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后来者”，论信仰之坚定，他不如今人，论意志之坚韧，他不如今人，论吃苦耐劳之精神，他亦不如今人。

但，总也是有点优势的。

别的方面且不乱，单就知识广度而言，作为后来者，除去那些济世救民的精英他比不了，其他人，他自信超过许多。

至少，旁边穿着旗袍的顾瑾，对面穿着西装的薛良英和周明先，在一些事上，见识肯定是不如他的。

“不敢说是好想法，不过是一些浅见。”陈世襄嘴角轻翘，谦虚说道。

其实也不是谦虚，他确实只有一些浅见。

你还能有浅见？

顾瑾看着微笑的陈世襄，轻轻晃动酒杯，金黄的酒液流动，映照着女孩怀疑的目光。

陈世襄从没在书店经营上给过她什么建议，不会又要说什么“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吧……”

“噢，愿闻其详？”

高脚杯中似吹起一阵轻风，红色的葡萄酒轻轻起伏，周明先端着酒杯，微笑看着陈世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笑容似乎变得灿烂了几分。陈世襄看着周明先，心中暗暗想道。

不管到底是浅见，还是高见，只要你开了口，我去做了，后面就有理由继续来往！周明先微笑着。

倒要看看，这位能让顾家大小姐倾心的年轻人，肚子里装的，到底是让人信服的金玉良言，还是让人迷糊的花言巧语。

薛良英微微笑着，轻轻摇晃着酒杯，等着听陈世襄的“浅见”。

顾义甫多年不碰江湖事，一心在商界耕耘，他手下的苏北商会，近些年越来越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商会。

若是能有一个藏锦于腹的接班人，或许苏北商会就能洗去原始的草莽气息，真正登堂入室。

草莽只能行于一时，要想长久，还是得走正道。

他喜欢看历史书，如今算是乱世，乱世是草莽英雄的时代，但一旦乱世平定，草莽什么的，都得靠边站。

薛良英不知道乱世何时平定，但如今而言，有资格平定乱世的，也就两股力量。

只消外敌一去，双方对决，乱世的结束，应当是很快的。

至于外敌何时退，薛良英看不准，不过从历史来看，统一的中华，没有外敌，只有友邻。

如今，南北是一统的，整個社会都在号召一致对外。他相信，个别的私心，逆不过大势。但凡日本有点异动，中国的拳头，必将一致对外，然后，就等着彻底统一。

和平，应该是不远的。等顾义甫这个苏北商会现任掌门人彻底老去，新老交替之时，和平应该也快到了。

若是顾义甫的接班人真是个不错的，他薛良英也可以提前结交结交。

三个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陈世襄身上，陈世襄右手轻晃酒杯，嘴角一翘，道：

“如今上海书店太多，竞争压力大，若只是随大众开一间普通的书店，恐怕难以出头。”

“什么是普通的书店？”顾瑾化身为好奇宝宝，在这之前，她没听过这个说法。

对书店的划分，顶多就是大型书店，小型书店，洋人书店，华人书店，新开的书店，老字号书店等等，何为普通书店？不普通的书店又是什么样的？

“普通书店，就是随大流的书店，里面售卖的书，没有固定的风格。

“既卖四书五经，也卖《狂人日记》；既卖《水浒传》，也卖《基督山伯爵》；既卖《金刚经》，也卖《圣经》，卖《西厢记》，总之各种杂七杂八的书，可能都有机会碰见。”

顾瑾似明非明地点点头，又问：“那什么是不普通的书店？”

“不普通的书店，在我看来，就是有其核心的竞争力，有别的书店不具有的优势的书店，比如‘三味书屋’。”

陈世襄最后一句话让顾瑾嘴角绽放出笑容。

核心竞争力……颇为新颖的说法……薛良英心道。

“三味书屋售卖的书，大都是今人的书，是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书，或者是国外的书。（注1）

“而国外的书，相对而言，是没那么好找的。之前我就在在三味书屋遇到过一次，一个人想要买一本外国书，其他地方都没有，只能来三味书屋预订。

“次数多了，人们以后但凡是买外国书，首先想到的，就会是三味书屋。这一点，就是三味书屋的核心竞争力。

“周先生想要开书店，最好也能找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陈世襄不是做生意的人才，但前世人均键盘侠，什么东西都能多少吹上两句。

如今的中国还很落后，各行各业都是摸着国外过河，而有些东西，是连国外都还没有的，陈世襄即使只能吹一吹他的浅见，对其他人而言，有时也是金玉良言。

恰如当年的《马可波罗游记》，几十年前的《海国图志》，最大的作用都是开眼界。当然，前两者是真牛逼，陈世襄是吹牛逼。

周明先不是做生意的人才，相比做生意赚钱，他现在只想和陈文强这个潜力股拉近关系，最好是直接将他拉到自己阵营这边来。

“陈先生有什么详细的建议吗？”周明先兴趣盎然地问，杯中葡萄酒晃起的弧度都变大了些。

说详细点，不管你说的是好是坏，我都可以试着去干！

组织上的经费不能乱花，但若是真能做到薛良英说的那样，那花一点钱，绝对是物超所值。这点小账，周明先还是算得过来的。

要拉拢陈文强，就得先了解陈文强，接近陈文强，开书店，现在看来是一个契机。

要是能把苏北商会拉到自己这边来，以后不管是在上海采买物资，还是往后方运输物资，都将轻松许多！这将是一条全新的线路。

鱼鹰那边，周明先暂时不敢妄动。

那天的接头，鱼鹰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可疑。

他要跟上面联系，重新确定鱼鹰的身份。同时自己也得想办法调查，搞清楚鱼鹰到底有没有问题，才能决定是否继续接触。

两个任务，一个任务目前难以有进展，那就先在另一个任务上多使使力。周明先是这么考虑的。

“具体想法……”陈世襄想了想，回忆了一下后世那些书店都是怎么弄的。

他曾去过西西弗……

“我觉得可以把咖啡店和书店结合起来，试想一下……

“我们坐在窗边柔软的布艺沙发上，身前是铺着漂亮桌布的木桌，上面摆着花瓶，插着几株满天星，手里捧着厚厚的书籍，桌上的瓷杯飘溢着咖啡的醇香，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洒进，店里放着十一月的萧邦……（注2）（注3）”

陈世襄轻轻摇晃着酒杯，目光渐渐变得遥远，用梦幻的声音，对三人诉说着自己曾经的梦想。

“十一月的肖邦？”顾瑾最先察觉哪里不太对劲，言语打破梦幻的气氛。

满天星她知道，是一种花，只是国内不多见，但十一月的肖邦是什么？肖邦她倒是知道。

“哦，鲁迅先生说过，肖邦最喜欢在每年十一月的时候创作……”

顾瑾不想再听下去，只要从陈世襄嘴里钻出来“鲁迅先生说过”几个字，就说明他开始胡扯了。

“咖啡店和书店结合……”薛良英沉吟着，不由自主地点头，这主意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咖啡和书，似乎挺搭的。

“好主意啊！”周明先有些兴奋地说道，他挥舞着手，杯子的葡萄酒都差点荡了出来。

他不知道咖啡店和书店结合，能不能赚钱，但他知道，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陈文强与顾瑾来往。

比如以后去三味书屋取取经，比如请两人帮忙出出主意，比如开业请两人……

一来二去，不就熟悉了吗！

都是年轻人，还都是喜欢鲁迅先生的年轻人，这不就是潜在的自己人吗！

周明先咧着嘴，笑得比裂开的八月瓜还要开心。

陈世襄看着周明先咧开的嘴，笑得真开心啊，他想到了曾经在农村土路边，见到过的八月瓜。

看来自己的建议，对他很有帮助，陈世襄嘴角渐渐咧开，变成了八月瓜。

“此外，最好也有一个主要面向的用户群体，确定好自己的主打书籍品类，另外，还可以卖一些教辅用书……”

陈世襄把自己脑袋里七杂八杂的想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希望能帮助到周明先。

教辅用书，如果他自己可以任性的开书店，应该是不会卖的，他只会卖他自己喜欢的书。

但这里不用纠结，主打就是一个赚钱。

四人交谈半天，双方互相迎合之下，大有一见如故的架势，很快便交换了名片。

陈世襄没有名片，周明先也没有名片，陈世襄说要找自己可以去三味书屋，周明先说还没确定下来住处，要找自己可以通过薛良英。

信你的鬼！

这是酒会，薛良英在这样的酒会里，是人们争相想要认识的人物，不管是他自身在警务处的影响力，还是他背后的太古轮船公司，都是这些书店老板们需要的。

陈世襄记着顾瑾的叮嘱，不能霸占重要人物太长的时间，礼貌的将位置让给其他想要认识薛良英的人。

薛良英没什么，倒是周明先，颇有些念念不舍。

陈世襄心里感慨，看来自己的话，真的对周明先的帮助很大。

陈世襄心里高兴，不知不觉就又变成了八月瓜，帮到了周明先，就是帮到了组织啊！

酒会持续中，陈世襄又跟着顾瑾认识了一些人，在酒会快要结束前，两人悄然出了宴会厅，回到了一楼大堂，在饭店门口坐上了顾瑾的红色雪铁龙。

阿福开车，阿威坐在副驾驶，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似乎刚刚睡醒。

顾瑾坐在陈世襄旁边，双手放在腿上，手指互相缠绕着，半晌，陈世襄没有解释解释的趋势，她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怎么了？”陈世襄转头看着顾瑾，他在想周明先的事。

周明先初来上海，跟自己接头的事都还没搞妥当，就忙着开书店，这会是什么任务？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挺重要的。

陈世襄无意探究周明先的任务，他只是在想，周明先的钱，够吗？

开书店，店铺租金，基础的装修，进货，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钱，算下来，应该也是不少的。

钱，够吗？

陈世襄之所以会琢磨这个问题，是因为老方还留了一笔钱在他这里，准确的说，是在顾瑾那里。

老方当初说过，这笔钱，是用来重建上海地下组织的，本来应该将其交给当初的青松。

但青松暴露，不得不撤离上海，陈世襄只能继续保管，等待后续重新来上海接替青松的人。

周明先，他是来当自己接头人的，接替的是老方，不是青松。

但陈世襄没忘记，当初在太古码头，与青松一起，从客轮上下来的人，另外还有两人。

那两人中，会不会就有接替青松的人？

青松当初来上海后的联络人，本是老方，和自己的接触是意外。

如今接替青松来上海的人，同样没有必要跟自己接触。那笔钱，自己要想交上去，恐怕只能通过周明先。

这笔钱，要不要马上给周明先呢？陈世襄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眼下，他将心中思绪暂时放下，看着旁边的女孩，她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对，眼睛睁得那么大，确实很漂亮，但怎么感觉……气鼓鼓的？

“怎么了？”陈世襄问。

“你跟那位周先生，倒是挺聊得来的嘛！”最后一个字，语气不由有些上扬。

？

这是咋了？陈世襄看着不知哪里出问题的顾瑾，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眼珠滴溜溜转着，思索哪里出了问题，但眼珠转了半天，都快冒出火星子了，也没想出哪里不对。

见陈世襄不说话，顾瑾心头愤愤。

“你有那么多经营书店的好主意，居然一点都没有告诉我！”顾瑾眼里倒映着窗外的霓虹灯，亮闪闪的。

原来是为这个……陈世襄后知后觉，可你又不缺钱，开书店不是玩票的吗……

“噢，这个啊……”陈世襄脑子飞速转动，思索着该找个什么借口。

“那个……”陈世襄哼哼着。

顾瑾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等着他又一次说出“鲁迅先生说过”。

……

注1：“新文化运动”这个名词，在当时就已经有了，仲甫先生在演讲中，曾多次使用。

注2：满天星：主要产于地中海一带，不了解花，百度了一下，说是二战后才传入中国。

注3：十一月的萧邦：周杰伦的一张专辑，不是一首歌名。萧邦：台湾对“肖邦”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