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吧嗒吧嗒地砸在盔甲上,搞得孔有德心烦意乱。
“鬼老天,眼看着出兵,给老子下雨,咱老孔还打算砍几个建虏脑袋转正呢。”孔有德骂骂咧咧。
尚可喜忧心忡忡地说道:“下雨倒也还好,就怕海上风浪大,沉了船。”
“行了,都少说两句,不累啊?”旅顺口守备千总李维鸾牵着马说道。
这时,一兵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叫道:“副团长,前面两里就到五堡。”
孔有德回头叫道:“兄弟们,加把劲,进了堡子里好好休息了。”
“兄弟们,坚持住,马上就到了。”
“不能让陛下失望!”
“我们是京营精锐,先锋营,坚持住。”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不知道谁扯了一嗓子,诸人跟着唱道:“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鞑虏兮,觅个封侯。”
本已精疲力竭的军兵似乎打了鸡血,速度陡然提了一截。
一百余旅顺口兵跟不上了。
这可是各将献出来的精兵,都是家丁中的佼佼者,可以跟建虏兵单挑的存在,为的就是证明东江兵的厉害。
却跑不过京营兵。
要知道,他们的铠甲兵器干粮水囊等加起来有六十斤重,棉甲吸水厉害,此时怕不是得有八十斤。
特别是炮手们,四個人抬着一门虎蹲炮,又要背负火药与炮子,负担不是一般的大。
而旅顺口的兵,只有铠甲和兵器,并没有随身辎重。
“京营这么厉害的?”李维鸾有些呆。
“老李,早跟你说了,等打完这仗去京营,绝不会让你失望!”孔有德得意地说道。
“等打完再说。”李维鸾心动了。
不一刻,五百余兵进了后堡。
“脱甲,重甲擦干抹油,棉甲烘干,注意火药,莫要点着了。”尚可喜安排完军兵,才去给大哥尚可进见礼。
尚可进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错,长进了,咱爹泉下有知,肯定很高兴。”
“我深得陛下器重,迟早能封爵,到时候给咱爹求个追赠。”尚可喜信誓旦旦地说道。
其父尚学礼先为王化贞军中千总,广宁溃败后投毛文龙,随之取得镇江大捷。
毛文龙开镇后,尚学礼屡立战功,官至都司,天启四年巡逻时遭遇后金军,力战殉国,追赠游击。
本来,尚可喜随兄尚可进驻守五堡,因去皮岛运粮草听说皇帝招募东江精锐训练精锐,便报名了。
羽林卫督训官兼营长,可比他哥哥的游击将军威风多了。
就在兄弟两叙说别离之情时,海对面的山东半岛上,温程带着麾下军兵,护着黄道周走进了鳌山卫。
卫所各官恭迎。
山东平乱赏功罚罪,鳌山卫、灵山卫反应太慢,迟迟未能集结兵马投入平乱,皇帝愠怒,撤二卫。
黄道周携圣旨而来,诸将官不敢不敬。
听到跟天津三卫的待遇一样,诸将官松了口气,三呼万岁后,老老实实交出世券印信。
乱民都不敢打,就不要想着跟朝廷刚正面了。
就在诸人要走时,温程叫道:“诸位且慢。”
往常里,诸人不会把个千总放眼里,此时却都吓了一跳,生怕他违抗皇命继续追责。
“将军请吩咐。”前指挥潘荣陪着笑说道。
“鳌山卫撤销,然胶州不可不防,我奉皇命组建胶州守备团。
本团长本部仅有千人,尚有两千缺额,陛下许就地招募。
尔等不能打了,然世袭的武职,子侄晚辈耳濡目染,或许有可塑之才,若有意愿,可报名投军。
若有本事,本团长定然推荐去京营,或者待本团长回京营后接掌本团。”
潘荣说道:“将军放心,我等回去,一定让小辈们来投。”
“好,我必量才使用,绝不亏待。”温程拍着胸口说道。
真心话。
一个守备团三千人,总能挑出敢打敢杀的,但很少有会打会杀的。
何况参谋、文书、辎重等官都需要识字,而这个年头识字的人太少了。
皇帝为什么京营全面扫盲?不就是为了提高大明的识字率嘛。
效果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差强人意,不然孔有德不至于是副团长。
朝廷不给拨人,温程能怎么办?
给卫所官将个机会,也给自己个机会。
假如再出一个戚爷爷呢?
这辈子就可以凭此提拔人才的功劳躺平了。
鳌山卫将官们告辞离开,千户黄友康忿忿不平地说道:“皇帝不讲道义,我等祖上拼命换来的世券,说夺就夺了。”
潘荣尚未说话,已经有人反驳道:“得了吧,要是没世券,此时就没脑袋,还搁这抱怨呢。”
“能怪我们啊?卫所烂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整就整的?”
“都闭嘴。”潘荣喝道:“有抱怨的功夫,不如想想家里有没有成器的。”
“还真去听那姓温的使唤啊?”黄友康不忿。
“蠢货!”潘荣骂道:“没了官身,你家那万把亩良田能传几代?满脑子浆糊,还指望去考举人进士不成?”
实话最破防。
侵占卫田,压榨卫兵,逐渐由职业军官变成了职业地主。
而且不同于一般地主,卫所地主不受地方管辖,无需纳税,而本该上交卫所的粮食是在册军户的任务。
不交税,不要太爽。
朝廷就难过了。
洪武二十六年,在册田地八万五千万亩,隆庆五年只有四万七千万亩,张居正清丈全国田地,恢复到了七万万亩。
按理说人口一直在增加,能开垦的荒地都在开垦,为什么耕地不增反减?
一部分被士绅豪强和藩王吃了,另一部分就在卫所将官名下。
把这些土地清出来,就算不开海贸也能支撑朝堂运转。
为什么不全面清理?
朝廷的信用不能轻动,而且全国稳定还要依赖这些蠹虫。
山东民乱只是个提醒,真要全面清理卫所,恐怕处处民乱。
所以,皇帝领军抵达天津才撤了三卫,温程国汁一两个千总镇压下撤了鳌山卫和灵山卫,其他地方就只能等一等。
改革可以等,夏收等不了。
就鳌山卫这边,即将开收的田地依旧未入册,可以免一次税。
民田可免不了。
其实按照一条鞭法,百姓一年只要缴一次税,但随着张居正被清算,一条鞭法已经名存实亡,如今大部分地方又恢复了传统的征税方式。
哪怕缴纳实物,因为一条鞭法产生的火耗照旧计算,就跟“大清”废除大明加派却依旧把“辽饷”征收一样。
皇帝为什么不发诏令废除火耗?
没钱。
如今,火耗已经是各级政府主要的资金来源,废除火耗,就需要中央拨款维持地方机构的运转。
总不能让大小官吏喝西北风吧?
当然,肯定要废止的。
不过要等吏治清理完。
张居正改革也是先整顿官场。
当年王安石急吼吼地改革,撸起袖子就干,结果搞出一地鸡毛。
总之,今年的火耗是免不了的。
为了省钱,百姓们开始兑换银币。
京畿各州县都有承兑局的点,百姓可以就近兑换,山东只有临清、济南、登州三个点,百姓要是跑过去兑换,省下来的钱还不够路上吃喝的,还要考虑耽误几天的收入。
于是,蒙阴县的方氏典当铺前排起了长队,百姓拿着刚刚卖粮获得铜钱来兑银子。
一两二钱银子兑一两。
不远处的民房里,东厂档头于幼如奋笔疾书。
“……蒙阴县衙确实已经取消火耗,然今岁粮食收购价比往年低二成,怨声载道……”
密折封上,快马递回京师。
京师也在大规模收粮。
百姓为了纳税,需要卖粮食换钱,豪强们则趁机低价收粮,待青黄不接时高价售卖。
无需中间商,自己赚差价。
今年不行,皇帝出手了。
朝廷收粮,稻麦八钱一石,豆五钱一石。
低于三四月份的市场价一成,高于往常收获时节粮价的三四成。
朝廷缺钱吗?
缺。
但是更缺粮。
就算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只收银子,最后还是要换成粮食、布匹等运往各地的。
与其让中间商赚差价,不如直接找厂家。
农民是生产者,朝廷就是最大的消费者。
于是,京畿怨声载道。
大部分豪强是没把握把成本控制在一成的。
储存不当会发霉腐烂,要防止鼠吃虫咬,运输会有损耗,还要支付人力成本。
朝廷如何控制其中的成本?
不控制,照旧。
只要不是沉河里的,被百姓吃了就吃了,终归是要吃的。
所以京畿今年无赈济措施,全凭雇工解决。
不管你是去挖河屯田还是运粮修坟,只要给朝廷干活,终归有一口吃的。
除了各种水利工程,陕北人还可以进入各商队讨生活,有吃的,就不至于造反,何况还有今四万户人被招募了。
延安府城外,孙小大一家十一口人结束了观察,正在排队领干粮。
不同于刚刚入营时的皮包骨头,此时一家人多少挂了些肉。
观察七天,既是防止瘟疫,也是给他们恢复下身体,不然就那骨头外面一层皮,尸体真要从陕北铺到京畿。
既不符合移民的初衷,又不符合皇帝的仁义形象,肯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