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瞩目中，陈世襄抬手招了招，随后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来一个上身穿着衬衫，下身穿着军裤，手里拿着一根鞭子的人。

“审讯班的！”队列里有人惊呼出声。

审讯班的人，在明面上，通常只会听见人们说他们的好话，因为审讯还得靠他们。

审讯看似粗暴简单，但其中也自有一番技巧，对付普通人，谁都能轻易逼供，但他们特务处面对的，恰巧都不是普通人。

而在背地里，审讯班却是被人跳着骂的存在。

一则，审讯班的人不用冒着出外勤的风险，只需要待在区部，挥一挥鞭子，耍一下烙铁。

危险与他们无关，功劳与他们并存。这让那些得冒着子弹往上冲，从而赚取功劳的外勤队员们，难免心里不爽。

二则，审讯班的人大都有点变态。天天用鞭子抽人，别人叫得越痛苦，他们听得越舒服……这种人指定有点毛病，不易容于正常人。

“怎么还有审讯班的事？”队列里有人小声嘀咕，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

一边说着要“罚”他们，一边又把审讯班的人叫了过来，这实在让人难以往好的方面联想。

通常的“罚”，难道不是关禁闭，降职处理之类的吗？

“大家都是纯爷们，要是关你们禁闭啥的，难免显得娘们了些。”陈世襄出声道。

审讯班的人在他身后站定，双腿张开与肩同宽，双手跨立，手里握着的鞭子垂落下来，通过双腿间的缝隙，能看见鞭子上隐隐沾染着的血痕。

这是一根结实耐用，经过实践检验过的鞭子。

“咱们特务处情况复杂，不养闲人，没那個时间用来关谁的禁闭。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正好给你们讲一下一队以后的规矩。

“我一队的人，从今天开始，往后再有犯错之人，一律只有两种处罚。

“犯大过者，诸如此二人，直接枪毙；犯小过者，”陈世襄顿了一下，他扫一眼众人，然后以张大荣为例。

“罪不至死之人，一律鞭笞，五鞭起步，有加无减。”

陈世襄声音落地，队列安静了一下，随后所有人都悄悄转动眼球和脑袋，目视左右，想要看看其他人是什么反应。

鞭刑，这可是直接施加在肉体上的刑罚。

他们都见过特务处那些被鞭子抽过的犯人，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痕，皮开肉绽，看着都疼。

这玩意如今要落到自己人身上，这好吗？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笞刑，古代五“刑”之一，针对罪行较轻者设。

通常是以竹板、木板拷打犯人的臀部、背部等不那么致命的地方。鞭刑也是笞刑的一种，区别在于刑具是鞭子。

在1910年，大清颁布的现行律法之中，诸如枭首、凌迟等野蛮残酷的刑罚，被明文废除。甚至连笞、杖、徒、流、死旧五刑也被改为罚金、徒、流、遣、死新五刑。

当然，文字是文字，实际是实际，具体如何，咱不知也不说。

反正哪怕现在崇尚民主与科学的民国，鞭刑也并不罕见——至少在特务处是家常便饭。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陈世襄，短短的时间内，他们的心情已经跟大山一样起伏，如长江一样扭曲。

枪毙和挨鞭子，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不是那么轻松的。

枪毙，非我所欲也，挨鞭子，亦非我所欲也，二则却必得兼。

“张大荣，以权谋私，私拿百姓财物，有违军法，念其初犯，此次仅罚五鞭，今后当以此为戒。”

说完，陈世襄看向张大荣，“张大荣，你有异议吗？”

五鞭？

浓厚的乌云云层，好似突然透射下一道金色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和舒服。

张大荣来不及想别的，忙不迭点头。

异议？看看那两具尸体吧，队长跟你客气，你可别真的跟队长客气。

本以为这次就算逃过了死罪，也得脱一层皮，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想多了。

队长是个大学生，是个文化人，是个讲道理的，哪是那些蛮横之人能比的。

陈世襄对站在身后的审讯班之人示意了一下，那人点点头，直接走上前，朝着张大荣一拱手。

“得罪了。”

张大荣看着对方手里那根暗红色的鞭子，略感牙疼，有心想让对方看在自己人的情况下，收着点力，但队长就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实在没那个勇气。

余光扫过周围，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他。

“犯错受罚，没得说的！来吧！”张大荣咬着牙，展现出自己汉子的一面。

不能在这些夯货面前丢脸！

他脱下上衣，赤裸着上半身，转身将后背留给挥鞭之人。

区区五鞭，有何畏惧？！

“啪！”

一声脆响，火辣辣的疼痛从后背袭来，瞬间传遍全身，张大荣倒吸一口气，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全身肌肉都在紧缩。

“艹！艹！艹！！”他心里骂声不断，试图以此减缓疼痛，面上咬牙硬撑着，额头上很快便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啪啪啪，一套闪电五连鞭下来，张大荣后背上多了几道交错的血痕，隐隐有细小的血珠冒出。

看得出来，挥鞭之人留有余力，张大荣的后背看着虽然很是吓人，但比在审讯室，一鞭子下去便要皮开肉绽的情形，还是好上许多。

五鞭抽完，陈世襄对审讯班之人挥了挥手，接着说道：

“在我这里，功就是功，过就是过，立功受赏，犯过受罚。张大荣，你的功过已经叙清，入列吧。”

“是！”纵然后背火辣辣的痛感一阵阵袭来，张大荣还是挺直脊背，高声回应，随即拿起刚才脱下丢在地上的衣服，扭着身躯回到自己的位置。

随着张大荣入列，其他人的心神不由再次紧绷起来，接下来会是谁？是受赏还是受罚？

众人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却是忐忑居多。

毕竟，真说起来，他们这三十来号人，没谁敢说自己的屁股是干净的。

陈世襄转身从申贵祥手里拿过整个文件袋，面对众人，高高举起。

“你们所有人，以往做过的一切腌臜事，全都在这个文件里。若是一桩一桩的说，说到天黑都说不完。”

听到陈世襄这话，队伍好些的人的脑袋都下意识低了低，自己干过什么事，他们自己心里都有数。

张山、梁龙以及张大荣，这三人做过的事被队长调查得清清楚楚，谁又敢说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没有被记录在那个文件袋里呢？

整个队列，也就只有张大荣，将头颅高高扬起，像一只打鸣的公鸡。

只是嘴角伴随着后背传来的痛楚，时不时抽搐一下，略显狼狈。

妈的，这五鞭子挨得值，队长只追究了码头上的事，看来是把以前的事给一笔勾销了，不愧是队长，就是有格局！

“你们以前干过什么破事，我现在懒得去一一的追究，念在以前刘一鸣当组长时，对一队内部的管理不当，你们犯下的那些事，罪责并不全在你们，所以这次暂且放过你们。”

陈世襄说着，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直接将文件袋给点燃。

随着火苗的腾起，烟雾升腾，文件袋燃烧，连着里面的纸张资料全都化为灰烬。

确定资料烧得一点不剩后，陈世襄方才抬头看着众人，此刻，不少人脸上，都隐隐浮上了几分惊喜的笑容，唯有张大荣，笑容稍稍有些僵硬。

难道就因为我是被组长亲自抓包，就要对我特殊对待吗？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张大荣笑容略显苦涩。

妈的，早知道就找组长不在的时候再干那事了，亏了！

“过往之事，暂不追究，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丑话说在前面！”众人刚松一口气，陈世襄语调陡然上扬。

“今后，但凡有人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要么，就别让我知道，一旦让我知道了，不仅今天烧掉的这些东西旧事重提，还得再罪加一等！”陈世襄语气抑扬顿挫，神色一下肃然起来。

众人刚刚松和的脸色，随着陈世襄的语气变化，也再次变得紧张。

两具尸体还直挺挺地摆在那里，血液溜了有一大摊，红红的，很刺眼。

“珠玉”在前，陈队长说的话，没人觉得会是在跟他们说笑。

“以往刘一鸣断了你们往上走的前途，所以你们便往金钱上使力。对此是对是错，我不评判。

“但从今天起，只要我还是队长一天，你们就不用再担心这事。如今一队还空着一个副队长的位置，前两天组长想要空降一个人下来，让我顶回去了。

“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你们，我不是刘一鸣，不会阻挠你们立功，更不会贪墨你们的功劳。

“空缺的这个副队长，就是留给你们的！

“你们谁要有本事，就去立功，就去抓红党，抓日谍，抓汉奸。谁的功劳够了，这个位置就是谁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目露精光，副队长的位置，留给我们的？留给我们这些大头兵的？

所有人的呼吸都加粗了几分。

他们不是新来的，对特务处的事，都很了解。

要想在特务处当上一个少尉，当上一个副队长，这事比在军队里当上一个排长，可要难多了。

他们这些人，在来特务处之前，顶多也就是个班长之类的，如今陈世襄竟然甩出一个军衔可以比肩排长，权力则比排长更大的位置出来诱惑他们，试问谁又能不心动？

整个侦察大队，就他们所知，便只有二队的余队长一人，是从最底层的行动队员爬上去的。

而余队长立下的功劳，要是有人愿意提携，便是当个组长，也不是事。但余队长如今依旧还是余队长，军衔甚至还没有才来队里两个月的陈队长高。

就此一事，便可看出，没点关系背景的普通人，要想在特务处往上爬，有多么的困难。

但眼下，面前这位陈队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

许多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水虽往低处流，但也会变成气体回到天上，试问谁他娘的不想往上爬？

副队长，是我的！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在内心发出了这样的吼声。

成为副队长，对他们这些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安全上，以后执行任务就不用第一个往上冲了，破门的时候，就可以站在墙后，指挥着别人往里冲。

这对他们这种“工作”而言，简直就是多了一条小命。

经济上，区部每个月发放的生活费就不说了，翻倍上涨。

最重要的还是以后要是有点别的收入，比如上次军火那事，能分润的好处将会呈倍上升。

副队长一级的人，事后拿到的钱都上了三位数，而普通队员，因为人数太多，却只能是拿到一些“零花钱”。虽然这个零花钱，已经是普通工人一个月都赚不到的工资。

妈的，副队长是我的，谁都别想抢！

一时间，众人看着身边之人的眼神都变得提防了几分。

没人去质疑陈世襄话语的真假，陈队长可是组长的表弟，又岂会用这种话来诓骗他们。

此刻，申贵祥都有点羡慕了，这些家伙当副队长都不用掏钱，真是好运。

自己这个副队长，当初可是掏了真金白银，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说完这事，陈世襄又从于少辉手中拿过信封，取出里面的法币。

“过错的事说完了，功劳的事还没说完。”陈世襄扬了扬手中的钱，严肃之色淡去，脸上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就和那些老师一样，骂你的时候归骂你，不骂你的时候，照样能笑呵呵的说，上课的时候是师生，平时大家都是朋友。

众人再次露出会心的笑容，目中渐渐浮上几分期待，担忧尽去，现在似乎只剩下发钱了。

哪怕刚才有些“患不均”的张大荣，此刻脸上也铺满了笑容。不过他不是为钱，他是为了副队长。

队长啊，你咋就不早点来呢，你要是早点来，我早就是你手下最能干的副队长了！

陈世襄从兜里重新掏出一张纸，上面记录了一些曾经立功，却没有得到相应奖励之人的名字。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张张法币发出去，陈世襄这个队长，总算是真正到位了。

就凭那个空悬着的副队长，现在不管是谁想跟陈世襄别苗头，一队的人只怕都不会买账。

嗯，组长不算，大队长不算，区长不算……还有很多人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