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又是大朝会。
“云南巡抚上奏,阿迷州拒绝其入城,诸卿有何话说?”皇帝问道。
“陛下,臣有奏。”李佳诚出列,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六年至巡抚,官场新贵,前途无量,大家都想认识一下。
但是这家伙似乎情商不行。
按照惯例,他这样进京谢恩的不应该就国家大事发表意见。
说错了让人耻笑,显得皇帝识人不明,说对了?你把话都说了,显得朝堂诸官很呆啊。
里外不是人。
不是情商不高是什么?
“准。”
李佳诚说道:“黔国公世受皇恩,永镇云南,当安靖地方,然阿迷州大不敬,足见黔国公无能,臣请陛下降恩,准沐氏戴罪立功,出兵剿灭阿迷州叛逆!”
“陛下。”兵部侍郎梁廷栋出列,道:“沐氏无能,只怕丧师辱国,令叛逆做大。
臣请调派南京营兵南下,剿灭阿迷州后,顺势支援交趾南征。”
冯铨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出列道:“梁侍郎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沐氏世镇云南,又为总兵官,若不能镇压叛逆,留之何用?
臣以为,当由沐氏主持平叛,再调南京营兵南下以备不测。”
“通政使之谏,乃万全之策。”李佳诚说道:“待平定阿迷州后,可令大军驻扎,协助云南清点人口与土地,绘制堪舆图,修建水陆道路。”
哎呀,皇帝要解决云南问题了!
诸多如梦方醒。
云南的问题主要有三,一是沐氏专权,二是土司土官众多,三是群山环绕交通不便。
让沐氏调集土官土司去打阿迷州,胜者奖,败者削,俘虏用来做苦工,可谓一举三得。
支持,必须支持。
见诸臣纷纷同意,皇帝说道:“降诏,令沐氏调集诸土兵围剿阿迷州叛逆,令尚可喜领五万南京营兵南下云南,以备不测,令普名声回京述职。”
“陛下圣明。”诸臣又是一阵马屁如潮。
“陛下,臣尚有奏。”李佳诚没有回去,而是继续说道。
“准。”
“士农工商兵,国之五民,犹如世之五行,缺一则国乱,失衡则国弱。
国朝祖制,重农抑商,凡商人不准乘车、着丝皮,子弟不得举,此乃平衡之道耶?
臣斗胆,请放开商人禁锢,令其互通有无,以为国家经济发展做贡献。
所谓祸福相依,商人之所以被视为贱民,乃是其只有索取而未有付出,国朝尤甚。
其货运南北低买高卖,获利无数却不纳分文商税,收到抑制,实乃咎由自取。
今臣请开禁锢,同样请开商税。
如粮盐布碳等民生之基础货物,当低税率甚至免税,如瓷丝茶等,可平税率,如金玉文玩等奢侈品,当征高税率。
伏惟陛下圣裁。”李佳诚结束发言。
诸臣侧目。
商税,是个人都知道皇帝一直在想,但是一直没人提。
商税是关系所有人的。
因为这玩意可能会降低进价,抬高售价,弄不好把生产者和购买者都得罪了。
只要是活人,要么生产,要么购买,概莫能外。
把天下人都得罪了可还行?
千人所指,无病而死
今天终于有人提出来了。
难怪人能成为新贵,就这勇气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陛下,臣附议!”郭阁老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支持。
商人们本来就穿绸缎皮裘,出行乘车,禁止其子弟参考也没严格执行,比如万历首辅申时行以及其子申用懋就是商人家庭出身。
用别人的本有的东西换他们的钱,还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
朝臣们又不呆,自然能想通其中的诀窍。
家里或者亲族经商的,肯定不愿意啊。
不好直接反对,毕竟皇帝早就对商税垂涎欲滴,直接反对就是跟皇帝对着干,属于自断前程。
“陛下。”刑科给事中吴执御出列道:“朝野论及商税,必以两宋为论。
有宋一朝,国库丰盈,似乎很成功,实则不然。
北宋时,农税第一,而盐税第二,为增税收,盐价高昂,百姓苦不堪言。
为收酒税,从皇家开始倡导饮酒,导致奢靡之风盛行,北宋之灭,不能说与此无关。
至南宋,盐酒茶铁等皆官营,价高而质劣,城中百姓缴纳房屋税,导致百姓越发困苦,即便如此,最终依旧难以为继。
商税之害,可见一斑,请陛下明察。”
“陛下。”礼部右侍郎黄汝良出列,道:“若论商业之盛,无过于前元者。
其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上下皆行商。
然而官商勾结,偷税漏税严重,导致前元不得不一再提高盐价,至元末,盐价高至一斤二百文,骇人。
今若放开商禁,必使官商勾结,不仅收不到税,反而有强买强卖、贱买贱卖之忧。”
“官吏清廉,商税有益无害,律法严明,官商不敢勾结!”户部侍郎刘荣嗣出列,道:“唯可虑者,官吏为完成商税任务,肆意设卡,导致商旅萎缩。”
叛徒!
多官气坏了。
本来就不好反驳,偏你还出来站台,嫌自己的腰包太鼓了?
刘荣嗣表示耕读传家,管你商贾去死。
皇帝环顾诸人,问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诸卿,畅所欲言!”
我让你不收商税,能行吗?别以为看不出来你在钓鱼!
诸多大臣暗暗腹诽。
见诸臣沉默,皇帝说道:“内阁,组织各部商定商税相关律法以及收取细则,以及相关限制。
圣诞节前,朕希望能看到完整文案。”
“陛下放心,臣一定推进此事。”首辅应下。
“诸卿!”皇帝环顾诸臣,道:“商税,中枢之大补,可减农民之负担,谁若设阻,便是挖大明的根基,朕绝不轻饶!”
“臣谨遵圣谕。”诸臣拜下。
没办法,皇帝太能打了,不敢刚正面。
看看有没有改变的契机啊。
“马士英、吴阿衡。”皇帝点名。
“臣在。”×2。
“明日开经筵……”
唰~
诸臣抬头看向了皇帝。
莫不是被人调包了?
就说历代皇帝,不管好的坏的贤的庸的,哪個皇帝六年没上过一次课的?
居然主动要上课,真的,感动吗?
不敢动!
马士英吴阿衡呆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不是皇帝对咱有什么意见或者看咱不顺眼,或者还是随便什么,可以直说,没必要吓唬人啊。
“你们什么意思?”皇帝生气地拍着桌子,说道:“朕不想听课,是因为你们没人能教朕怎么富国强兵打建虏!
如今朕还是不需要你们教,只是有一些问题要解答一下罢了。”
吴阿衡回过神来,拜道:“请陛下明示题目,臣好做准备。”
皇帝沉吟片刻,道:“便以‘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为题。”
这话谁说的?拖出去砍了!
诸多大臣出离愤怒了。
这可是把所有读书人都给骂了。
但是少数人暗暗看向了李佳诚。
他们读过《焚书》,知道这句话是李贽说的,其本意是批判虚伪,讲究直率。
其实没什么用。
要是李贽的思想真的可行,不至于草草收场。
或许,皇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李佳诚的宠爱?
决定了,退朝后就去李贽的书来看,或许能投皇帝所好。
退朝。
“皇帝要开经筵!”
“真的假的?”
“真的,诸多朝臣都确定了。”
“明天报纸会不会刊登消息?”
皇帝开经筵瞬间成了京师热议话题,甚至掩盖了朝廷即将征收商税的事。
百姓们表示难以相信。
第二天,当报纸刊登皇帝开经筵的消息,全民轰动。
到底什么样的文章,才能让皇帝听得进去?
不由自主地,人们关注起了李贽。
什么“童心说”、“绝假还真”、反对“摹古”,大家不感兴趣。
但是批判孔子以及儒家,可就太刺激了。
更刺激的是“天之立君,本以为民”。
初看大逆不道,细细一品,不就是皇帝常说的“天命即民心”?
不得不说,大明人很会抓重点。
在暂时无法从制度上制衡皇权的情况下,先在道德和理论上制衡一下。
当“天之立君,本以为民”深入人心甚至取代“天地君亲师”成为新的皇权理论,那么皇帝就要小心了。
但凡你不为“民”考虑,“民”就要换个皇帝了。
而皇帝要做的,是定义这个“民”。
一直以来,表面上“民”是指天下百姓,实际上“民”是有发言权的那部分人。
谁?
士绅豪强。
原因?
钱!
在交通不便消息不通的年代,想把自己的声音发出去,要么自己到处跑,要么派人到处跑,而这无一不是花费颇多的。
没钱做不了。
报纸可以影响百姓观点,军中普及教育可以打破知识垄断并且军兵退伍后可以与地方豪强争夺话语权,广设学堂可以打破阶级垄断……
要让“民”成为所有百姓,而不是一小撮所谓的“代表”。
这样,皇帝才能有顾虑,因为一小撮的“民”很容易被收买的。
皇帝为了自己以后不昏庸,真是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