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穿过繁茂的行道树，穿过明净的玻璃窗，跳落在三味书屋的地面，婆娑摇曳。

书屋里人影稀疏，三两人坐着，捧着书本，脑袋一点一点。这里的氛围是悠闲恬静的，让人不觉地便要合上眼皮。

自从三味书屋多了某个身影后，某些要脸的公子少爷们，就少来了。当然，一些脸皮厚的，忠信“脸皮厚是追女孩子第一要务”的人，还是时常来这里溜达一圈，试图在顾小姐那里混个脸熟。

顾瑾旁边，陈世襄坐在软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他不自在地扭动着屁股，好似下面有钉子一般。

顾瑾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浑然不知旁边之人的动静。外面的世界，哪有书中的世界精彩。

陈世襄瞅了一眼她，心里有些羡慕这姑娘的无忧无虑。她这么喜欢看书，不知道是想在书里找到黄金屋，还是想在书里找到颜如玉。

或许这么想，思想显得有点贫穷了。陈世襄自省。

压下杂乱浮思，陈世襄再次琢磨起那個大痣男的事情，虽然周明先的表现，很大程度上已经说明，组织上处理好了大痣男叛变带来的影响。

但大痣男毕竟跟踪过周明先，他有没有对特务处交代周明先的事，陈世襄无从所知。周明先知不知道，陈世襄更是无从知晓。

在他看来，若大痣男对特务处交代过周明先的事，特务处也不一定会立马行动，说不定会想办法摸清周明先背后的人，就如当初抓捕老方一般。大痣男跟踪周明先，在这方面也是一点体现。

关于这一点，陈世襄并不是凭空想象，他有过深思熟虑。

表哥说过，这次特务处的目标，是将上海的红党地下力量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如此，便不可能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放长线钓大鱼，才是合适的方略。

越是想，陈世襄的屁股便越坐不安稳。终于，他合上书籍，碰了碰顾瑾的胳膊。他得回区部盯着，就算有什么情况，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顾瑾眨巴几下大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我得回去一下。”陈世襄凑过脑袋小声道。

这并不是怕被旁人听到，而是书店恬静得让人想睡觉的氛围，让他不自觉便这么做。他是个有素质的，不能吵醒别人。

顾瑾大眼睛看着他，问：“干嘛？”

陈世襄摇头道：“没事，我先回去了。”

顾瑾眼神还有点懵懂，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书中的世界脱离出来，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陈世襄这个时候为啥要回去，但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陈世襄将手里的书放到旁边的小圆桌上，走到前面跟阿福和阿威打了声招呼，随即出了书屋。

……

“行了，你出去吧。”组长办公室内，沈玉先对黎兆民挥了挥手。

黎兆民本已做好被组长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但组长却是不愠不怒，不吼不骂的，这非但不能让他感到心安，反倒让他心里更加没底。

“组长，我一定会把刘安贫找回来的！”黎兆民咬牙道。

沈玉先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找到又能如何？就算找到，只怕也是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就算活着，该转移地转移，没价值了。

本以为这次能借此成为副大队长，结果最后却将事情搞得一团糟。好处没怎么捞到，反倒是搭了两个用得顺手的线人进去。

沈玉先思考着这次失败的主要原因，最终不得不摇了摇头，他想到了一句话——一颗耗子屎，搅乱一锅粥。

说耗子屎，耗子屎便到，黎兆民刚走出组长办公室，陈世襄便走进了大办公室。

某位东北猛男正后仰坐着，腿翘在桌上，修着他的指甲。总是学不会陈世襄那一手飞镖绝技，猛男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只好怪罪在指甲上。

或许得修出一个脑子形状的指甲，他才会醒悟，学不会扔飞镖，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陈世襄恶毒地想到。

见到陈世襄，余山寿愕然，抬手看了看表。难不成先前吃的不是午饭，是早饭？

什么时候，在下午的办公室里，居然能看到陈队长的身影了？

“你咋回来了，难不成被顾小姐赶走的？”余山寿说着，眼睛里浮上希冀之色。

自从上次比枪法，大意失荆州后，余山寿一直耿耿于怀，因为陈世襄一直不给他赢回来的机会。

陈世襄对余山寿友好地竖了一个中指。陈世襄不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在这个办公室，他是第一个竖中指的人，并且非常顺利地教会了其他人。

陈世襄注意到黎兆民的异样，下巴抬了抬，示意余山寿看那边。

“黎队长怎么回事？”

余山寿瞧了瞧，摇摇头，这两天黎兆民一直神秘兮兮的，但可惜黎兆民不是他的菜，他闲得蛋疼才会去关注他。

“什么事办砸了吧。”余山寿估摸着说道。

陈世襄点点头，见余山寿这里知道的有限，他果断离开。这家伙刚才不知是不是还修了脚指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脚臭味。

“你咋回来了？”申贵祥见陈世襄坐下，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神色。

陈世襄这段时间上午在区部，下午去三味书屋，这已经成了规律，要是有人想埋伏他，提前设伏是非常简单的。

陈世襄没有回答申贵祥的问题，他道：“我画的那张肖像，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人？”

他上午画的肖像，那可是敢于跟踪他这个特务处小队长的红党，必须得逮捕归案才行。

“不知道。”申贵祥摇头。

“你最近可得小心点，红党都在跟踪你了，我可不想哪天换个队长。”申贵祥暖心提醒，只是这听着并不暖心。

“那不正好，你就有机会了。”陈世襄斜睨他一眼。

“我对队长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滚蛋，给我冲杯咖啡。”

沈玉先走出办公室，准备去告诉区长，这次的行动已经失败，结果一推门，就看见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嘴里哼着小曲的陈世襄。

沈玉先皱眉，上前拍了下陈世襄的肩膀。

“你怎么回来了。”

陈世襄睁眼，见是表哥，赶忙放下手里的咖啡。

“我不是想着回来看看，能不能找着那个红党，他是从我手里逃的，我必须亲自给他抓回来。”

陈世襄大义炳然，余山寿听得撇了撇嘴，不就是舍不得那点功劳吗。

只怕不是回来抓红党的吧……沈玉先心中暗道。

跟踪陈世襄的刘大刘二出了事，紧接着刘安贫就凭空失踪，就算是变成骨头的刘一鸣，都知道这事有问题。

“晚上别急着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沈玉先没有多说，对陈世襄交代一句，便出了办公室。

怎么有种放学别走的感觉……陈世襄摇摇头，重新端起咖啡，哼起了小曲。

区部若有什么行动，几乎不会绕过表哥，他只要安静地待在这里，就能知道大痣男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结束了。

黎兆民那一脸丢了一千块的表情，让陈世襄心中有很多猜测，直觉告诉他，多半和大痣男的事情有关。

黎兆民那么不高兴，那对他而言，就肯定是好事。陈世襄小曲越哼越欢快，没想到，组织在上海的力量被破坏严重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么利索地办事，挺给力的。

……

“表哥，咱们去哪儿？”陈世襄坐在福特副驾驶上，看着缓慢蠕动的汽车，好奇问道。

“敏体尼路。”沈玉先言语简洁。

敏体尼路是法租界一条南北向的街道，以法国第一任驻沪领事敏体尼的名字命名。

敏体尼作为上海法租界的开辟者，对中国人而言，这不是一个好东西，是侵略者，但对法国人而言，这或许是一个功勋人物。

“去那里干嘛？”陈世襄又问，像个好奇宝宝。

沈玉先想了想，道：“玩。”

玩？

陈世襄思想散发开来，民国很开放，玩什么的都有，不知道表哥打算带自己去玩什么，他有丢丢期待。

表哥是个讲究人，他带自己去玩的地方，品味应该还不错。

敏体尼路并不远，就在区部北面，在地图上，两者就是邻居。没用多长时间，两人便到了。

看着面前的建筑，陈世襄抬头看向门头上挂着的招牌，

“强体俱乐部。”陈世襄轻声念出。

“走吧。”沈玉先当先一步。

看着招牌上的“强体”二字，陈世襄略有几分失落，这似乎不像是他想象的那种地方，他还想见见世面，长长见识来着。

“表哥，这有啥好玩的？”陈世襄问，难不成带我来撸铁？

嗯……听说有些健身馆好像也挺好玩的。

在沈玉先带领下，两人熟练地绕过前台，来到后面，很快，“砰砰砰”的声音便传入陈世襄的耳朵。

“这个俱乐部是国人开的，意在强健国民体魄。老板据说是精武会霍元甲的弟子。”沈玉先一边走一边讲解。

“霍元甲？”陈世襄惊讶，霍元甲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恐怕比对这个年代的人还要响亮。

沈玉先点点头，两人正说着，拐过一道走廊，面前豁然开朗，面前竟然是一个室内篮球场，“砰砰砰”的声音正是篮球落地时发出的。

“那老板会迷踪拳吗？”陈世襄说着，摆出一个架势，双手上下不断律动。

原身练习武术，并且一身武艺还不错，前世影视剧中武术的种种传说，对陈世襄而言已经不是传说，没有那么神秘。

但霍元甲，迷踪拳，这两个词在陈世襄心中的分量依旧不一般。

沈玉先摇头：“不知道，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和老板切磋一下。秘宗拳自被霍元甲发展为迷踪艺后，已经打破不传外姓人的规矩，要是感兴趣，还可以跟着老板学。这里每周一三五，都会公开教授武术，只要感兴趣，便能进来免费学习。”

陈世襄点点头，却是没有真去较量一下的想法。自己有一身与身体不太符合的大力气，老板既然是霍元甲弟子，武艺应当是不错的，两人动起手，一个弄不好，谁受伤都不是好事。

更何况，老板出身精武会，免费面向大众教学武术，这种精神，便已经胜过他太多。武艺之间的胜负，已经不重要。

跟在表哥身后，陈世襄感觉自己涨了见识，原来，很多运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

羽毛球，乒乓球，网球，这些他印象中很现代的东西，他全都在这里看到了。

不过转念一想，陈世襄又觉得正常，并不是这些东西现代，而是这个时候的中国，太过落后。

有时候有些事让人听了，会使人耳目一新，感觉长知识，比如：乾隆和华盛顿竟然是一个时代的人，两人都是同一年死的。

“来，拿着。”沈玉先带着陈世襄走到一个网球场，递给他一支网球拍。

“表哥，你说的玩，就是打网球？”陈世襄问。

“不然？”沈玉先看向陈世襄。

“额，我不会。”陈世襄道，他指了指远处的乒乓球台，“要不我们去打乒乓球。”

“没意思，就玩这个。”沈玉先表示拒绝。

你竟敢说国球没意思……见表哥如此坚定，陈世襄只好拿过网球拍。

想来应该也没多难，无非就是把乒乓球放在在地上打而已。他心里想到。

没一会儿……

“噢！”陈世襄捂着手臂，龇牙咧嘴。

“表哥，要不我们还是玩乒乓球吧。”

这玩意似乎还有点危险。

“就玩这个！”沈玉先不听陈世襄的。

他平时的娱乐，多是骑骑马，打打球，对自己的球技，沈玉先很自信。

身手表弟比他好，他打不过，但球技，表弟肯定不行的，尤其是见着表弟此刻的拙劣球技后，他心头更是大慰。

重新开始没一会儿，陈世襄又发出一声惨叫。

“表哥，你是瞄着我打的吗！”陈世襄不满地抱怨。

“给你打歪了，你更接不住。”

“……”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接着来！”陈世襄倔劲上来，还真有点不服。

“嗷!”

“喔！”

“疼！”

“认输，认输，我认输了，不来了，这玩意没意思。”陈世襄摆手，躺在地上，任表哥说什么都不再起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表哥这哪是在教自己打球，分明就是在打自己。

“你身体太虚了，得多运动。”沈玉先拿着毛巾擦了擦汗，走上前说道。看着表弟的惨样，他嘴角上扬，总算是露出了笑容。

我虚，信不信我能打死一头牛！

陈世襄躺在地上，汗如雨下，裸露在外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对表哥的话很是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