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咖啡园,室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气息,柜台一侧,大喇叭留声机上,胶片在唱针下徐徐转动,乐声从大喇叭内悠扬传出。
时隔百年的一个午后,哥德堡变奏曲在东方一个港口城市的咖啡馆内响起,巴赫隔着时空,关心着人们的睡眠。
催人欲眠的古典音乐从耳旁飘过,陈世襄恍若未觉,只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救亡情报》。
自上次包力夜间乔装送信之后,他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救国会的活动,每一期的《救亡情报》,更是他必看的刊物。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炎炎烈日淡去,西装套在身上已不再让人汗流浃背,而是恰到好处。
这是一個气温骤升骤降,感冒高发的时节,更是一个需要增加身上衣物的时节。
布匹,人们对它的需求正呈上升态势。
自明清以来,长江入海口周边地区,因为土壤的特性,种植棉花逐渐变得普遍,除却棉花,种桑养蚕也是大行于世。
有书载:田隙地尽栽桑树,由是饲蚕者日多一日,而出丝者亦年盛一年
鸦片战争前,棉花和桑树便已经是上海周边地区的重要经济作物,那时尚不时兴大型工厂,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男耕女织,搞家庭小作坊。
而上海开埠后,受原棉出口需求的刺激,上海周边地区的棉花种植在原有基础上又有明显扩大。《上海乡土志》载:“吾邑棉花一项,售与外洋,为数甚巨。”
原料充足,交通便利,纺织业由此而在该地区兴盛。
上海开埠后,因为洋人机械工厂所生产的布匹“物美价廉”,且敞开了供应,导致原本的家庭小作坊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洋人纷纷开始在上海设厂,因靠近原料产地与货物销售市场,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布匹价格也随之而降,大大地冲击了原有的市场。
原本靠家庭小作坊生活的人们,不得已走出家门,走进工厂,成了中国工厂时代的第一批工人,也成了中国第一批被资本家压榨的工人劳动者。
有了工人,自然便有了罢工的出现。
罢工,但凡是稍稍对民国感兴趣的人,想必都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罢工在这个年代,是一件很流行的事。
当年的学生运动,起初因学生势单力薄,被无情镇压,后得到全国各界人民的响应支持。
在工人界,得到的支持尤其给力。上海的工人兄弟带头闹起大罢工,以致各地纷纷响应,最后掌权者面对工厂生产停摆以及其他各个层面的庞大压力,也不得不妥协。
罢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一旦有决心的罢起功来,绝对是一件让被罢工对象头疼至极的事。
便是洋人,面对工厂的工人罢工,也同样束手无策。
当年杜先生挑动法商水电公司的工人罢工,最终使得法租界警务总监法布尔颜面全失,不得不暗中妥协。
如今,又有人开始罢工了,不过,这次头疼的不是法国人,而是日本人。
最新一期的《救亡情报》上,也就陈世襄手中的这份《救亡情报》上报道了一个消息,日商纺织公司下面的工人,因为薪水问题,最近开始罢工了。
救国会的宗旨,是号召全国各界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共同抵挡日寇的侵略。
日本人,是他们的第一目标,《救亡情报》上刊登日商公司下面的工人罢工,这事不足为奇。
事实上,《救亡情报》不只是刊登报道了工人罢工消息这么简单,上面还声援支持了工人罢工,并且还号召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那些工人搞罢工,从而让日商公司低头,满足工人涨薪的合理要求。
工人罢工,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干的事,一旦罢工,就意味着没了收入,而工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工人背后还有家庭。
你不可能指望这年头的工人家里有多少存款,工人一旦罢工,其家人的生活,多数便没了着落。
故而,工人罢工并不是一件简单便能成行的事。往往需要各个方面的支持。
这一次,日商纺织厂工人罢工,最表面的支持者,似乎就是救国会。
陈世襄指肚摩挲着粗糙的报纸,心里想着这件事会不会带来什么影响。
他如今已经不是上辈子那种啥都不了解的小白,他身在特务处,特务处作为情报机构,他身在其中能知道很多其他人不知道的消息。
日本人从来都不是安分的,面对国府,他们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当年的大唐,而把国府给看成了弱小的倭国。
动不动的,稍有不满,就说些什么联系军舰,通知陆战队的话。
事实上,很多国府镇压爱国者的事情背后,都有日本人的影子存在。
委员长一直高喊攘外必先安内,故而国府的重心一直都在对付红党身上。
至于日本人,说不清国府到底是不想跟他们翻脸,还是不敢跟他们翻脸。
反正每次日本人有点啥事不高兴,就找国府施压,用言语威胁,然后让国府干这干那。
此刻,看着这份报纸,想到前段时间包力说的话,陈世襄心头忽然生出些别的猜测来。
救国会跟红党走的近,更是屡屡批评国府的一些政策和不作为。但真正说来,救国会的火力,对准的从来都不是国党。
国党所遭受的,顶多就是一些流弹,是一些边缘火力,救国会自成立以来,瞄准的一直都是日本人,高举的一直都是抗日的旗帜。
每一期《救亡情报》上,几乎都能找到“东北”“华北”“日本”“一致抗日”这些热点词汇。
要说最讨厌救国会的,国府恐怕还得往后排排,排头名的,非日本人莫属。
法租界关注救国会,会不会是因为日本人呢?
看着手中的《救亡情报》,看着上面号召支持工人罢工的文字,陈世襄忽然觉得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他这段时间此刻关注着区里的动静,并没有发现区里有想针对救国会做点什么的风向。
党务调查处那边,他也同样撺掇着一组的众人,用抢功的名义,让所有人都帮他关注着对方。
但特务处和党务调查处的风向,似乎都是正常的,就算有关于救国会的消息,也都没有什么特殊。毕竟这些组织本就处于两个特务机构长期的监视之下,偶尔有点消息,实在正常不过。
此刻细细想来,陈世襄才发现,真正最不喜欢救国会的,似乎并不是国府。
思索间,陈世襄碰了碰旁边的顾瑾,待她疑惑的目光投来,便将手中的报纸递了过去。
“什么?”顾瑾接过报纸。
她还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对冷清秋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对方和自己的性格有些相像,都喜欢看书,都喜欢安静,恨的是对方面对渣男时的妥协忍让,金燕西那种渣男,得到了就不珍惜,就应该偷偷下毒化学阉割了他。
渣男,这个词她还是从陈世襄嘴里听来的,起初不得其意,但看了《金粉世家》,认识了里面的金燕西后,却有了深刻体会。
此刻,顾瑾看着陈世襄的眼神也有点危险。
“都说了让你少看这种书,怎么还开始带入了!”陈世襄夺过顾瑾手里的《金粉世家》,将《救亡情报》塞进她手里。
“多看看这些,了解时政。”陈世襄道。
顾瑾撇撇嘴,情绪从书中退出,认真看起手中的报纸。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看完报纸,顾瑾转头疑惑地看着陈世襄。
工人罢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这种事不说天天发生,但基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只是规模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不说别人,就她家名下的那些工厂,也有工人罢过工,要求提高待遇,她当初还劝爸爸给工人提高一下待遇来着。
“你了解那些日商公司吗?”陈世襄问。
大家都在上海做生意,顾家又对各行各业都有所涉猎,应该没少和日本商人打交道。
“我不知道。”顾瑾摇头,家里的生意她很少会过问,都是爸爸和祥叔在处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对这些日商公司感兴趣?他们有什么不对吗?”顾瑾大眼睛里闪烁着疑惑。
陈世襄是个比较讲究目的性的人,特意问起日商公司来,肯定不是随便问问那么简单。
陈世襄说了自己关于救国会和日本人之间的猜想,在故事里省去了包力的名字。不是不相信顾瑾,而是一种原则。
“你是说救国会惹得日本人不满,想对他们动手?”顾瑾惊疑道。
救国会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对日本人所作恶事的广为宣传,大大提高了人们的抗日热情。对那些人,顾瑾是极为佩服的。
甚至若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加入了组织,那她都有点想加入救国会一起做事。
倒不是组织不好,而是因为上面一直不派任务下来,让她闲得没事做,而救国会,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
她也不是有多喜欢做事,平时闲着的时候,她大可以看书度日,这是她喜欢的。但心中的那份爱国热情,却不是靠看书,就能够挥洒出去的。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顾瑾不希望自己是闲着的那个。
“只是一种猜想,并没有任何证据。”陈世襄审慎说道。
当初包力跟他说起这事时,只是因为巡捕房突然调查救国会,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调查,包力虽然信誓旦旦地说是国府想对救国会动手,但陈世襄一番打听,觉得事情不太像包力说的那般。
他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发现,之所以关注救国会,只是他觉得包力说的虽然不全对,但也有点道理。
救国会自成立以来,便一直搞得热火朝天,他这段时间关注救国会,发现很多人都说救国会和红党有牵扯,这种言论都开始盛行了,他觉得救国会被盯上,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这种事哪需要什么证据。”顾瑾用书本挡着嘴唇,小声道。
“就算是真的,我们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只能提醒他们多加提防,提前做好准备,有个应对而已。”陈世襄说道。
救国会做的一切,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他们要做的,是号召所有人团结起来一致抗日,但也只是号召,而不是诉诸暴力。
有人对付他们,他们没有暴力的反抗手段,只能抗议,不可能像红党一样跟他们干。而他们要宣传抗日,也不可能因为日本人盯上他们了,就放弃这么做,偃旗息鼓。
“那我们该怎么做?”顾瑾对陈世襄倒是出奇的信任,他那么一说,她就直接信了。
“不知道。”陈世襄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他就一个小小的卧底特务而已,让他杀个人,跟踪个人,偷个情报什么的,他还能做到,但这种涉及层面太广的事,就有点超出能力范围了。
他要是对这种事都有办法,那他就不应该在这里当卧底,他应该去西北那边才对。
“我关注这事,是想弄清楚巡捕房为什么突然盯上救国会那些人。”
严格说来,救国会和租界当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矛盾冲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弄清楚了背后真正的黑手,把消息传上去,以后真出了事,上面也能更好地应对这些事。
“你不是一直都在期待上面派任务下来吗?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任务么。”陈世襄对顾瑾说道。
以往出点什么事,他都是被动地去应对。
比如老方出事,比如青松暴露,这些事都不是他自己想去做的。
前面周圆圆的事给了他内心不小的触动,他想主动去做点什么。
他作为卧底,不可能就干等着自己的同志出事,然后施以援手。
他应该主动关注更多的事,只要是于国有利的事,他就该尝试去做,于国有害的事,他就应该尝试着去阻止。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不能暴露自己。
可以顺手做,不能刻意冒着风险去做。除非事情带来的收益,远大于暴露带来的损失。
“你想怎么做?”顾瑾被陈世襄说的来了兴趣,眼睛都亮了几分。
在这之前,陈世襄做事都是独来独往,她最多在旁边干点杂事,这次的事,难得陈世襄主动找她商量。
“以我在特务处的经验来看,即使真是日本人想对救国会动手,他们也不可能亲自出面。最终还是得施压给国府,让国府动手。
“首先是因为权力,国府不可能让日本人肆意处置国人。这影响太大,就算是国府也兜不住。
“其次日本人也不可能这么干,他们真要这么干了,反倒是帮了救国会一把,会引得全国人民同仇敌忾。”
陈世襄说着,停下整理了一下思路,顾瑾安静在旁等着,注意着周围,确定没有人靠近偷听他们说话。
巴赫的音乐这时候倒是起了点作用,音乐的存在,让两人的话语声并不明显,两人的交头接耳,不像是在商谈隐秘之事,倒像是一对小情侣在说悄悄话。
“假设背后如果真的是日本人在打救国会的主意,哪天他们真的逼得国府对救国会动手,如果我们能拿到证据,到时曝光出去,谁也别想兜住这事。”
陈世襄便是政治觉悟再低,也知道,国府如果对付救国会,若是他们自己这么干,人们最多骂一句不够民主,骂一句独裁专政,迫害民主人士之类的,这类骂名,对国府而言是虱子多了不痒。
但若是被日本人逼着干的,那情形就完全不同,那是在当汉奸,必将引得群情激奋。
便是国党内的自己人,很多也不会接受。
“你说的很对,但如果真是这样,要什么样的东西才算证据?”顾瑾再次丢出一个问题,她不是抬扛,而是真的不知道。
陈世襄思考一会儿,再次哑口无言。
你问我,我问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