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良英只是警务处的一个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顾瑾漂亮的眸子看着陈世襄，细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眼中似带着一丝考较。

陈世襄不愿意把一些事告诉她，她似乎想用这种卖关子的方式来报复。

“是解决了法租界警务处现任总监，和那位杜先生之间的矛盾？”陈世襄拿来当初听表哥说的理由。

顾瑾轻点螓首，似乎对陈世襄这个学生还算满意，就差说上一句“孺子可教”。

“外面的传闻，都说薛良英是靠自己的能力，化解了那位警务总监和杜叔之间的矛盾。”顾瑾说道。

杜叔……陈世襄看着顾瑾的眼神都有了点变化。

顾家在上海滩势力不小，陈世襄知道，但陈世襄上辈子并没听说过顾义甫这個人，但那位杜先生的名字，他可是如雷贯耳的。

你叫人家杜叔……陈世襄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他一直知道顾家厉害，但以往的各种印象，似乎都比不上这一句“杜叔”来的直观。

陈世襄不由出声打断顾瑾：“你跟那位杜先生什么关系？”

“我们家和杜叔家是邻居啊！”顾瑾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

陈世襄去过家里两三次，难道没注意到自家旁边的房子是谁的吗？

“……没，不重要，你继续吧。”陈世襄摇头。

顾瑾奇怪地看了眼陈世襄，继续道：

“如果他只是一个翻译，就算是代表警务处的总监，也不可能见到杜叔的，顶多见到杜叔的管家，或者其他的人。”

杜先生对标的是那位警务总监，在双方已经闹出矛盾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纡尊降贵，亲自接见对方派来的一个小翻译。

对啊！陈世襄心里突生明悟。之前听表哥说这事的时候，我咋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没注意到就算了，怎么连表哥也没注意到……或许表哥也是听说的，没仔细去了解分析……

嗯，还可能他们两个都是红党，所以表哥不愿意把一些细节告诉我这个国党特务。

“那真实情况呢？”陈世襄张口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脑子想到了什么。

这位薛翻译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样，是个没背景的普通人，他背后也是有人的……多半是他那些舅舅使了力气。

“真实情况是，薛良英找了他的舅舅，太古轮船公司那位董事帮忙引荐。杜叔也是看在他舅舅的面子下，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他聊了聊……”

顾瑾铺垫完毕，最后说出自己的总结：“他并全是靠自己的能力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除了他自己的能力，背后也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就会想到我这个吃软饭的……陈世襄心里暗道。

原来哪怕在这个年代，没点关系，也是不容易混出头的吗，陈世襄内心有些莫名的感慨。

经顾瑾这么一说，薛良英身上笼罩着的光环，顿时消散了不少，这并不是一个寒门贵子的故事。

不过——老爸是地位低贱的华人，老妈是高高在上的洋人贵族，这……妥妥的主角模版啊！（注1）

“不过！”陈世襄心里正感慨着，顾瑾又补充道：

“不要小看他，我父亲是很欣赏他的，他的舅舅都是有权有势的。但他并没有为讨好舅舅们，而自称是英国人。他一直都以中国人自居。”

陈世襄点点头，心里对这位翻译升起一抹敬意，作为一个混血儿，不管他自认为哪个国家的人，都没人能说什么。

在这国家最羸弱，民族最屈辱的时候，在很多纯血的华人都崇洋媚外的时候，他能坚定的以中国人自居，这很难得。

所谓患难见真情，不外如是。

只是，更像红党人了！跟接头人又这么亲近……看来真的是自己人。

陈世襄嘴角翘起。

“其实他还挺不错的，我觉得我们可以把他发展成我们的人。”顾瑾左右歪歪脑袋，确定没人偷听自己说话，她脑袋朝陈世襄肩膀靠了靠，小声提出自己的建议。

“咳咳，”陈世襄干咳两声，眼神略有几分怪异。

“这事以后再说，这种事，哪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得慎之又慎，而且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陈世襄压低声音对顾瑾道。

想法很好，但对方应该已经是自己人了……

顾瑾老实地点点头，鱼鹰身份重要，这她很清楚，当初这家伙还想连自己都瞒着来着！

要不是后面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那份毒药早就给他用上了！

陈世襄还想说什么，但他耳朵微动，止住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顾小姐，”一个醇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薛先生，”顾瑾看着上前打招呼的人，微笑着回应。

陈世襄转身，看到了身后的两人，居然自己找上来了，不会真是认出我来了吧？

念头一闪而过，又被陈世襄压下，他对顾瑾化的妆有自信。

顾瑾作为顾家大小姐，薛良英上来打个招呼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忘了问顾瑾，他有没有结婚……

“顾先生还好吧，有段时间没去拜访顾先生了。”薛良英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顾瑾寒暄了两句。

客套话说完，薛良英才将目光转向安静站在一旁，很有小白脸觉悟的陈世襄。

“这位是陈先生吧？你好，我是薛良英，在法租界警务处做翻译工作。”薛良英笑着对陈世襄伸出右手。

事实上，他现在的工作，早已不局限于翻译了，不过这没有必要说出来。

“薛先生，你好，陈文强，目前赋闲在家。没想到薛先生也知道我。”陈世襄伸出右手和薛良英轻轻一握，按照对方的方式，介绍了自己，同时笑着说道。

只是最后一句刚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不该说这话的，自己在上海滩没什么好名声，这话让对方怎么接？

“顾小姐是上海滩有名的名媛，不知道多少年轻人想与之共舞一曲而不可得。听说顾小姐身边出现一位年轻俊杰，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面了。”薛良英用带着点玩笑语气的话说道。

薛良英三十出头，双方年龄相差不大，也算是熟人，说这种话也不算失礼。这是思想最开放的年代。

年轻俊杰？只怕是臭不要脸的小白脸，重庆佬吧……陈世襄心里暗道。

“薛先生说笑了……”顾瑾笑着道。

“顾小姐，陈先生，这位是我朋友，周明先。”薛良英微笑着给两人介绍旁边的男人。

当初之所以是他去太古码头接周明先，就是因为红党委托他，帮周明先拓宽在上海的人脉关系。

他之所以会和周明先一起出现在这个酒会，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小姐，陈先生。”周明先冲两人微笑点头，见顾瑾招呼他的同时，伸出来右手，他主动上前轻轻一握，接着又跟陈世襄握了握手。

原来你叫周明先……握手之时，陈世襄心里悄悄想到。

“明先刚从香港来上海，打算在上海做点小生意，正好今天举行酒会，我们就一起来见识见识，想着多结识些朋友。”薛良英笑着说道。

“不知道周先生打算做什么？是打算开书店吗？”顾瑾亮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

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的都是些书店的老板，来参加这个酒会，想必应该是想从事与图书相关的行业。

当然，也可能是开印刷公司、出版社等，都有可能。

对方若是打算开书店，顾瑾倒是挺有兴趣跟对方交流交流。不过如今的上海滩，开书店，若是没点门路，不见得能赚什么钱，上海的书店太多了。

“还不确定呢，这不今天跟着良英兄一起先来看看吗。”周明先爽朗的笑着，看着倒像是一个豪爽大方的人。

你不是我的接头人吗，怎么还想着做生意？

陈世襄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这是另一个任务？

作为红党派到上海来的地下工作人员，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要做，就说明有深意。

陈世襄心里这样想着，又有点小小的失落，本以为自己在特务处的身份，多少也能算是一个重要人物了，结果却是连一个专属的联络员都没配上，对方身上还有其他的任务……

看来自己爬得还不够高，还不足以引起上面的重视。

不知道表哥有没有……不，表哥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呢！

“听说顾小姐在霞飞路开了一间书店？”周明先主动挑起话题。

“我就是闲得无事，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已。”顾瑾笑道。

心想，这位周先生可不要拿自己的“三味书屋”来做参考。

自己书店里的书，很多都是通过爸爸的关系，找人从国外弄来的，大都是其他书店买不到的书，这具有别人不具有的竞争力。

要是以三味书屋作为参考的话，将来或许会亏本的。

顾瑾还惦记着以后将薛良英拉进组织，这位周先生是薛良英的朋友，要是因为自己导致做生意做亏了，说不定会影响自己这边和薛良英的关系。

“顾小姐太谦虚了……”

陈世襄安静地站在一旁，扮演着自己小白脸的角色，见周明先似乎真有开书店的心思，他心里快速转了起来。

陈世襄产生了和顾瑾一样的担心，不过顾瑾是担心影响这边和薛良英的关系，陈世襄想的则是，开书店没什么，但可不要亏钱进去。

红党的经费来之不易。陈世襄曾经看电视时了解到过一个信息，那位从加拿大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支持中国革命的“白医生”，作为国际援助的人才，毫无疑问是一个宝贝疙瘩，但即使这样，他的待遇，也不过才一个月100元的生活费。

这是战争爆发，法币已经贬值的时候，这是已经数倍于当时那些将军每个月得到的生活费，当然，“白医生”没有接受，他要求和同志们享受同等的待遇。

红党的经费，是很可贵的。

陈世襄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幸福一代，对此或许没有太大的感触。

但原身给陈世襄留下的情感和记忆里，对此是很清楚的。而且原身本来的计划里，是打算把那笔钱捐给组织的。

陈世襄来后，将这个计划搁浅，就银行里那不到十万元的存款，对于整个组织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而且说实话，他觉悟没有原身那么高，他不想变成穷光蛋。

最重要的事，与其捐出去，不如钱生钱。只要爬上了特务处的高位，将来军统一成立，还怕搞不来钱吗？

周明先要开书店，肯定是组织的授意，用的也肯定是组织的钱。

不管开书店本身目的是要做什么，在表面上，这都是在做生意，而做生意，就是有可能会亏本的。

相比周明先的任务，亏本或许根本不重要，但若是能不亏本，那肯定更好！

陈世襄出于自己上辈穷光蛋的那种朴素情感，不想让组织亏钱，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帮着出出主意。

当初老方为了重建上海的地下组织，一直在想办法替组织筹钱，如今那笔钱还在顾瑾手里。

自己目前没办法学老方一样筹钱，但帮忙省钱，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开书店？”陈世襄不甘心安静的当小白脸，不懂规矩地插了句嘴。

周明先一直想着怎么把话题转到陈文强身上，但他不了解这位，就是想转话题，都不知该说什么。

此刻见陈文强主动说话，他目光一下子便转到了对方身上。

“陈先生对开书店有什么好的想法吗？”周明先目光期待。

他刚才还说不确定，但此刻见陈世襄似乎对书店有点说法，一下子便转了态度。

他的另一个任务，是来上海赚钱给组织上当经费，这算他充当那位“鱼鹰同志”联络员工作之外的一个兼职。

这个任务不危险，所以才能成为他的兼职。

赚钱不一定得自己做生意，也可以投资一些有潜力的人。

方才薛良英的话启发了他，要是能帮助这位陈文强成为顾家的女婿，将来对方接掌顾家生意，投桃报李，哪怕手指缝里露出来一点，都比他自己赚的多。

周明先有自知之明，他虽然脑子活泛，但做生意……这行水太深，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免得亏了。

注1：作为中国人，我个人是很自豪的，这里只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的现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