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木门颤动,刚刚合上眼的沈玉先被惊得睁开双眼,他眉毛挤在一起,神色不愉。
“进来!”低沉的声音传到门外。
“表哥!”手里拿着报纸的陈世襄推门而进。
见是陈世襄,沈玉先怒火一滞,一抹无奈随即奔上心头。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沈玉先往后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抬手按捏着眉心。
“表哥,出事了,你快看这个报纸。”陈世襄大步走到桌前,将手中的报纸塞了过去。
沈玉先睁开眼睛看一眼表弟,瞧着他满脸急色,心头将信将疑,表弟的演技,他已经领会过多次。
表弟若是去演戏,必然能成为一个角儿,说不定还能出一個东方卓别林也不好说。
捏了捏手上单薄的报纸,内容这么少,看来是临时出来的号外……
沈玉先脸色正了几分,临时增发号外,应该确实有重要之事要报道,别是日本天皇死了……
翻转报纸拿在面前,看着上面的照片,看着上面印刷的大号黑色标题,沈玉先眉头先是轻轻皱起,但很快又再次抚平。
他将报纸丢到桌上,抬头看向表弟,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了?”
表哥你不是读过高中吗,难道还不认字不成?!
“表哥,这事都登报了,这可是我们一组办的事,我们不赶紧想想办法怎么应对?”
特务处不赶紧想办法,说不定就让党务调查处那边抢先了,与其让党务调查处那边乱来,陈世襄还是宁愿自己多少能影响一二的特务处动手。
“应对?为什么要应对?这事有什么好应对的?”沈玉先又恢复了先前那个姿势,手指轻轻地揉捏着眉心。
“这事登报,舆论还不得闹翻天?到时候上面知道是我们做的,这会影响我们上进的啊?!”回来的路上,陈世襄已经想好了说辞。
听着表弟这些话,沈玉先真想掏一掏耳朵,表弟这卧底当的,好像他自己都信了……
“一份报纸,一张照片,一颗子弹,谁知道是我们放他家里的?”沈玉先想趁着现在的闲暇闭眼休息,他不想看表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演戏,自己还得给他搭戏。
“救国会支持工人罢工,针对的是日本人,损害最大的是日本人,最应该着急的也只会是日本人。
“只有脑子发育不健全的人,才会认为那些东西是我们送的。”
陈世襄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出不来,脑子发育不健全……敢问表哥你是在说我吗?
你说我就算了,你还用我说过的词,用我说过的词就算了,你用的还是我说余山寿的词,那个东北糙汉能跟我这个大学生比吗?
陈世襄闭嘴,强言欢笑,将这小小的不愉快丢到一边,回到正事上。
仔细思考表哥说的话,陈世襄不着痕迹地点头,他承认,表哥说的这一点,他在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后,一时情急给忽略了。
都怪国府……要不是国党特务的名声太烂,他也不会那么着急。
“表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出这事,所以才让我去送信的?”陈世襄突发奇想地问道。
若真如表哥所言,人们都认为这事是日本人干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必然是随着报纸的散播,引得国民群情激愤,抗日热情高涨,对统战工作起到一波推力……
一想到这些,陈世襄看着表哥的眼神顿时不对了,国党内部,一直不缺乏要求抗日的声音,只是委员长早先放话了,要攘外,先安内,再加上党内还有亲日派的存在,抗日的声音才一直被压着。
表哥在这方面好像一直没表明过态度,他会不会也是心向抗日的呢……
陈世襄心思悠悠转着,表哥是国党特务,这一点改变不了,但他至少可以是一个爱国的国党特务……
瞧着表弟怪怪的眼神,沈玉先哪里不知他想哪里去了,他摇摇头道:
“我有事先给你锦囊吗?”
“啊?”陈世襄没听懂,锦囊?这都哪跟哪儿……
“我不是诸葛孔明,做不到料事入神。”沈玉先换成大白话,表弟这个大学生不会是假的吧……
说话就好好说话呗,没事卖什么关子啊!陈世襄撇嘴。
“表哥你要是提醒我一下这事,当时我送信就故意落下点线索,把目标指向日本人了。”陈世襄埋怨说道。
沈玉先看他一眼,摇头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就你道理多……”陈世襄嘀咕一句。
“那现在这事怎么办?”他又问。
“等。”沈玉先躺在椅子上,再次闭上眼睛。
“等什么?”
“等上面的命令,这些事你我管不着,上面要我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就好。”沈玉先漫不经心道。
“什么都不用做?”
“你想做什么?把这人抓回来?”沈玉先手指了指桌上的报纸。
“报纸上没说是谁做的,只说他们爱国无罪,只说有人阻挠他们爱国,还说敌人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怕了,说明他们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你拿什么理由去抓他们?”沈玉先声音懒洋洋的,这种状态在他身上很少见,看来这些天他真的是有累到了。
“特务处抓人,还需要理由?”陈世襄虽然没想过抓人的事,但此刻还是忍不住这么说了一句,说不好他是在讽刺,还是真的在发表疑惑。
沈玉先睁开眼看着陈世襄,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笑了,点点头:“不错,你越来越像个特务了。”
“我本来就是。”陈世襄强调。
沈玉先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说话。是不是不重要,只要越来越像就行,越像,就越安全。
办公室安静了一阵,陈世襄看着表哥一身的疲惫,皱眉说道:“你回去休息一下吧,小事我可以给你顶一下,大事我再通知你。”
“不用,就在这眯一会儿就行。这段日子事多,而且……”沈玉先说着摇了摇头,没有说后面的话。
“而且什么?”陈世襄问。
难不成马上就有什么重要行动需要表哥指挥不成?
沈玉先叹一口气,双眼再次睁开,他眼中难得浮现一丝迷茫。
“你嫂子……她思想有点激进,莪们相处的久了,聊的人和事多了,思想上的分歧也开始出现了。”
陈世襄眨眨眼,激进……应该是先进吧……顾瑾和嫂子是朋友,他从顾瑾嘴里听过一些嫂子的事,恰好,嫂子和顾瑾一样,也很推崇鲁迅先生。
思想先——激进,这是好事啊!
“母亲不喜欢她在外面抛头露面,她说她绝不会做一个被圈禁在家里的花瓶……”沈玉先难得跟表弟说起这些家长里短,不知是不是希望表弟去做一做自己母亲的思想工作,毕竟,母亲一向喜欢这个外甥。
陈世襄这才知道,原来表哥跟嫂子之间,也是存在一些问题的,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舅妈不喜欢嫂子。
“表哥,这都民国了,嫂子这样的女性,怎么可能在家相夫教子。”沈玉先一点不犹豫,直接帮着嫂子陈书云说话。
“你看看那些大文人,不都喜欢这样的独立女性吗,要我看嫂子一个大学生,不嫌弃你你都该偷着乐。”兄弟之间,陈世襄说话并不客气。
“至于舅妈……这不是以前了,我看今后啊,婆媳矛盾至少也得闹到下个世纪。”陈世襄说着,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感慨。
嫂子思想先进好啊,思想先进,正好从旁影响一下表哥,说不定还能把表哥给拉回正道。媳妇的话肯定比表弟的话好使。将来总是不能跟着去海峡那边的。
沈玉先摇头,自己真是脑袋忙糊涂了,跟表弟聊这个,他的立场不是明摆着的吗。
“表哥,你可不能逃避啊。你都好几天没回家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老是这样不归家,小心嫂子哪天真的不要你了。”陈世襄苦口婆心道。
“行了行了,没事就干你自己的事去,别在这儿烦我。”沈玉先再次闭上眼睛,拒绝跟表弟聊这个话题,他烦着呢。
事不急在一时,见表哥不听话,陈世襄只好先出了办公室。
大办公室很安静,余山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两天事情比较多,他们三个小队都各自忙着各自的,虽然做的都是些小事,但却很是繁琐。
陈世襄左右扫看一眼,确定这里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自己去做后,转身走了大办公室。
……
百草咖啡园,音乐从留声机的大喇叭里飘出,在咖啡馆内来回穿梭。
顾瑾说咖啡馆的唱片都是她自己专门挑的,陈世襄实在难以理解,顾瑾是怎么从万花丛中,挑出这些催人欲眠的古典乐曲的。
在熟悉的角落找到正在看书的顾瑾。或许在设计之初,顾瑾就已经考虑到这个位置的用处。这个角落只有他们这一个位置,旁边都是一些摆设和装饰品,正好方便他们两人讲悄悄话,别人想偷听都不方便。
顾瑾抬头看了看陈世襄,又低下脑袋继续看书,她不能分心,一旦心神从书里出来,她在这里就坐不下去。
但她只能在这里坐着,爸爸不允许她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不然爸爸就会插手干涉。
一想到工人在为了抗日救国的事业罢工示威,想到救国会,想到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大学生,都在为救国事业出自己的一份力,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白读大学了。
虽然陈世襄老是说开这个书店,就是在出力,但顾瑾想不到自己哪里出了力,她觉得陈世襄是在忽悠她,天天待在书店,感觉就像是一个好看的花瓶一样。
很多人都羡慕她这个顾家大小姐,那些人却不知,她其实也挺想做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那样她就可以像那些大学生一样做事了,就算家人反对,也没有办法阻止。
陈世襄在顾瑾对面坐下,习惯性地看看周围,然后小声说道:“问你个事。”
“什么?”顾瑾疑惑抬头。
“上次跟你说那事。”陈世襄道。
上次什么事……顾瑾想了一会儿,眸子突然一亮。
陈世襄上次说怀疑日本人在暗中针对救国会,还说日本人将来可能会给国府施压,要求对付救国会,他说他要收集日本人和国府狼狈为奸的证据……当时她说她也可以从其他方面打听,但陈世襄让她暂时不要去打听,以免被人察觉……
这是需要我做点什么了吗!
顾瑾清澈的双眸好似泛起一道亮光,眉眼都变得舒展了几分,她看着陈世襄,带着隐隐的期待。
“你说!”顾瑾说着话,嘴角已情不自禁地上扬。
如果需要她做什么,她只想说一句,时刻准备着。
“罢工闹得越来越大了,青岛那边日商工厂的工人都开始响应了。”陈世襄先铺垫了这么一句,“事情闹大,日本人肯定不会干看着。”
“我知道!”顾瑾抢答道:“那天我们捐钱时看到的那位救国会的先生,已经被日本人给暗中恐吓了。”
顾瑾说着,低头在桌上翻了翻,桌上还放着其他的书,她在其中一本书下拿出一份被压着的报纸。
“你看,就是这个,日本人真是太猖狂了。”指着报纸上印刷的照片,顾瑾气得脸红,义愤填膺道。
瞅着报纸,陈世襄不由干咳两声,还真像表哥说的那样,看到这份报纸,人们的第一怀疑对象,只会是日本人。
“这事不是日本人做的,是特务处做的,东西还是我带着人悄悄放进那位先生家里的。”陈世襄压低声音说道,这种事没必要瞒着顾瑾。
“啊!”顾瑾惊愕。
“这事不重要,你别告诉别人,就让人们怀疑日本人,对统战工作有好处。说正事。”陈世襄将话题掰回来。
“什么正事?”顾瑾思绪跑得有点远。
“事情越闹越大,我觉得日本人应该就要坐不住了,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找上国府施压的。”陈世襄道。
顾瑾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思索,然后认同地点点头。
“然后呢?我们要怎么做?”女孩身体前倾,脑袋放的低了些,吐气如兰,耳垂的细小绒毛都映入了陈世襄眼里。
陈世襄目光不自然地从顾瑾白皙精致的锁骨上移开,思索了一阵,才想起险些忘掉的话。
“日本人如果要找国府施压,你觉得会是谁去?会找上国府这边的谁?这种事以往都是怎么做的?”陈世襄道。
他这话与其说是在问顾瑾,不如说是在问顾瑾背后的顾义甫。
这事不方便动用特务处去查,自己手头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可用,想来想去,他认识的人中,恐怕还是顾瑾的老爹,顾先生最有可能知道这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