是一肚子坏水。
“不是搂腰,”顾瑾道,然后亲自示范,她把手伸向陈世襄肩胛骨的下方,“放在这里。”
等到陈世襄有样学样的把手放对位置后,顾瑾才开始后续的教学……
“抱歉,”陈世襄赶忙把自己的脚从顾瑾脚背上挪开。
“对不起!”
“不好意思!”
“我都说我不会了……”
一曲结束,陈世襄很是羞愧,往常灵活的身体,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僵硬,变得不听使唤起来。
……
“那位是谁,他好像不会跳舞。”
某个角落,两个男人并肩站立,左边之人抬起端着酒杯的右手,示意了一下舞池里的某个显眼包。
薛良英将酒杯从嘴唇上放下,目光顺着看去。
看着舞池里脸色微红,眉间带着点无奈的女孩,和女孩对面,额头冒着细汗,动作有些笨拙,穿着西装三件套的男孩,嘴角微翘。
“那个女孩是顾家大小姐,顾义甫的千金,至于跟她一起的男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陈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