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力别扭地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脸上的动静,忍着动弹的想法。等到陈世襄抽手的空隙,他方才长松一口气,抱怨说道:
“就悄悄送个信,有必要弄得这么麻烦吗?实在不行,拿块布把脸蒙上,谁又认得出我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陈世襄再次弯腰,双手在包力脸上认真鼓捣着,难得有实战的机会,他很珍惜。
“蒙块布,傻子都知道你有问题,化妆不一样,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只要不仔细分辨,没人会认得出你,这更加方便。”
“说的头头是道,搞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一样。”包力不怎么相信陈世襄的空口白话,他堂堂包巡长,祖上也是出过包青天的,哪有那么好忽悠。
他觉得陈世襄在胡扯,但想到这也是出于一份好心,方才任由陈世襄在脸上施为。
陈世襄抿嘴,经验……这玩意不说多,但倒也的确不缺。
“都是从书中看来的,福尔摩斯能通过很多微小的痕迹,分析寻找出从未见过的杀人凶手。西方有这么厉害的人,难保咱们这边就没有。”
“福尔摩斯?就是你之前买的那本全是洋文的小说是吧?”包力道。
陈世襄轻轻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就是巡捕房的人,咱们衙门口里有哪些人才我还能不知道吗?办案子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人家洋人吹牛逼你也信,就这还大学生。”包力感觉自己的智商难得占领高地。
这不是说给你听的吗,再说了,有些东西倒也不全是瞎编乱造的……
陈世襄继续说道:“凡事小心为上,化妆又不用掏钱,多准备些总是好的。”
白天没查探出国府对救国会,近期到底有没有想法,包力既然有心提醒对方一下,那当然是好的,但必要的准备,也不能缺了。
救火是值得鼓励的事,但万万不能引火烧身。
“可是,这化妆是门精细活,都是女人干的——”话到嘴边,包力却有点犹豫,这话会不会有点伤人呢,他心里琢磨着。
“你行吗?”包力琢磨半天,将话语稍稍润色。
不过众所周知,铁棍哥文化不高,经他之手润色过后的话语,反倒更是一语多义了。
好在陈世襄一向自信,倒也不在乎包力这略带歧义的质问。
“你去问顾瑾不就知道了,我是她教的。”陈世襄说道。
不仅手艺是顾瑾教的,就连现在用的这些化妆的东西,也是陈世襄下午从顾瑾那里带回来的。
聊天中,陈世襄完成手头最后的工作,随后拍拍手,将放在桌上的镜子递给包力,然后抱手站在旁边,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怎么这么普通?我的英俊呢,我的帅气呢,我的潇洒气质呢?”包力看着镜中平平无奇的陌生人,很是不习惯。
“……”
“你当上巡长,靠的是自信吗?”陈世襄沉吟问道。
“……”
“你知道把信送到什么地方吗?”收拾好一切,陈世襄问包力。
“放心,早打听好了,救国会是公开的组织,我打听到其中一个负责人的家庭地址。就在法租界,我熟的很。”包力拍着胸脯道。
陈世襄点头,干正事,包力还是挺靠谱的。
“那你小心点,机灵点,要是发现不对,别硬来,先回来再说。”陈世襄像個老妈子一样叮嘱。
“知道知道,你废话怎么比我妈还多。”包力挥手,显得有些兴奋,他此刻穿着一身平时不会穿的长袍,扭动熟悉着,感觉有点新奇。
他没穿过长袍,在他看来,长袍是先生穿的衣服,是文化人穿的衣服,显得有那么几分儒雅,是不适合动手动脚的衣服。
他从小在街头打架长大,要是穿长袍,恐怕打架时都得多挨上几拳,故而从未萌生过穿长袍的想法。
却不想今天,陈世襄居然还给他准备上这么一身。穿上前很抗拒,但现在真穿上了,他又有那么几分新奇。抬着双手,扭着屁股,左看右看,原来这长袍穿着是这么个感觉……
“那行吧,给,拿好别弄丢了,自己小心点。”陈世襄将信递给包力,信上的内容不是手写,而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用米汤粘贴上去的,就算信件落到了别人手里,也不会因此暴露“写”信人的身份。
“行了,你在家里等着,我送完就回来,送个信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包力倒是很自信。
他转身便出了门,等他前脚离开,陈世襄后脚就进了自己卧室,取出早已备好的长袍。
这次送信,危险性不大,但想到包力那喜欢蛮干的性格,陈世襄还是不放心。他得亲自在暗中跟着。若是包力招惹到一些尾巴,他也好及时剪除。
救国会的一些重要成员,都是被国府特务暗中监视的,只是监视力度可能没那么强,就和当初陈世襄初入法租界情报组时执行的“实习任务”一样。
陈世襄不确定包力送信的那人有没有被暗中监视,他虽然在特务处,但这些事情也不是轻易便探听得到的。更何况国府还不只有特务处一个特务机构,若是其他特务机构在监视,陈世襄则更是鞭长莫及。
飞快套上一件长袍,陈世襄又拿上一顶和长袍同色的宽檐帽,转身出了屋子,快速追上包力。
救国会的事,因为没有确切的消息,陈世襄不好传信给周明先,让组织提醒救国会。
包力自己暗中提醒一下救国会的人,让救国会人提前有个准备,这是比较好的做法。
听闻到、见识到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对这些事,陈世襄也是越来越上心。
做一件坏事,做一件违背道德良知的事,常常使人内心不安,睡觉都睡不安稳,甚至还会做噩梦。
但做一件好事,做一件正义之事,做一件符合道德的事,却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和满足。
陈世襄对这种事已经有过几次经历,有时候他觉得,那些喜欢做好事的人,或许正是对做了好事之后,精神上获得的满足感上了瘾,所以才乐此不疲。
陈世襄暗中跟着包力,看着包力走进一栋公寓,看着包力将信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房间,又看着包力离开。
自始至终,一切顺利,他一直缀在后面,直到回了圣母院路,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快速绕路提前回到家中。
包力难掩干了一件好事后的兴奋,拉着陈世襄说了很多,直到夜深……
……
“他咋焉头巴脑的?”陈世襄看着无精打采的余山寿,疑惑地问申贵祥。
他没从余山寿身上闻到隔夜的香水味,脂粉味,这说明余山寿昨夜应该没有找人去学习成语,那这家伙干嘛还一幅精疲力尽的样子?
陈世襄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小声了,但余山寿今天不知是不是特意掏了耳朵,竟然听到了他的话。
他瞄了眼陈世襄和申贵祥,翻了个白眼,“还能是什么事?你昨天不是提议去抢党务调查处的功劳吗?我找人特意打听了一些,结果发现党务调查处这段时间混得比我们还惨。
“前段时间党务调查处发现一个红党的交通站,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好不容易摸清了一条线,准备行动抓人,结果却一头撞进了人家撑开的套里。
“红党早就发现了他们,将计就计,给他们来了下狠的,听说折了好几个人呢。人们都说是他们这两年把红党折腾狠了,人家来报仇了。”
余山寿说着,不见同情,眉间反倒是颇有些幸灾乐祸之色。
同行是冤家,委员长的宠幸是有限的,因为这些年国府的重心是对付红党,故而党务调查处过得很是神气,如此他们特务处不可避免受冷落。
特务处看党务调查处,就像是不受宠的小妾看狐狸精一样,是处处不顺眼。
凡事就怕对比,如今一想到党务调查处那边过得这么惨,办公室内的人顿时都觉得自己这样倒也不错。
一时间,办公室内竟然笑语连连。
“那真可惜了,他们自己没用,却连累我们也没功劳可立。”陈世襄摇头叹息,好似自己的东西让党务调查给搞丢了一般。
余山寿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论调,双眼看着陈世襄,目光中带着几分佩服。
堂堂大学生,说起话来竟然能这么不要脸,幸好不是党务调查处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去哪儿找功劳立?”余山寿对功劳念念不忘,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他婆姨叫功劳。只有晓得的,才知道他根本没婆姨。
“还想立功?”陈世襄起身去摸余山寿的额头。
“你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他道。
“没看党务调查处那边的惨状吗?怎么,你想步后尘,安慰安慰党务调查处?”
“啥意思?”余山寿表示陈世襄说话别那么绕,大学生说话敞亮点。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让你多去找日本间谍来立功,报效党国。”
余山寿瞳孔变成两个问号,不知道陈世襄前言后语之间的逻辑关系。
旁人倒是听明白了,陈队长这是说,红党变得有点不好招惹,最好是去找日本人的麻烦。
陈队长不明说,应该是不想落下口实。
沈玉先从屋外走进,听到几人的话语,心里暗自摇头,都忽悠到这里来了。其他人也都是傻的,看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还真信了。
“日本间谍哪有那么好找,一个个都跟耗子似的,又有身份作掩护,不好弄。”余山寿摇头,他早先不是没打过日本间谍的主意,相比红党,他更喜欢弄日本人,但实在不好弄,况且弄日本人,一不小心还容易犯错误,他吃罪不起。
他可不是那种走后门,有表哥照拂的家伙,余山寿看了眼陈世襄,心里酸溜溜的。
“都是借口!那些经常到处跑的日本人,还有那些做生意的日本人,这些人暗地里多半都有问题,只要有耐心,肯定能有所发现。”陈世襄大言不惭。
“那你怎么不去。”余山寿鄙夷地说道。
“我把功劳都立了,你们咋办,这不是特意给你留的机会吗!”陈世襄道。
这下所有人都开嘘了。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包力送出的信宛若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丝风浪,或者即使掀起了,也没人知道。
日子一天天照过,救国会依旧在报纸上不遗余力地宣传他们的思想,向国人科普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号召所有力量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包力的巡捕生活也照常过着,每天巡巡街,抓抓小毛贼,没抓到时便跳脚大骂。
那晚送信的事似乎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随着时间的过去,连他自己都忘到了脑后边。
租界当局调查救国会,似乎真的就只是单纯的调查,始终没有任何后续。
陈世襄过着自己的特务生活,每天上午前往区部,看看报,打打枪,偶尔带队执行打砸、抓捕的小任务,替委员长教训教训那些不懂他苦心的人。
委员长为操劳国事,连头发都掉光了,他容易吗他?这些人整天在报纸上公开骂他,在报纸下悄悄骂他,但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而特务处和党务调查处,就是为他分忧的左右手。
时间就这么越过十月,来到十一月,1936年眼看就到了尾声,但上海,有的人依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霞飞路上的星火书店,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多,咖啡店和书店的结合,这在上海是首创,但却颇得人们的喜欢。
后世看民国电视剧,一般分为三种,要么是军事谍战类的,颇为热血,要么是豪门情仇类的,显得小资,剧里的人追求生活格调,再要么,则是其他。
书店和咖啡店的结合,正好满足了许多有闲钱的人追求的那种格调。
如今上海滩的书店,有那个资金能力的,大都在朝这个方向转形,咖啡馆对书店而言,是一个新的赢利点。
霞飞路,距离星火书店不远的三味书屋的隔壁,最近多出了一家很有格调的百草咖啡园。
相信读过《朝花夕拾》的人,看到这个书店和咖啡馆的名字,都会会心一笑。
只是有点美中不足,因为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三味书屋,显得有些“封建”,很多人都说鲁迅先生写三味书屋时,带着一丝批判的意味,但众说纷纭,真相也已经随着鲁迅先生的逝世,无从可知。
陈世襄坐在百草咖啡园的角落里,是的,顾大小姐还是把这个百草咖啡园给开起来了。
顾瑾和周明先不同,她开店不需要考虑资金和店面以及收益的事,她只需要考虑她想不想。
她无疑是想的。
顾瑾就坐在陈世襄对面,手里捧着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不知是不是想从书中看看北边豪门子弟的生活,跟她这个南边的千金小姐的生活有何区别。
陈世襄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份《救亡情报》,留声机里传出的古典音乐在他耳边萦绕,他的注意力却全在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