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红砖公寓正对着的街道上,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陈世襄穿着深色西装,在距离公寓不远的一处小面摊儿里坐下,面摊儿里没什么生意,只有早就等在这里的张大荣身前摆着一碗没吃完的阳春面。
摊主见陈世襄带着几个人进来,不禁露出喜色,双手在黑色围裙上擦了又擦,赶忙带着欢快的笑容迎了上来。
“一人一碗阳春面,多放葱花。”陈世襄挥动拿着报纸的手对老板道。
随着老板欢天喜地的应声去煮面,陈世襄几人各自找位置坐下。
“队长,他家的面不好吃!”张大荣凑过脑袋小声提醒,这话却是不好让老板听到,队长说过,一队的人,在外做事,对百姓要讲礼貌。
“说正事。”陈世襄挥挥手,一碗面又能有多难吃?
真不好吃,到时加几勺辣椒,他也能对付着吃了。
“就剩这一家了,已经打探过,家里现在没人。”张大荣示意了一下红砖公寓,邀功似地说道。
“确定吗?”陈世襄双手想要往身前桌上放,看着泛着油光的桌面,又打消这個不太干净的想法。
“确定,我亲眼看见他的家人出去的,大人孩子都出去了,家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陈世襄点点头,将手里拿着的《救亡情报》递给张大荣,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看着照片上戴着眼镜的中年人,陈世襄内心轻叹一口气,这事真够嘲讽的,昨天还在人家那里捐了钱,今天就来送恐吓“信”。
这事办的,太不地道了。
将照片递给翘首以盼的张大荣,陈世襄道:
“送到他家里去,记得放颗子弹。另外,如果家里有人,就先回来,不要跟人起冲突。”陈世襄正色强调。
“放心,队长,我明白。”张大荣笑着应声,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谁还敢在特务处混饭吃。
陈世襄闻言点点头,这家伙做事还算机灵,这点小事,确实用不着操心太多。
张大荣见队长似乎没话说了,起身便准身离开,陈世襄这时却突然又道:“进了别人家里,不该动的东西不要动,别乱伸手!”
张大荣回头,见队长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由尬笑着点头,这话没法接,谁让自己有前科呢。
没有多久,张大荣回来了,陈世襄正坐在桌边,皱着眉头,艰难对付着碗里一清二白的阳春面。
“队长,办好了,很顺利。”张大荣脚步轻快地走到桌边,笑着对陈世襄道。
陈世襄心不在焉地点头,转头看了看坐在其他桌子上的队员,只见所有人都脸色惆怅地看着碗里的面。
这可是队长请吃的面……
队长请吃的面,能不吃吗……
“老板,有辣椒吗?”陈世襄对一脸快乐笑容的老板问。
老板微笑摇头:“先生,没有辣椒,醋要么?”
陈世襄叹气摇头,恨命似的重新从碗里夹起一筷子面,却注意到张大荣似乎没有继续吃面的想法。
“吃完,别浪费!”陈世襄指着张大荣那碗已经坨了的面道。
看着张大荣挑着面,无力下咽的神情,没来由的,陈世襄竟是觉得碗里的面变得香了些。
“队长,我能把面带回去让孩子吃吗,队长您是大学生,让娃也沾一沾队长的才气……”
……
初冬的夜晚,天气忽的变得凉了几分,冷白的月光洒落在幽深的巷子里,更是平添几分冷意。
周明先坐在灯下圆桌边,手里拿着本账册,这些时日专心于书店和咖啡馆的经营,还真让他体验到了几分赚钱的快乐。
“我们赚了多少钱?”周远在桌边坐下,脸上同样带着几分兴奋期待之色,星火书店每天都有不少人去买书,每次从别人手里接过钱,放到抽屉里时,他心情都是那样的快活。
“早知生意这么好,当初我们就多占些股好了。”周远想着书店的生意,颇有些后悔地说道。
周明先听了摇头,不认同周远这话,他正要说话,眼睛却突然一眯,目光看向屋外。
周远也噤了声,两人耳朵竖得高高的,呼吸压得低低的,全都听着外面传来的敲门声。
不同以往,这次,两人都没有立刻把手按到腰间的手枪上。
这夜半时突然传来的敲门声,两人都已经有些熟悉了。
周远听着屋外已经消失的敲门声,目光转向周明先,带着几分询问,等着老周发话。
周明先起身走向屋外,示意周远跟上,两人来到门边,周明先依旧像以往一般对门外出声询问,门外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丝毫回应。
周明先对周远点头,周远看着大门,摸出腰间的手枪,关闭保险,子弹上膛。
虽然已经经历过两三次,但依旧不能太过大意。
准备好一切,周明先才上前拉开门闩,门外的巷子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安静的巷子里。
看着门前的信封,周明先审慎打量一番周围,随即弯腰捡起信封,大门再次关闭。
周明先拿着信封回到屋里,周远在门外持枪警戒。
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有过以往经验的周远,精神不再像前几次那样紧绷,他一边小心警戒,注意着周围动静,另一边,一丢丢思绪,也不听招呼地跑到了屋里的信封上去。
组织虽然规定不能随便打听询问其他同志的事,但在心里悄悄好奇一下,总是可以的。
这种夜里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已经有过好几次,但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真是一个神秘人,一个只在夜间来信的神秘人。
周远暗中猜想,说不定连老周都不知道这个神秘人是谁。
毕竟,当初敲门声第一次在夜里响起时,老周也很糊涂,也很紧张,并且事后还采用那般急切的应对方式。这足以说明一些事。
也不知是哪个同志,竟这般神秘……他跟着老周从事地下工作多年,还从见过这样式的,今后定要见见庐山真面目……
周远正胡思乱想时,屋内传来周明先的声音,他遂收枪进了屋内。
没有例外,还是如以往一般,信封放在桌上,信纸则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真够神秘的……周远再一次在内心感叹。
周远在桌边坐下,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看着老周,等着他说话。
可以好奇,但不能窥视,不能打探。老周说过,地下工作,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他一直铭记并笃行。
有句话他一直没跟老周说过,其实有时老周违反组织条令办事时,他内心是反对的……
周明先将信纸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吹散,手指在桌面轻轻敲着,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
经过上次会计叛变那事,他已经相信当初上面给他的电报回文——鱼鹰是可靠的。
心中虽然有很多疑惑,但鱼鹰将会计叛变的消息传来,这已经足以让他压倒内心那些疑惑。
鱼鹰传消息回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会计有问题,甚至没有人想到组织内有人已经叛变,成了敌特的暗线。
这件事若无鱼鹰传消息提醒,事后会造成的影响,或许将仅次于当年那人的叛变。
没有任何破绽的会计,大可作为敌人的暗线,长期潜伏在组织里,成为一颗找不到的定时炸弹,当这颗炸弹爆炸,会产生多大的威力,将无人知晓。
此刻,鱼鹰又传消息来了,敌特很可能将会对救国会下手,目标是救国会的那几位核心人物……
自从近两年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被严重破坏,敌特死盯着他们后,组织对上海这边的民众救亡运动,愈发感到力不从心。
幸好救国会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组织在方面的缺失,如今上海的民众救亡运动,救国会在里面起到的作用是不可缺失的。
若是救国会出了问题,造成的影响,绝对不是几个爱国知识分子被捕那么简单。
在看到信的第一时间,周明先就察觉到了这事的严重性。
鱼鹰信上没说别的,只是告知了敌特很可能将会对救国会动手。但周明先知道鱼鹰这封信想说的是什么,他是告诉组织,我们得做点什么。
该做点什么……周明先摇头,这事他做不了主,得把消息传给春风,甚至春风也做不了主,恐怕还得将消息传到延安那边去。
周明先停下在桌面的敲击,目光看向周远。见周远对信的内容不闻不问,心头不禁升起几分满意。这可是他带他出来的人。
“走,出去一趟。”周明先对周远道。
他要连夜把消息传给春风,至于为什么带着周远……他得让周远配合,来防止被人跟踪。
他到现在也不知鱼鹰当初是怎么找到自己住处的,不能排除是被对方跟踪。
若真是跟踪……鱼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自己,其他人自然也能。
见春风,必须得小心,不能带着尾巴。
……
另一边,救国会的中年人吊着浓重的黑眼袋,处理完手头关于工人罢工的事,逮着闲暇的间隙,拖着疲惫的身躯,牵着等候许久不愿独自离去的妻儿的手,回到了公寓。
站在门前,中年人在兜里掏了半天,却没发现钥匙的所在,他不禁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任他怎么思索,都想不起钥匙的去向。
毕竟,上次回家,他都忘了是哪天了。
“那个,钥匙好像跑掉了。”中年人冲妻子尴尬笑道。
“你上次走时落在家里了,你好几天没回家,连钥匙去哪都不知道,还钥匙跑了……”妻子又心疼又好气。
中年人闻言只是嘿嘿笑着不作言语,女儿牢牢牵着爸爸的手,掩嘴偷笑。
妻子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三人进得屋内,打开电灯,女儿蹬掉鞋子跑向房间,爸爸好久没看她的读书笔记了……
妻子拿着行李走向客厅,把东西放好后,她要给丈夫好好做一顿饭食,热的饭食。
中年人在门口脱鞋,好几天没洗的臭脚,熏得他精神一震。
“啊!”客厅突然传来妻子惊恐的叫声。
中年人想也不想,松开脱掉一半的袜子,朝客厅急步冲去。
将妻子抱在怀中,看着客厅茶几上的物品,中年人脸色铁青,听着背后女儿跑来的脚步声,他赶紧叫住女儿。让女儿回了房间,安抚好受到惊吓的妻子,中年目光重新看向茶几上的东西。
茶几上,一份他熟悉至极的《救亡情报》垫在最下面,上面放着一张照片,一张他的照片。照片上,他的头像上,一颗黄橙橙的子弹,正钉在他的额头上,无声地警告着他。
中年人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阵,突然低头对怀里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妻子问道:“相机呢,我的相机在哪里?”
……
中午,陈世襄没去三味书屋,这两天罢工的事越闹越大,特务处也跟着忙碌起来。就连表哥,都连着两宿没回家了。
昨天余山寿说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陈世襄今天逮着他,一起到饭店实现了他的愿望。
两人勾肩搭背,正一起往回走,旁边突然跑过一个兴奋的报童。
“号外号外,救国会执行委员家中突现子弹,人身安全被人威胁,号外号外……”
报童一手高高扬起,使劲挥舞,嘴里高声吆喝,陈世襄脚步猛然一顿,叫住了他。
今天的《救亡情报》属于临时出的号外,内容没有往日那么多,陈世襄从报童手里接过报纸展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一份《救亡情报》,一张照片,一颗子弹,但吸人眼球的是,那颗子弹,竟然镶嵌在照片里那人的脑袋上。
余山寿歪头看着陈世襄手中的报纸,看着报纸上那清晰的照片,不由咂了咂嘴。他碰了碰陈世襄肩膀,小声问道:“你干的?”
陈世襄沉着脸,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和文字,内心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
这也太刚了吧!
“回区部。”他拿着报纸,脚步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