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纹样，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一座山间矮房之中，看起来垂垂老矣，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水眠先生，看到了江寿和梁温二人递上来的宣纸，以及其上所勾勒出的兵刃雕刻的纹样，不由激动地双手握住拐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

这副情状，让江寿眼睛一亮。

自从见到这位老先生后，老先生一门心思全都扑到了自身的创作之上，对前来诚心拜访的他们两个人，始终都是爱答不理，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若非是有身边的两个小书童从旁劝谏，他们甚至都见不到这位老先生。

直到现在——

“老先生，您莫非认识这些纹样？”江寿可以将纸页推到了对面，严肃的追问道。

水眠先生却根本无心回答，一把接过后，眯起眼睛凑得很近。

细细查看片刻。

忽然跌跌撞撞的朝着房中跑去，两位随身的小书童连忙从旁搀扶着，避免老人摔倒，全然不顾这里还有两個“客人”。

江寿和梁温彼此对视一眼，便从后面跟着进了屋。

房间中各类古籍分门别类摆的十分整齐，甚至还有一部分竹片与石刻这样的原始资料留存。

外面的院子里，还有许多正在晾晒避免发霉的古书，都有些泛黄、甚至破了洞，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一股浓郁的历史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哗啦——

只见水眠先生动作有些粗暴地将一个书架上堆着的书，翻落在地上，然后开始在一堆古籍中翻找起来。

两个书童则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被水眠先生所打乱的藏书顺序，江寿二人见状，便快行几步蹲身帮忙整理。

终于。

在一连串闷头翻找之后，水眠先生似乎终于有了些收获，在厚厚的古资料中泛出了一张质地古怪的软帛书。

江寿只扫了一眼，便分辨出这帛书竟然是一张人皮。

准确的说，是经历过重重特殊工序打造过得人皮帛书，至少能保证上千年的时间不会腐朽。

哗啦哗啦——

水眠先生仓促的将桌子上的东西尽皆推开，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将那人皮帛书拍在桌上，并迅速地拉扯、摊开，将内里的所勾画出的内容尽皆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紧接着，他坐到了椅子上，整个上半身都伏在帛书上，细细的观摩、研究着什么。

江寿在两位小书童的示意之下，也是快行两步，站到了水眠先生的身后，但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眉头就随之皱了起来。

只见在那人皮帛书最中间、也是最显眼的位置，画着三颗深黑的眼睛，两颗正常的眼睛，外加一颗位于眉心的竖瞳，格外渗人。

那三只眼睛，就仿佛从冥冥之中睁开，死死的盯着他，让他感受到从脚下一路延伸向上的寒意，直冲头脑。

而另一侧的梁温，也如有触动，身体陡然一僵，然后下意识“蹬蹬蹬——”退后数步。

直到江寿猛地抬手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并迅速用阴寿力量将其身上所遭遇的恶劣影响给隔断，他这才大梦初醒一般，瞪大了眼睛，额头之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的冷汗。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江寿，眼神之中暗藏深意。

但江寿却宽慰似的点点头，再度指了指那人皮帛书。

这一次，梁温再度看去，却发现方才在那帛书上看到的三只眼睛，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颗普普通通的黑点，以及各种条纹纹样。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昙花一现之间，最微不足道的幻觉一般。

梁温略有些不解的微微皱起眉头，但却也知道现在并非发问的时候，而是退后两步站到了江寿的身边，一言不发。

脑海中，想要回忆方才看到的那三只眼睛，但却又有些不敢回忆。

而江寿却是饶有兴致的再度靠近几步，细细打量那人皮帛书上的纹样，很快就发现其中所勾勒着的那些纹样，与他之前在旧江公恶奴兵刃上看出来的镂刻纹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尤其更接近那为旧江公本体所持握的通天巨枪之上的纹路。

看来，这卷人皮帛书，与旧江公之间的关系，一定有极大渊源。

突然。

正伏在人皮帛书上仔细的观摩，凑近认真观察的水眠先生，陡然扶住桌子，强撑起身子，然后爆发出了很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之前的猜测是真的！！终于有了能够佐证这些历史隐秘的证据了！”

话到此间，他猛地转过头。

原本，已经有些浑浊暗淡的眼神，此刻无比得明亮。

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精力充沛，精神矍铄。

他想要迅速冲到江寿身边，可惜身体太过羸弱，冲到一半，腰就扭了一下，“哎呦——”一声险些栽倒在地上。

若非有江寿手疾眼快的搀扶住，他就直接摔倒在地上了。

两个小书童“哎呀”一声，惊慌失措的连忙跑了过来，感激的看了江寿一眼，这才搀扶着水眠先生坐了下来。

“咳咳咳咳……实在抱歉，这身体，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水眠先生叹息着摇头，从贴身书童的手中拿来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真是让你们见笑了，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这是我第二次真正在这份帛书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些纹路，曾几何时，我对它们痴迷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四处追寻探问，就是想找到与之相佐证的证据，现在，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你、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说这些纹样，这对我很重要！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够满足的，豁出我这条老命去，我都会满足你！

“但还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拜托了！”

说到这里，水眠先生顾不上自己弱不禁风的老腰，便又是朝着江寿一阵躬身行礼。

全无方才爱答不理的模样。

江寿忙一把拉住。

这下，水眠先生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铁钳锢住，不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就这样被对方给重新推回到椅背上。

江寿眉头微微皱着，斟酌着语句说道：“我愿意与老先生共享消息，但还请老先生能够为我们解惑，这些纹样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提起此事，水眠先生立时容光焕发，就像是找到了知己。

“这代表着，‘三眼军’真的存在！”水眠先生严肃说道，随后将手中一直把持着的人皮帛书递给江寿，“你仔细看看这张帛书！”

江寿闻言接过帛书，但方才就已经细细查看过其中内容的他，并没有太多所得，唯一的信息反而是来自于帛书本身……他轻轻揉捏着帛书的人皮质感，然后眼神微微一闪。

“不对，这张帛书的质感不太对，似乎曾经被水泡过，并在水中存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得以重见天日，导致帛书的许多仿佛工艺都被破坏了。

“现在这份帛书，应该是您通过后来的修复、还原，而尽可能还原出来的版本，对吗？”

此言一出，不仅是水眠先生有些愣怔，就连两个小书童也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江寿。

江寿却很淡定，在人体结构这方面，他绝对称得上是专家了。

何况还有“验邪”技能傍身，这种事简简单单就能看透。

水眠先生确实是有些刮目相看了，也由此增添了许多的谈兴：“你说的不错，这卷帛书就是从五十年前的浑江大洪灾之后，在洪水的下游被河水冲出来的。

“根据我们的判断，它过去不是一直被深深埋在浑江的江水之下，就是一直被埋藏在大河西道平原沃土的地下。

“由此，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还原与研究，在大河西道走访民间各种流言，进而进行大胆的设想……

“根据我们的还原结果，这卷人皮帛书的出土，有极大可能代表着在历史上浑江的中游的所在位置之处，曾经有一座‘三眼将军庙’，因为在大江府和沙壶府的老一辈人口中，确实流传着一些有关‘三眼将军’的传说。

“甚至有一些年岁已高的老人，还曾提到过，在孩提时代时，有前往给‘三眼将军’上过香，不过可惜的事，这在民间的流传已经是最末期了，而我们查遍了所有的史料消息，都未曾真正查到有关这位‘三眼将军’的相关消息！”

江寿心中一喜，意识到自己这绝对是找对人了。

这世上如果有谁还有可能对“旧江公”有所了解的话，眼前这个曾经做过深入调研走访的水眠先生，一定算是一号。

“老先生，可否与我们详细讲讲这位‘三眼将军’？”

水眠先生有些为难的叹了口气，尽其所能的阐释道：“其实有关与他的传闻，我也不过只听到了一些很琐碎的消息，有许多都是些话本故事。

“经过我们后续的汇总、思考，与尽可能的还原，才还原出了一小部分的生平履历，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实性，我们缺乏可靠的证据进行印证。

“简单来说，这位三眼将军，因为一出生，眉心就长有一颗半睁半合的第三只眼，由此被其生父母视作是邪恶的象征，而被遗弃，后来又遭遇了种种冷眼与残酷对待。

“但好在这位三眼将军自身天赋异禀，又是天生神力，路上还有贵人相助，在正值乱世的年代里，很快就大放异彩，得到了朝廷的重视。

“当时面临异常灭国战事之事，朝廷破格大胆启用三眼将军为帅，三眼将军不辱使命，成功力挽狂澜，挽救了朝廷……

“而后，三眼将军因为自身曾被人遗弃、冷眼的遭遇，所以四处寻找民间生患畸形的幼童，尤其是那些被遗弃的弃婴，收入帐中，善加培养，最终逐渐组建成了一直全部由畸形士兵组成大军，号‘旧军’，所以由其所镇守的那条大江，就被命名为‘旧江’。

“三眼将军曾名动一方，在民间有极大地声望，百姓都为其立庙供奉，视作仙神，其下军卒虽然都是畸形儿，被百姓视之为不祥，但却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在战场上凶名赫赫，威风凛凛——”

江寿越听越觉得，这很符合民间话本故事里常见的剧情走向。

自幼被人看不起、贵人相助、忠于朝廷、临危受命、还有后来的崛起和风光、不忘初心的为后人撑伞。

这些起承转合的编织，怎么看怎么像是被话本故事修饰过的结果。

这样的形象，不仅会深得百姓爱戴，朝廷自然而然也会大力推崇这样的形象，以弘扬其正能量，灌输忠君爱国的理念……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大英雄，最后没得善终？对吗？”江寿试探性问道。

水眠先生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英雄迟暮的悲剧性收尾，往往更具有传播力，更能被人所记忆、拥护，并广为传唱。

“因为，话本故事总会如此。”江寿叹息一声。

如此看来，水眠先生的这番讲述，真实性确实很是堪忧。

这中间指不定经历过多少代民间艺人的修饰、重新创作，就只能称得上是一个故事，和真实的历史隐秘，相去甚远。

水眠先生闻言也有些讪讪的，显然也明白故事和真实历史的差别，“你猜的不错，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三眼将军功高震主，从而遭受朝廷猜忌与背叛。

“朝中也有许多人仍旧视其为异端，视其‘旧军’为怪物、异类，而口诛笔伐，称‘旧军’乃是祸端，是邪恶的，是永远无法被朝廷所掌控的。

“内忧外患之际，三眼将军为了维护属下，保全自身将士的性命，主动自绝，自挖三目，死于旧江江畔。

“而在三眼将军死后，旧军将士也并未独活，身披缟素三十里为三眼将军送行，并一个个整齐列队，逐个投江而死，以明其心，上下竟无一人贪生，此后旧江水患不治，洪灾频发……

“直到旧江更名为浑江，并经历无数年的祭拜，又在江头建造了浑沙堰，这才绝了此地的水患。”

即便心里清楚，这大概率只是个故事，可人老多情，谈到最后，水眠先生仍旧有些唏嘘，眼睛通红。

似乎是在感念于“旧军”从主帅到士卒上下的忠义之心。

“可惜，真是可惜，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旧军’所效忠的朝廷，到底是哪一个，在时间上来说，也许是食国早起，也许是食国立国以前，但那个年代所留存于世的史料记载实在太少太少，想要挖掘探究，都无从探究！

“莪甚至无法证明，这些‘旧军’义士，真的是历史中的英雄豪杰，这无疑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每次想来，都不由为之扼腕叹息！”

江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老先生，‘旧军’是存在的，那位上忠下义的三眼将军，也一定是存在的。

“不过……可惜现在我也无法了解到那些真正的历史隐秘，但我相信，今日我们的相见，代表着我们离这宗历史隐秘，正越来越接近！”

水眠先生看着江寿，忽然很认真、也很郑重的点点头：“你能如此说，我真的非常欣慰，这或许便是追寻历史的魅力所在……”

“老先生，后续我会继续探寻此间隐藏的秘密，若是当真有所得，我也愿意尽皆分享给您，您相信我，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的，我就快有所得了。不过这人皮帛书，可否……”江寿微笑反问。

水眠先生顿时直起了腰。

显然有些不愿意将自己的藏品送人。

但看着江寿赤诚的态度，回想起江寿给出的那些兵器制式纹路，他一咬牙，忍痛割爱的说道：“好吧，我还有太多太多的历史隐秘未曾探究出真相，我也太老了，无法继续追寻下去了，与其一直留在我这里积灰，还不如赠予小友，希望小友当真能有所得吧！”

江寿眼神一亮，认真的谢过了水眠先生。

然后便小心翼翼的将人皮帛书卷起来，收入怀中。

他有预感，通过这份人皮帛书，他能找到“旧江公”所在的位置。

甚至有可能找出其与“剜眼公”的真正联系，毕竟水眠先生方才也提到过，在有关“旧江公”的故事结尾，其死于自挖三目的自绝——

这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