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师叔,就是前面了!”
一处空寂清幽,野林茂盛的山谷之间,江寿与梁温并肩站在一片黄叶枯落的秋冬寂寥景象之中。
山石之间,尚有泉水叮咚,如鸣佩环。
不过相比盛夏时分川流不息的水声,此时的水声还是低迷了许多。
梁温一面走着,一面介绍道:“再往前走一段路程,便是水眠先生的隐居之所了,这位老先生而今已是耄耋之年,就好个清净,平素从来不喜见客,年轻时做过成武将军主簿,后经人提携陆续做过朝中秘书郎、黄门侍郎……
“中年之后,曾历任著作郎、治书御史,乃至是一道太守,也曾是无限荣光,封疆大吏,不过可惜老先生性格执拗,因看不惯当今朝中的某些做派,不止一次上书直言,这才遭到了贬斥。
“尤其到了晚年以后,更是吃尽了朝中的压制、冷眼,老先生也是个固执己见的人,索性直接递了辞呈乞骸骨告老还乡,而后便一直隐居在此,再也不问朝中之事。”
自从下定决心要跟随在江寿座下,学习邪曹之道后,他对江寿便越发的尊敬。
最开始因为年龄原因,他们还是同辈论交。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改称呼为“师叔”,算是从董寇那边论及的辈分关系。
江寿眼睛微微一亮。
从这位“水眠先生”的过往履历上来看,果然是半辈子都在和史学打交道,这样的人物,应该是最有可能分辨出旧江公、及其座下恶奴的有关信息情况的高人。
却是值得登门请教。
“可曾打听过老先生的喜好?既然老人喜欢清静,只怕是这样空着手去登门拜访,未必能得缘一见吧?”江寿侧头询问。
“江师叔尽管放心,得到了水眠先生的消息后,我就四下打探此间之事,听闻对方平生只有两個喜好,一好是研史著书,希望是能写出一部传世的史书经典;一好便是茶道,为此我走了一些关系,买到了老先生最喜欢的‘望春茶’。”
一面说着,梁温摸出两个沉甸甸的茶包,递给江寿看。
江寿点点头,对梁温的安排还算是满意。
“既如此,我们便快行几步吧——”
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下意识抬起左手臂,平举于身侧,并挥挥手示意梁温先行一步,在前方等待。
一身小裙子,梳着两根小辫子的阿芷,身形从江寿的手臂上浮现而出,安稳的坐在上面,还轻微摇晃着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
“有人来了。”阿芷微微扬起头说道。
“冲着我们来的?”江寿眼神一动,难道是最近梁温上下走动关系,被七字门的人给盯上了?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
毕竟近日里七字门的主要目标,全都放在了玄庭府方向,对于大江府内部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关注。
他又一再强调梁温要低调行事,切不可声张。
“对,就是冲着你来的。”
江寿眉头微微向上一挑,“来者有几人,是善是恶?”
“只有一个,但就是这一个……最麻烦。”阿芷颇有几分神秘兮兮的说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寿连忙追问道。
阿芷撇了撇嘴,“因为我也看不透……你知道的,连我都看不透的人,最起码也有四品的修为,不过幸运的是,各司的三品、以及七字门那位二品都是不可能离京,跑到大江府来的。
“所以目标充其量是位四品。”
“充其量?”江寿嘴角一抽,“现在大江府还能有很多位四品吗?”
“明面上的,大概就只有一个,暗地里的就不知道了。”阿芷耸耸肩,甚至还伸手拍拍江寿的肩膀,像是在安抚的说道:“不过你也别太紧张,这种层次殊业修者,如果真的对你存在着强烈的恶意,你可能连对方的面儿都见不到就死掉了。”
“谢谢你。”
江寿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不给对方继续开口的机会,直接一挥手,让其重新钻回了腰间的日月葫中。
他给了远处的梁温一个安心等待的手势,便朝着阿芷方才给出的提示方向看了过去。
他当然知道阿芷口中明面上的唯一一位四品,到底指得是谁。
所以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可若真要是面对面,他也是不怕对方的。
毕竟他手上还有一张重要的底牌,事关大江府安危的重要底牌,至少可以算作是他暂时的保命符。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重新恢复了镇定。
不多时。
他看到远处的日光中,有个穿着古朴布衣,相貌平平,须眉皆白的老人,正慢慢悠悠的沿着上山的土路,朝着这边走来。
背上还背着个藤条编成的采药箱。
乍一看去,很像是这山间的采药人,是在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是那种放在人堆里,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老人。
但对方所表现的越是普通,江寿心中的警惕之意就越发浓厚。
“早上好,年轻人。”
黄永将背上的采药箱放到地上,指了指旁侧的空地,“不知可否赏个脸,与我这个老人家,借一步说几句话呢?”
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对方已经当先一步朝着空地方向走了过去。
而随着对方的脚步,脚下的山石也迅速发生了变化。
崎岖不平的沙石地面,一寸寸变得平坦光滑,而当他缓缓坐下的时候,他的身下自然而然有石头凸起形成座椅,面前则出现了一张石头小几和另一把座椅。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向对面的位置。
在此过程中,江寿仍旧未曾从这位七字门总门主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有的反而只是如沐春风一般的和气。
他没有犹豫,紧跟着坐了下来。
与脸上爬着皱纹、挂满了老人斑的黄永面对而坐,看着那犹如树皮一样的黢黑面孔,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这人……真的就是那位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担当有七字门总门主之位的黄老农吗?
看起来普通的有点过分了吧?
黄永微微眨眨眼睛,模样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指了指手边放着的采药箱:“真是老了,在这山里爬上爬下几次,采些草药,就觉得这浑身的筋骨都在跟我抗议呢,这俗世,果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俗世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很快就会沦为陪衬了……”
江寿盯着黄永,总感觉这位黄老农脸上的疲惫,不像是假的,伸手捶背揉肩的模样,与其他的老人没任何区别。
但要是继续打哑谜下去,他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黄门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不妨开诚布公一些如何?你今日单独来见我,究竟有何意图,要杀要剐,咱们明着来。”
“唉。”黄永摆摆手,“这年轻人果然都是沉不住气的啊,想当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急不可耐,觉得俗世的天没了我或许就塌了,觉得总有做不完的事情,缠在头上,忙的脚不离地,天昏地暗。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以后活的更舒服一些。”
江寿的双手扶着面前的石几,身子微微前倾:“如果黄门主今日登门,就是想要同我扯些闲篇的话,就请回吧。”
黄永抬起手,做出个“屈服”的模样,“好好好,依你的规矩来,别那么冲动嘛,见一次面不容易。”
江寿这才重新坐好,双手环抱在胸前,警惕的打量着对方。
“你对现今的俗世局势,如何看待?”黄永模样非常真诚的反问道。
“我一个平头百姓,还管不着所谓的俗世局势吧,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真不在乎。”江寿故作随意的道。
黄永显得有几份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嗯,对,你说得对,这朝廷兴亡,俗世兴衰,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对更加强大的力量,对这世上遮遮掩掩难以分辨清楚的那些隐秘,总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这是什么意思?”江寿眉头一挑,“堂堂七字门总门主,就凭着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就像说服我给你办事?未免太简单了一些吧。”
“不,你错了,我可不是要找人办事的,如果只是如此,七字门内有大把的朝廷修者可以供我选择,我也有我的心腹更适合去做事。”黄永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想要找一位盟友,可靠的盟友,关系地位尽皆平等的盟友,而不是找一位下属,我相信你这样的人,不会屈居于人下,对吗?”
江寿没有表态,只是看着黄永,笑容淡淡。
“你也许不太了解莪,但我对你的了解肯定超过你对我的认知,比如,我知道玄庭府那个‘贪寿’邪祟的陨落,和你有关系;我还知道,那个正在不断移动着的‘索愿台’,与你同样息息相关,对吗?”
黄永直接抛出了一些听起来极为骇人的消息,并将注意力落到江寿的脸上。
一旦江寿出现任何秘密被戳破的惊讶、或是任何细微的失态,他都会分辨出来。但可惜,江寿的表情仍旧没任何变化,非常的平静。
看不出破绽。
“也罢、也罢。”黄永呼了一口气,摊了摊手,“一直都是我这个老头子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接下来,你也说两句,怎么样?”
“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江寿很平静地说道,“我并不需要盟友,至少不需要来自七字门的盟友,不需要像黄门主这样权倾朝野、实力超然的盟友,我对任何不在我自身掌控范畴之内的力量,是不会放下心来的。
“我不会相信你的,黄门主,哪怕你说的天花乱坠,开出各种条件,我都不相信,所以,你也别再试图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那都是白费功夫。”
黄永黢黑的面庞微微抽动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自己这次的目标,居然会是这么的油盐不进。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江寿说的这番话看似毫不留情面,但也许只是对他的另一种试探,并非真实全无转圜的机会……
他长叹一声,声音听起来竟是有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听出来了,你对我的恶感,并非来自于我这个人,而是来自于我身上的这个身份,来自于对七字门的敌视,这些都无可厚非。
“凡是知道这世上许多隐秘的人,只怕也不会喜欢七字门,甚至不会喜欢朝廷各司的修者,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话到此间,黄永稍稍坐起身,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凝重的说道:“但是,如果你对我有过最起码的了解的话,应该就会知晓,我不同于七字门历代的任何一位总门主。
“我这个门主的位置,是半道出家得来的。
“美其名曰是总门主,但七字门内至少七成以上的力量都不在我的手中,看似在位阶上,我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帝,凌驾于各司之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只是个孤家寡人,我做不成什么大事。
“在我接任总门主后,凡是我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到最后无一不是草草而终,我试图改变当前内忧外患的局面,改变朝廷上层的疯狂,但最后却是走投无路,一次次碰壁。”
江寿越听,眉头越是皱得越紧。
说实话,他想过黄永是掌握了他的一些把柄、一些隐秘,想要借助他身上的某些力量,或是想要让他对方手上的刀,会说出些威逼利诱的话语。
但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然像是在压低姿态,在求援,在说软话。
试图将双方来到同样的层次之上。
这种态度,倒是让他很意外,他性格上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对方若是硬着来,他绝对不会怕,就算是死也要啃下对方一块肉。
但软着来的话……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此前所做出的一切心理准备,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了。
真是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非常软弱、泫然欲泣的老人,竟然是传说中怼天怼地、不止一次硬刚当朝天子的黄老农。
是那个在七字门乃至各司内部名声都相当狠辣、霸道的黄老农……
这和他从前听说的黄永,真的是一个人吗?
反差有点大。
江寿越发的不解。
“黄门主真是说笑了,古往今来,能够像黄门主这样从最底层一路爬至顶端,几次直言怒骂天子、最终仍旧能官复原职、甚至在位子上还越拔越高的人。
“要是也能被概括为是‘四处碰壁’,那我想不出其他人该是如何的失意了……如果这是黄门主的苦肉计的话,抱歉,着实引不起我的同情。
“我尝试同情,但没法共情。”江寿很坦率地说道。
黄永的神情明显更加暗淡了几分,但声音却忽然抬高了一些:“这些话,不论你相信与否,当做笑柄也罢,但却尽皆是老朽发自心底的肺腑之言。
“抛去这些,老朽是真诚希望能够与小友结成同盟,在这俗世之中,小友藏头藏尾,隐匿遁形,肯定多有为难之处,今日我不会强求小友直接与我结成同盟,但若小友回心转意,我手中的力量,尽可以向小友倾斜。
“言尽于此。”
话音落地,在江寿面前的石几上,忽然浮现出两根深黑色的线香。
“若小友有心结盟,便可点燃此香,届时我会再来相见。”
江寿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两根香,不置可否的一拱手:“保重。”
目送对方慢条细理的背起采药箱,又不徐不缓的往山谷之外的方向离开,他眼神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多。
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也始终未曾松开,甚至更紧绷了一些。
黄永将态度放的这么低,似乎一定要和他结盟,到底图的是什么?
对方掌握着自己身上的许多秘密,哪怕这些秘密大部分都只是虚无缥缈的猜想,但对方身为七字门的总门主,一定有办法利用这些事情大做文章。
然后逼迫自己做出些事情来。
可偏偏,什么都没做。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上门来,试图劝说他结盟,甚至连威胁的话语都没给出,摆明了一副自然而然帮助他守住秘密的意思。
这让江寿根本看不透对方的真实想法。
毫无疑问,多一个七字门总门主做盟友,这种事情对他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很多七字门内不为人知的隐藏秘密,都能轻轻松松的得到解答。
甚至还能够得到更多的祸根石,更多的属性点来源。
但,他确实无法相信对方。
也不打算和七字门扯上什么更密切的关系……
按照徐上人和阿芷的说法,这些朝廷高层,都是疯子,头脑都不清醒。
他原地思索片刻,伸手将线香收入日月葫,而后便朝着山谷更深处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