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卧室，单穿着一件衬衫的人影坐在卧室中间的圆木桌旁，手臂搁在木桌上，修长骨感的手掌握着一只浪琴腕表。

棕红色的皮质表带，银色的表盘，细长的指针轻轻的，一下一下的转动着。

“哒、哒、哒……”

陈世襄黑色的眸子，跟随着指针，在表盘里一格一格的转动，一圈又一圈。

时针已经越过九点，就快九点半了。

目光从表盘上移开，转向敞开的窗户，夜空中繁星点点，一闪一闪的，时而还有流星划过，不过陈世襄全没有心思闭眼许愿。

顾瑾那里顺利吗？

看着夜空，就着点点繁星，陈世襄手掌蜷曲握拢，目光渐渐沉淀，黑亮的眸子化作平静的幽潭，思绪在其中渐渐荡漾开来。

上午的电报没有回复，那晚上的呢？

尽管内心深处觉得希望不大，但陈世襄还是顺着思绪思考起来，左右也是坐在这里等待。

若是上面收到了电报，他们会怎么回复？同意，还是否决？

自己这主意，好处很明显，自己的安全将能大大提高，安全系于自己一身，只要自己这边不出问题，就很难被人给牵连出事。

但坏处也是有的，一则，上面给自己安排任务，将没那么方便，二则，主动权就留在了自己这边，这种事组织能干？

陈世襄不是三岁小孩，不会天真的觉得啥都围着自己转。自己不是主角，不会自己说一句要有光，太阳就会傻不愣登的从东边爬上来。

除非自己的位置足够重要，上面足够重视自己，那应该会同意。

但上面够重视吗？陈世襄沉吟，眉眼变得朦胧起来，他摸不准。

自己现在在特务处不过一个小队长，唯一的亮点就在于，有个厉害的表哥和表姐夫。

从长远来看，应该重视自己，但就目前而言，自己恐怕还不够格，可以获得特立独行的权力。

任何的组织，最忌讳的就是有人特立独行，这会让其他人不平衡。

越想，陈世襄越觉得这事有点悬。

要是上面不允……或许上面根本就没有收到电报……

卧室很安静，陈世襄的思绪却是越发的活跃清晰，他暗暗期待着什么。

……

九点四十，圣母院路，大街上行人渐疏，除了眼睛会放光的小汽车，铜铃响個不停的黄包车，已经较少看到人的身影，当然，偶或在路边遇到两个醉倒的醉汉，也不足为奇。

晚间还出没的人们，此刻大都集中在各个娱乐场所，喝着酒，跳着舞，纵情声色。

夜色中，温黄的路灯照耀下，两只大眼睛，从北面，沿着圣母院路，缓缓而来。

距离缩短，眼睛也变得越发地亮了起来。雪铁龙在路灯下露出自己红色的车身，缓缓停靠在幸福里的弄堂口。

两盏大灯的灯光熄灭，发动机熄火，阿威推开车门，站在路灯下，影子在侧边拉得老长，显得有些扭曲。

他左右看看，见鬼了，这会儿人少很正常，但大街一个人都没有，安静的连蛐蛐的声音都没有，这也太不像话了。

看了看幸福里那黑洞洞，里面不知道有啥玩意的弄堂口，阿威低头看看手里拎着的精美纸袋，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往黑黝黝的弄堂走去。

他阿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夜路走多了，不小心遇上阿飘。

走到弄堂口处，阿威不禁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一走到这里，他觉得原本浮热的空气，都变得凉飕飕的。

巷道又窄又长，隔着老远距离，墙上才出现一盏灯光晦暗的老旧壁灯。灯与灯之间，昏暗的很。

此刻巷子里很安静，周围的住户们大都睡下了。他们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白天工作又累，没有点灯熬夜的习惯。

幽深的巷道，昏暗的壁灯，略带着丝丝凉意的穿堂风。小时候有过阴影的阿威咽了口唾沫，额头不知何时已经浮上细密的汗珠。

他摸了摸别在后腰上的手枪，感受着枪柄传来的冰凉感，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硬着头皮，他进了弄堂，两侧是高高的楼房，夹在楼房之间的弄堂安静得有些逼仄。每一处阴影中似乎都泛着凉意，躲藏着看不见的眼睛，它们悄悄地，在后面看着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

老鼠的“吱吱”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它们暗中偷窥着这个闯入它们地盘的愚蠢的人类。

一向没心没肺的阿威绷紧了心神，任何一处角落传来的轻微响动，都能瞬间将他的心神吸引过去。

幽静抚摸着寸寸肌肤，凉风在黑暗里呜咽低吟，“哒哒哒”的脚步声在巷子里格外的清晰。

阿威一步三回头，忍受不住这种幽静恐惧的他，陡然加快了脚步，“哒哒哒……”，脚步声在身后追着他跑……

“哐哐哐！！！”

屋门被大力砸响，门哐哐震动，声音甚至惊醒了相邻的住户，不爽的叫骂声从各处房屋传出，“小瘪三”之语不绝于耳。

“谁啊！大半夜敲你爹呢敲！”包力不爽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老妈在家里睡觉，陈世襄也在自个房间，外面的人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打扰了自己睡觉，包力也得骂他。

谁这么不长眼，大晚上的咣咣敲门，有事不能明天说吗。

包力一边骂着，左手拿棍，右手拎拿枪，朝大门口走去。

拿枪和棍子，当然不是为了给外面的人两下子，而是防止恶客上门。

他干巡捕，平时没少得罪人，外面之人敲门敲得这么嚣张，说不定是来找事的。

这段时间看了两本小说，包力深刻地领会到了什么叫做江湖险恶，也算是知道了为啥文化人阴起人来那么厉害，想来应该都是从书里学习的。

“谁啊！别敲了，来了！”包力语气不怎么温柔。

陈世襄走下楼来，知道应该是顾瑾那边传消息来了，两人早有约定，不管是否有回信，都会传信过来。

“谁在敲门？”陈世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到屋门处，看着外面的院门，包力正站在门口，透过门缝瞧着外面。

“看不太清，好像是个男的。”包力囫囵回了一声，对外面大声问道。

“你他妈谁啊，敲你娘呢敲！”

刚刚合上眼，就给自己吵醒了，包力可不知道啥叫客气。唯一能让他客气的两人都在屋里，他才不管外面的人是谁。就算是法国佬，他也要骂！

“是我！”阿威道。

“你他娘的是谁！”包力怒。

“我是阿威！”

“阿威他娘的是谁！”包力怒极。

哪来的小瘪三，也敢在咱铁棍哥门前报字号！

确认外面只有一人，包力将手枪换到左手，包着铁皮的警棍换到右手。

阿威意识到什么，不由一拍脑门，自己给吓糊涂了，赶忙又道：

“我找陈先生，陈文强陈先生。”

赶紧给交差离开这儿，陈先生命格硬，顶得住这里的阴森，自己这小体格子可顶不住。

“是阿威，顾小姐身边的伙计，把门打开吧。”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哭笑不得的陈世襄适时出了声。

阿威平时挺机灵的啊，这是怎么了，说起话来牛头蛇尾的。

“啊？！顾小姐身边的人？”包力懵了一下，当即一把将警棍甩的远远的，又把手枪往裤兜子里一塞，收起自己的一脸凶相。

咱这也算是文强的娘家人，可不能在顾家人面前失了礼数，丢了脸面。

拉开门栓，包力已经换上一张热情的笑脸。

“哎哟，阿威兄弟是吧……”包力笑呵呵的，一把捉住阿威的手，上下一阵摇晃。

阿威一下子没搞清楚状况，仔细看了两眼，才想起面前这家伙是常在霞飞路上巡街的包铁棍。

合着就是这家伙在里面一口一个你娘的！

见着活人，心中对鬼的畏惧瞬间去了大半，看到陈世襄也走了出来，阿威只好压下被骂的火气，听说这包铁棍跟陈先生好像关系挺好的。

算了，不跟这家伙一般见识。

“阿威，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陈世襄上前问。

“陈先生，小姐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说是你们下午一起买的东西，落在小姐那里了。”

陈世襄看了一眼包装精美的纸袋，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将纸袋接了过来。

让包力帮忙拎着纸袋，陈世襄从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拍在了阿威身上。

“阿威，麻烦你跑一趟了。”陈世襄道，见阿威满头都是汗，还以为阿威是从顾公馆一路走过来的。

“替小姐跑腿，不就是我的活吗。”得到一包香烟，阿威咧着嘴笑。

他在乎的当然不是这一包烟，他在乎的是给这包烟的人，很可能会是将来的姑爷。

“阿威，进来坐坐休息一下吧，我看你满头大汗的。”陈世襄邀请道。

他一个后世的社畜，当然不可能像现在的人一样，有着上下之分的阶级观念。

“不了，陈先生，我还得回去跟小姐回禀呢。”说完，阿威拱手告辞，趁着陈世襄两人还站在门口，他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包力看着隐入黑暗中的阿威，胳膊杵了杵陈世襄。

“顾小姐身边这个伙计，这儿是不是有问题？”他指了指脑袋，说完又转身检查起大门，

“敲门就好好敲呗，哪有这样咣咣敲门的，差点没把门给干坏掉。”

“可能是以为我们睡了，担心我们听不见吧。”陈世襄也搞不清缘由，只能试着说出一个理由。

说着话，两人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

“这是啥？明天给你不成吗，为啥要这个时候给你送来？”包力从纸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纸盒，掂量着没多重，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

“领带，白天逛街买的领带。”陈世襄道。

包力一听不是啥重要东西，动手打开纸盒，里面果然躺着一条红底斜白纹的领带。

陈世襄瞧了一眼领带的颜色，便收回了目光。

“这玩意有啥好戴的？戴着不勒脖子吗？摸着布料倒是不错，挺滑顺的，这是丝绸的吧？”

包力拿着领带一阵打量，眼中又是好奇又是嫌弃，他还没戴过这玩意呢。

“不是戴领带，是系领带。勒不勒脖子，你自己试一试呗。以后你要是当了霞飞路巡捕房的探长，你也得系领带。”瞧着包力眼中的新奇之色，陈世襄笑着说道。

他上辈子也不系领带，只有干销售的时候，才穿过廉价的西装，系过一段时间的领带。

“我试？这不好吧，这可是顾小姐给你买的。”包力说着不好，眼中却是跃跃欲试。

“有啥不好的，又不是送给你。试一下，先适应适应，学一学怎么系领带。等你以后当探长了，我送你一条。”

包力不懂得啥叫客气，听陈世襄这么一说，顿时喜笑颜开。

“你自己说的啊，以后可别忘了，我早晚要给干到探长上去。”

说着，包力便要拿着领带回房间，却被陈世襄一把给拉住。

“你回房间干啥，让你系领带，又不是让你换衣服。来，我教你……”

……

回到房间，将领带放到柜子里，陈世襄突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送来的是红色领带，不是蓝色领带，这说明对面还是没有回复。

看来他们用来联络的频道时间段，真的已经被放弃了。

陈世襄躺在床上，枕着胳膊，歪头看着窗外不停冲自己眨眼睛，试图挑逗自己的星星，不由微微一笑。

没回复，那就只能自己做主了。

其实，做一只脱了线的风筝，做一只没有渔夫掌控的鱼鹰，有时候也未尝不好，这样要做点什么都更自由，没那么条条框框管着。

笑着笑着，眼皮不是什么时候合上了。

这一夜，夏虫沉默，有的人失眠了。

这一夜，星汉灿烂，有的人做好梦了。

……

“区长，区长，太好了，日本人投降了！！！”

“局座，局座，大事不好，红党过江了！！！”

“监狱长，监狱长，那些战俘在煤山那里打起来了，日本人好像被揍了！”

……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暖洋洋的，陈世襄睁开了双眼，嘴角还带着些许笑容。

“原来是个梦。”他笑了笑，摇着头，从床上坐起，下意识去摸枕头下的枪，却是摸了个空。

“在找这个吗？”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

陈世襄汗毛瞬间耸立，猛地扭头，却见是表哥，他坐在圆桌边，手里把玩着自己那把勃朗宁。

“表弟啊，你怎么会是红党呢？！”沈玉先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静静地看着他。

……

“呼~~~”陈世襄猛然惊醒，嘴里喘着粗气，背后吓出一身冷汗。

天光大亮，看着头顶的蚊帐，陈世襄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看向房间的桌子，没有看到表哥的身影。

手伸向枕头下面，手枪也在。

“呼！！！”

他长出一口气，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