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时分,北方寒霜深厚,交趾依旧温暖如春。
吾必奎带着美好的心情走进了省府。
今天是个升官的日子。
随同吴襄出征,吾必奎多有功劳,核定升一级,为参将。
接了任命官服和官印,吾必奎美滋滋地说道:“总兵提挈,下官必铭记于心,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走,喝酒去。”吴襄搂住了吾必奎。
“且慢。”李若星叫道。
吴襄停下,问道:“主政可有吩咐?”
李若星递过一本奏折,道:“你吾氏族人祸乱地方,云南巡抚弹劾你管教不严,要求严惩。”
“什么族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算什么族人?”吴襄激动地说道:“况且吾参将征战在外,元谋县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吾必奎投以感激的眼神,道:“主政明鉴,下官确实不知情。”
“你说不知情没有用。”李若星说道:“那些人都是你吾氏一族,依仗你的威风横行不法,你难辞其咎。”
“主政,这话有失偏颇!”吴襄说道:“老吾来交趾这么长时间,怎么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违法的,依律法办就是,跟老吾有什么关系?你别因为老吾的出身歧视他!”
“一派胡言!”李若星勃然大怒,道:“本官出仕以来,公正严明,无论族群,莫不一视同仁。
吾必奎为我交趾行省参将,我岂能歧视之?”
“主政息怒。”吾必奎说道:“主政爱护,下官铭感五内,只是元谋县里的事情,下官真的不知情。”
“因你缘故,吾氏不法,难辞其咎!”李若星并不松口。
吴襄道:“主政,这么长时间相处,你也知道老吾的为人,总要顾念一些情义的,有什么办法,说出来。
行就行,不行大不了上书谢罪,我想以陛下之圣明,不至于牵累老吾。”
“求主政指点。”吾必奎行礼。
可不敢赌皇帝仁慈,最好自己把事情给办了。
“将你吾氏族人迁来交趾分散安置,声明断绝关系,若再有违法者,依法严办!”李若星说道。
啊?
吾必奎犹豫。
他家世代土官,能够在元谋作威作福,全凭族人众多,把族人迁来交趾就是挖掘根基,还怎么做世袭的官?
“老吾,你觉得怎么样?”吴襄问道。
不怎么样。
世袭的官职,大量的田地房舍……算了,还是当下的官职要紧。
吾必奎行礼,道:“下官领命。”
“行,回去就写信,愿意来的,给够盘缠,不愿意的,由官府强制执行。”李若星说道。
“下官领命。”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到军营,吾必奎是越想越气。
气族人不争气,又气李若星不讲情面。
族人迁来容易,回去可就难了。
世代官职可不是一个参将能换回来的。
不行,得让人回去做些安排。
“来人!”吾必奎叫道。
“参将。”亲卫进来。
汉兵!
吾必奎倏然一惊。
当初领着一千子弟南下,战斗、疾病等死了一百多,战事平定后退伍了三百多,麾下一千五百兵,五百汉兵、五百交趾兵,不知不觉,已经被同化了。
造反都没得机会。
朝廷……吾必奎暗暗咬牙。
“我写信送回去,让族人都迁来交趾安置吧。”吾必奎叹了口气。
苟命要紧。
得知吾必奎的决定,李若星露出了满意地笑容,夸道:“陆参政之策,果真立竿见影。”
陆周矜持地笑了笑,说道:“陛下圣明,军威鼎盛,方有我等施展得余地。”
“接下来按部就班处理土官,土司怎么办?”李若星问道。
“陛下驱逐建虏五千里,斩获无数,天下无不惊惧,诸多土司各自蛰伏,时机不至,无可奈何。”陆周叹道。
土官是朝廷命官,必须听调,土司就算调走,其本职不变,或者就是儿孙承袭,人家不犯错,还真不太好搞。
慢慢来吧,先把土官搞掉。
改土归流,注定是一個漫长的过程。
相对于土官的改变,山东的问题才是老大难,而且极不容易搞定。
“臣已经做了计划,请陛下过目。”李佳诚毕恭毕敬地递上奏折。
皇帝接过放在桌子上,没看,说道:“卿的才干,朕深信不疑,但是卿想没想过,孔家已经成了儒学象征之一。
你对孔家动手,必然非议重重,甚至有人刺杀,但有波折,身败名裂,难免重蹈李贽覆辙,你可有心理准备。”
“臣可杀不可去,头可断面身不可辱!”李佳诚借用李贽的遗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皇帝问道:“卿真要踏上这条不归路?”
“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李佳诚再用李贽。
万历三十年,礼部给事中张问达等人攻讦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将其逮捕,并焚毁他的著作。
李贽入狱后,依旧坦然,后来听说朝廷要押解回原籍,他感慨地说:“我年七十有六,死以归为?”
三月十五日,李贽留下一偈:“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以剃发为名,夺下理发师的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而死。
皇帝敲着奏折沉吟半晌,道:“天地君亲师,伦理道德合法合理的依据,皇权之基础,朕不可能允许你破坏此等观点,你可知晓?”
“臣知之。”李佳诚回道:“先师未曾批判天地君亲师,而是寻求朝廷助力,以求推行新的法理。
蒙古入主神州,篡改经义,危害极深,尤以三纲为最。
臣巡抚山东,以打击孔氏为手段,重新塑造三纲释义。”
三纲五常始提于东汉马融,东汉《礼纬含文嘉》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一直以来,三纲都是要求上位者作为下位者的模范,南宋陈普说“国家天下必君父夫先正,而后臣子妇随之而正也。以家国天下之责而言,则君正而后臣正,父正而后子正,夫正而后妇正。自古及今,盖无不然。”
到了元朝,出于统治需要,已经丧失节操的文人提出“为之纲者,为之天也”,进而发展成“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
榜样要克己,主宰则随心所欲,大明皇帝也很难拒绝这种转变。
“陛下所作所为,莫不以身作则,陛下圣明,臣以为重塑三纲之时机以至,待太子长成,天下皆以其为榜样,必不敢昏庸,此乃万世不移之策。”李佳诚说道。
“卿总是如此诚实。”皇帝露出微笑,道:“然而天地君亲师不可改,孔圣之位不可动摇,卿可能明白?”
“臣明白,暂时只动孔家,不涉及孔子与儒家。”李佳诚答应。
天地君亲师,为中国儒家祭祀的对象,其发端于《国语》,形成于《荀子》,流传至今已经深入人心。
动摇天地君亲师,就是动摇皇帝的权威,皇帝再开明也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至于孔子,讲真,皇帝觉得孔子已经不怎么适应时代发展需要了,但是没有一种更优越且具有普及性的新思想出现前,只能供着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
实际需求,远高于皇帝意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偌大的国家没有主导思想,还不得人人称王称霸,那个时候可就太乱了。
就在皇帝要继续和李佳诚密谈时,徐应元在外面叫了一声万岁。
“何事?”皇帝问道。
徐应元回道:“云南巡抚赵洪范急奏,临安府阿迷州普氏有谋逆之意,请调兵进剿。”
“进来。”皇帝只感觉怒气上涌。
刚刚杀的建虏屁滚尿流,区区一个土知州还想图谋不轨?
徐应元进来,递上奏折。
赵洪范视察临安府,代替普名声履职的其妻万彩莲非但不出迎,反而“出戈甲旗帜列数里”,炫耀其武力。
瞧不起巡抚?
不,这是恐吓皇帝。
赵洪范的身份代表着皇帝的权威,阿迷州如此做,就是大不敬。
罪该万死。
皇帝把奏折递给李佳诚,问道:“赵洪范请求发兵进剿,卿意下如何?”
李佳诚看了,道:“普名声领兵征战交趾,虽官授总兵,却已经是笼中鸟。
其妻自以为是,行为不恭,当进剿。
臣以为,可调普名声入枢密院,解其兵权,再令黔国公领兵进剿阿迷州。
臣料沐氏必以沐天波年幼而退却,则可顺势收回云南总兵官以及云南将军之职,而后召沐天波入京安置。
即便沐氏出兵亦无妨,战败则削爵,战胜则南下,总不让他为害云南。
至于阿迷州,必然是派兵进剿,改土归流,大军出动,不能只定一地,可令当地百姓检举,但凡不法者,依法查处。
违法严重者,削职为民,若有抗拒,碾为齑粉!”
“卿才干,果不负朕之信任。”皇帝嘉许地点头。
不管黔国公做什么选择,注定都要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其实这样有些不讲究,但是皇帝武功正盛,有谁不服就干谁的底气。
不像历史上,原本出兵围剿普名声的,结果发现不好打,只能招安,然后派人下毒,结果阿迷州并入王弄土司,彻底搞不定了。
说到底,实际才是行事的第一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