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腐朽公。
但也不是,至少曾经不是。
那我是什么呢?
对了,我是阴司邪曹。
我生在阴司,长在阴司。
以凡俗业“雕尸匠”,入门殊业“石釜”,后融合“祈禳士”踏上“邪曹”之道修行,我天赋异禀,晋升神速,不到三十岁便主动收纳了“闭农参”,晋升四品。
此后更是大路条条,任我前行。
莫说阴司,即便是与我阴司截然不同、行事皆背道而驰的阳司,也鲜少有我这般的天纵之才。
师父说我前途远大,我也如此觉得。
不论走到哪里,我总能够吸引同门艳羡的目光,也许在他们心中,我就是那个不论如何追逐、都无法追上的皓月,是天上的一轮金日。
是我,振兴了北门婆山阴司门庭。
也是我,带领与我同道之邪曹,筑起了真正抗拒南方邪祟的屏障。
我镇压过数之不清的邪祟,世人尊我为“大邪曹”,是阴司的顶梁柱,是邪曹一道的领军人。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如此。
带着那足以镇压当代的绝顶天赋,与我背后所拥有过的无限荣耀,再进一步,登上那相传已断绝了上万载的仙门,飞升成仙。
保我人族修者世代不衰,长青不朽。
……
我疯了,也许只是半疯。
我也不知道。
莪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疯,明明我严格遵守了师父教给我的每一项规矩,不敢侵犯分毫。
明明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明明这条职业融合道路,是经过“燃烛官”钻研后得到的。
明明我那么的强大。
或许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
我很喜欢人头。
我觉得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真的很有趣,很养眼。
我有了很多的珍藏。
为此,我造了一個“头盅”,专门摆放我最心爱的人头。
我一定是疯了,正常人会喜欢这些吗?
但我喜欢,这就是最重要的,对吗?
但为什么,为什么它们总会腐烂!
为什么!
我恨透了腐烂的力量,恨透了!
……
我一定是疯了,我居然将我最心爱的那颗人头,放进了头盅里,展示给她,我觉得她会喜欢的。
因为她说过,她喜欢我的一切啊。
那我就把我的一切展示给她看,都展示给她看,哈哈哈哈哈哈……这不好吗?
可她居然说我疯了,她居然想杀我,她说我被邪祟给污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说的对,我的确是疯了,但我不喜欢听。
她居然说我被邪祟污染了,怎么可能,我这么强,我镇压邪祟在南,我立下了赫赫功业!
如果我被污染了,我会发现不了吗?
我只是疯了而已,就这么简单。
她要杀我,她动了刀,她真的要杀我……
但我在想,她的脑袋可真好看。
我又多了一个珍藏,但没过多久,她又腐烂了,只留给我一颗头骨。
她真狠心。
……
我的师父说我疯了。
我的同伴说我疯了。
与我一同镇压邪祟的同袍,说我疯了。
就连我的母亲,我的孩子,也说我疯了。
他们太吵了。
我难道会不知道吗?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说出来呢?
我的珍藏更多了,都挑不过来了。
……
那天,我照着镜子。
我突然有了一个完美的想法,我自己的头,一定更美吧?
它一定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珍品吧。
于是,我摘下了自己的头,放到了头盅里,它直接碎成了一滩烂泥,这不好,可我还是想仔细看看它,我想好好欣赏它。
可我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
为什么!!!!
……
我提着头。
可我却看不见我的头。
真可笑。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
我想通了,哈哈哈哈哈……
我得了疯病。
可不止我得了病。
这个世界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的头开始腐烂了。
我永远看不到它了。
那,就全都腐烂吧。
我说,我要这个世界,全都腐烂吧。
……
我是邪曹,阻邪祟在南的邪曹。
还是腐朽公。
都是。
我是,腐朽、大公——
……
被江寿戳穿了最“忌讳”之处,那不死头颅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癫狂,狰狞,彻底失去了从前冷静的模样——
“我是腐朽、大公……你不是……它也不是……都不是……只有我才是……只有我才能晋升……哈哈哈哈哈哈……不!不……我没疯!我不是!我是邪曹!!!”
他的声音,充斥着极为紊乱诡异的腔调。竟然开始在疯狂、冷静、疯狂、冷静之中不断切换。
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的是,他的疯狂正在不断加剧,他唯一保存着的理智的一面正在被飞速侵吞。
而就在这自己与自己的意识思想斗争之中,血肉的天空陷入了停滞,不断散溢的腐朽力量也陷入了停滞。
这给了江寿机会。
早在不死头颅,哦不,准确的说是——腐朽公的部分本体——开始出现异变的时候,他就寻了空隙,直接跳进了寒河之中,并且随着寒河内的阴气流淌,飞速朝着那通天水车靠近而去。
寒河的浪潮,包裹着着他的身体。
而他也仿佛化作了寒河的奔流,彻彻底底的融入进了寒河的奔流,一路顺势而上——
其实在那一日,发现《大葬经》与“腐朽公”之间可能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之时,江寿就立刻想到了,也许不死头颅与“腐朽公”乃是一体的。
不死头颅,就是“腐朽公”!
其座下也没有什么人族强者敬奉行事,当日江寿看到的画面中,那个提着发尾将脑袋丢进“头盅”里的人,就是腐朽公自己!
他即是活人,也是腐朽公!
二者分别代表了“腐朽公”的两个面,并长久的在此地保持着一定的平衡状态。
一个是理智的一面,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邪曹,是好人,是遭受“腐朽公”镇压的阴司强者。
他认定自己必须要摆脱这种镇压状态,要活命,要取得日月葫中的残魂,死而复生。
一个是疯狂的一面,是腐朽的化身,是凌驾于此间天地之上的至高存在,是那盘踞了全部视野的血肉天空!
被主动欲望所驱使。
在它们真正意识到“它们其实是一体的”这个问题之前,它们会因为两个角色处在对立面,而呈现出抗争姿态。
以此来推断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人头巨塔的道路尽头,会是那具象征着不死头颅干枯尸体的身体,坐到了最上方的座椅上。
周围那么多的黑沉身影、无头大军,都呈现出对其极为尊崇的状态。
包括那两座人头巨塔,本来就是供奉给它自己来欣赏的。
这也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腐朽公最心爱的“头盅”,会摆放在距离“日月葫”那么近的位置了……
此前江寿一直没有戳破这个问题,就是为了让它们彼此间继续呈现出自相残杀的内耗状态,直到关键时刻再戳破。
于是,就会令其出现此时这般错乱的状态,给他更好的机会。
当时的江寿,之所以感觉头皮发麻,暂时不愿意接受事实,甚至险些因此发疯,便是因为这个结论里,隐约透露着一个令人心胆俱寒的真相——
从一开始遇到不死头颅,江寿就判断出这颗头颅是个活人而非邪祟,乃至是后来在那个画面中看到丢头颅的活人……江寿都从未将之与“腐朽公”做出过什么联想。
因为从前,他认为邪祟就是邪祟,活人就是活人,二者势不两立,生来就是敌人!
邪祟的疯狂恐怖之处、难以名状之处,他见过了太多太多!
但现在,他居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原来强大的邪祟……尤其是“贪寿”这一层次的邪祟,居然也是活人?至少其某一部分是活人!
那么继续由此发挥设想呢——为什么比“贪寿”更高层次的邪祟,没有起过彻底灭绝人族的杀机?难道因为祂们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更进一步做出推论呢——难道当修者道路走向更强大的方向,就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发疯,变成如腐朽公这般不人不鬼的恐怖存在?!
难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也会变成这样不可名状的怪物?!
难道这就是八艺失传、古代殊业尽皆失传的真相?因为那些殊业修行到强大之处后,都会变成恐怖的邪祟,将其他同道中人都给吞吃殆尽!?
那么现在呢!现在的殊业会不会也是这样!
他所走的路,是否也会是这样呢!
每每想到或许会有此种可能性的时候,江寿都会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想变成邪祟,不想变成这种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的怪物。
可……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开始发疯!
或许现在,他就已经得了疯病,已经是个怪物了!
只不过他自己还没察觉到!
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他有职业面板!他有“上人”殊业!
也许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也许他和这方俗世,全都不一样——
被包裹在寒河奔流之中的江寿,望着那不断翻腾的血肉天空,再次感受到了从上至下的胆寒,可他不能停下!
他猛地一咬牙,将头脑中这些难以细想的隐秘,暂时都给抛到脑后。
再次抬头时,天地似乎豁然开朗。
那沉重压在头顶上的血肉天空,被一座直通天际的巨大水车所遮挡了,每一次“隆隆隆——”的旋转,都会带动着宛若瀑布一般的水流冲灌而上,复又浇灌而下。
进入腐朽公的阴门如此之久,他终于来到了这座水车之下——
距离“石心血肝”的宝库,只有最后的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