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放客氏出宫,荫侯兴国指挥使。”
“初四,论东江功,魏阉党羽各有封赏,清流正言难进。”
“朝政荒废,早知如此,不如推举其他贤王克继大统。”
“天下危难,皇帝昏庸,不知大明还能持续几年。”
“罢了,本以为新帝登基,会除旧革新,一扫颓唐,却不想与先帝一般,莫如归去,莫如归去啊~”钱谦益醉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
成基命老泪纵横,周延儒双眼发呆,都没了说话的心思。
文恬武嬉,这皇帝真的是不能要了。
就在三人发愁时,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奉九千岁厂公令,清查京营贪腐,李泽,你的事犯了。”
“各位爷,小的只是文书,粮饷不济,又无进项,实在是没钱交罚款啊。”
“十两银子,要么交钱,要么入诏狱……”
三人被惊动,出门一看,只见李泽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喃喃自语道:“想我李泽一文书,何德何能,竟能入得诏狱……”
他的身后,老婆抱着女儿缩作一团,泪流满面却不敢吭一声。
身前,领头的锦衣卫番子面无表情,挥手道:“搜!”
身后四五杂役一拥而入,顷刻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除了阉党成员,京营的中高层已经被一网打尽,如今蔓延到了下层的小虾米。
有一个算一个,按名册追索,便如李泽,普通文书,无权无势的存在,粮饷被克扣不说,更不可能有贪腐的机会。
所以,杂役翻箱倒柜,只抄出了十多文钱。
“呸,穷鬼!”番子骂了句,指着李泽媳妇说道:“头上簪子拔下来,带走。”
“不要动我家人,我马上筹钱。”李泽拦在前面。
“滚开!”番子一脚把李泽踹翻,杂役拖起其妻女。
“十天内,见钱放人,否则发卖为奴!”
“你们……你们……老天爷啊,睁开眼看看吧……”李泽嚎啕大哭。
钱谦益忍不住了,上前喝道:“住手!”
番子眼皮子一翻,见是個官,说道:“九千岁钧旨,阻拦者以同党论处!”
“十两银子而已,我掏了,放人!”钱谦益掏出银锭子,扔到番子脚下。
番子捡起银子掂了掂,又咬了一口,说道:“记上,三千营文书李泽足纳十两,清账。”
杂役记上后,扔下母女,扬长而去。
“相公(爹爹)~”母女扑进李泽怀里,嚎啕大哭。
李泽安抚一下,到钱谦益面前拜下,道:“多谢恩公救命,敢问高姓大名,小人必定为恩公立长生牌,日日祈福。”
“此乃牧斋先生,东林党魁,不过路见不平,不要你什么回报。”周延儒主动提钱谦益扬名。
“皇帝受阉贼蒙蔽,生民有苦难言,有怨难申,我能做的,也就此等微末小事。”钱谦益摆摆手,蹒跚而去,背影极为萧瑟。
回到住所,仆人迎接,道:“主人,石斋先生来访,已请至后院奉茶。”
石斋乃是尊称,其人名黄道周,官职只是翰林经筵展书官而已,名气却已经遍布天下,而且在东林党中的地位不比钱谦益低太多。
而另一个人仆人不知,是黄道周的师弟刘理顺,同为袁可立之弟子。
三人见礼,各自坐了,钱谦益把今日见闻说了,又拍着大腿骂道:“奸邪当道,陛下执迷不悟,国之将亡也!”
黄道周说道:“受之兄能救一人,却救不得京营万人,更救不得天下万万生民。”
见他似乎有话,钱谦益问道:“幼平可有良策?”
“我与复礼行遍京城,发现京营上下怨气深重,就差一个契机……”
“兵变?”钱谦益倏然而惊,酒意全消。
黄道周点点头,说道:“阉贼隔绝言路,已无上表进谏之可能,须得另辟蹊径。
小弟以为,当组织京营兵谏,到时候直接诛杀阉贼,再劝皇帝醒悟。”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首倡者必死无疑,这……”钱谦益犹豫不决。
明中后期,因为粮饷不济,军兵困苦,为了恰饭,时常聚众闹事,轻则殴打上官,重则劫掠地方。
一般来说,都是只诛首恶,协从不究。
但是煽动京营发动兵变?怕不是要杀个人头滚滚。
钱谦益不想冒险。
凭他的名声地位,不做官一样锦衣玉食,实无必要赔上身家性命。
见小利不忘义,干大事而惜身,好谋无断,这就是黄道周对钱谦益的评价。
黄道周说道:“此事,本不欲劳烦兄长,有我与复礼便可组织,只是家小无人托付,特别是师尊一家。
以师尊为人,必不惧受不肖学生牵累,然其家人无辜,希望兄长提早离京,妥善安排。”
“这……”钱谦益感觉颇为不好意思,便问道:“贤弟可有安排?”
黄道周说道:“小弟已经与驸马都尉巩永固、新乐伯刘效祖子刘文炳商议,此二人引荐忠义者,联络京营上下。
小弟为首倡,负责谋划引导,发动之日带头行动。”
皇帝的八妹夫善骑射,好诗工书,穿着如儒生,乐于同有名望的士大夫交游,慷慨多大节,这就是巩永固。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皇帝老表刘文炳与巩永固乃是拜把子兄弟,同时两人都很得崇祯的喜欢。
“以驸马名望,足可组织此事,即便事发,亦可脱身,何不把此事交给他呢?”钱谦益说道。
“此事小弟谋划,当由小弟组织,岂可坐视于后?”黄道周断然否决,又道:“想阉贼上位,诸贤前辈多死义,今万马皆瘖,正是东林奋起时,舍身而警天下,吾辈之责,义不容辞。”
“驸马贤能,然而十四岁而已,我辈岂能令其冒险而安居于后?”刘理顺补了一句。
你这样说,我很没面子啊!钱谦益一想,觉得还是要有些参与感,便说道:“今日我助的李泽,久在京营,熟知上下,或可有用,不如召来一问?”
“此人是否可靠?”黄道周问道:“阉祸之剡,权当炽焰,非勇义者,不足与谋。”
“其受欺虐,必有怨气,兼知恩义,可为奔走。
左右此事须得有人联络,愚兄再带走其妻女,岂会有失?”钱谦益说道。
“既如此,即刻就去拜访。”黄道周说道。
就在三人奔走时,皇帝进了慈庆宫。
这里是张嫣的居所,为免瓜田李下,崇祯是轻易不来的。
朱由检倒是觉得无所谓,甚至认为风华正茂时守活寡不应该,却只能憋在心里。
这年头,以张嫣的性格,但凡朱由检有不恰当的言行举止,就是在逼她去死。
到了慈庆宫,只见张嫣穿着皇后正装,端坐不动。
朱由检嬉皮笑脸地说道:“皇嫂召见,未知何事?”
张嫣屏退左右,冷冷地说道:“国之将亡,臣自殉葬,且预后事。”
朱由检眉头一皱,问道:“皇嫂何出此言?可是听了外界风雨?”
张嫣说道:“皇叔年幼出宫,无人教导,却不知皇权之基全在于军。
今放纵魏忠贤清查京营,勒索酷逼,军兵卖儿卖女不能偿,军心怨愤郁积,如同火山将发,但有挑拨者,阖城大乱。
京师变乱,天下岂能不乱?
建虏威胁于东北,奢安祸乱于西南,各地天灾人祸不断,中枢奸邪当道,陛下犹不自省,国之何存?
与其国灭受辱,不如早做打算,即便草席裹尸,终究夫妻同穴,不负恩情。”
朱由检叹了口气,说道:“皇兄病危,召我入宫,言: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
今日皇嫂所言,恰合皇兄之意。
皇嫂宽心,昨日,曹化淳履职谢恩折子送至,这两日,孙承宗必至蓟镇,南北无忧矣。
弟虽胡闹,亦握有四百亲军,御马监亦在整顿,但有不谐,自可斩魏忠贤及其党羽平怨。”
张嫣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是真心认为皇帝胡闹才如此规劝,甚至已经做好了翻脸的准备。
如今……这……张嫣起身行礼,道:“嫂子冒失了,皇叔莫怪。”
朱由检虚扶,道:“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皇嫂安居宫中,朕自有定夺。”
“只怕兵变忽发,臣民受难,不可不察。”张嫣补了一句。
但凡组织兵变者,都以为只是简单闹一闹,便如万历二十三年的蓟镇兵变,本为编制不被裁撤,然后就变成了劫掠、骑兵对冲、炮击镇压。
京营一旦兵变,十有八九会杀人放火抢劫的,以锦衣卫和御马监的能力,很难即刻镇压,说不得半个京城毁于一旦。
区区九千岁何德何能,要让半城军民陪葬?
不值当。
哪怕烧毁一间房,理论上也是皇帝的财产,岂可无故损坏?
被张嫣点醒,朱由检行了一礼,道:“皇嫂放心,朕立刻去办。”
回到御书房,就见田尔耕许显纯跪着,地上放了许多箱子。
箱子盖子都开着,里面的银子铜钱闪闪发光,亮瞎狗眼。
两人磕头,道:“罪臣田尔耕(许显纯)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朱由检踢了踢箱子,没有免礼。
“万岁爷。”魏忠贤谄笑着迎过来。
“进去说话。”朱由检招呼魏忠贤一声,进了屋子里。
田尔耕与许显纯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想他两个为了讨皇帝欢心,可是绞尽脑汁,不但把银子弄的有零有整,还塞了许多铜钱,甚至连衣裳都定制了补丁旧款,就为表现出“为完成皇帝罚款已经倾家荡产”的模样。
结果,皇帝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内心很慌,却没法问,只能老实跪着等九千岁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