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
阿芷坐在江寿的手臂间,拧着眉头询问道。
就在它与江寿的面前,阴霾的黑暗笼罩了天空,大地似乎都被侵染成了深黑的颜色,甚至显得有几分泥泞、潮湿,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在那泥泞的地面之中有什么阴沉沉的东西在其中爬行、扭动。
四处,都是雾蒙蒙的,无法被看清的,难以名状的。
它们当前所处的世界还是一片晴空万里,暖阳高照。
可前方那深邃的黑暗,浓郁的暗影,宛若潮水一般汹涌不绝的阴气,都令人避之不及,无法靠近。
那,就是百万亡魂的葬身之地。
是五十年前那场大灾祸的所在之地——
里面到底有什么,只怕就连七字门的强者,都不够了解。
“人皮帛书会带我们找到它(旧江公)的。”
江寿抖了抖手中卷成一团的帛书,越是靠近那深邃的黑暗,他便越发感受到来自人皮帛书之中隐隐约约传来的感召。
帛书,似乎正在变得炙热。
“进入这种陌生的阴气世界之中,很容易迷路的,一旦我们找不到明确的目标,找不到能与其产生联系、确定我们所在位置的事物,我们就有极大可能会永远沉沦在其中。
“有了帛书就不一样了,这卷人皮帛书之中,有它残留的气息,而它似乎也是想要通过这种手段,向外界传递一些消息。
“可惜最初得到这卷帛书并加以研究的人,是水眠先生,他没有修者修为傍身,看不透这些信息的。
“准确来说,没有阴寿修为傍身的人,都很难明确的看透这里隐含的信息……”
阿芷若有所思的看过来:“所以就通过这个,你就认为……旧江公渴望与‘活人’接触,渴望让‘活人’去找到它的那座‘三眼将军庙’?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猜测是真的,你不觉得这有些太冒险了嘛?上次它的恶奴对你们师兄妹下手,不就是因为它很敌视你这样的‘上人’传承者吗?
“毫无疑问,它比你之前解决掉的那个对手(腐朽公)的层次要高,它能看透你故意隐藏着的那些秘密,能看到你是‘上人’的这個本质,你亲自去找它,无异于羊入虎口。”
江寿坚定说道:“我几乎可以肯定,它想发声,它想让这方俗世上的人、都能看到它,这是我们的机会。
“而且……”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一半,又有些犹豫,他转头看了一眼另一边安静等候着的梁温。
“而且什么?”阿芷忙追问道。
“而且,就在昨日,我们见过水眠先生之后,梁温与我说出了他的那个猜测……还记得他最初央求我,想与我们一同出来时说过的话吗?”江寿眼神之中的含义,越发深邃。
“他之前与那‘剜眼’的邪祟打过一些交道,有过一些猜测,而就在昨日,他的那些猜测得到了一些印证……!”
阿芷上下打量着江寿,因为江寿的这番话藏头藏尾、含含糊糊的,显然是不愿意明说。
它瞬间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涉及到什么不能明说的忌讳。
也许非常严重。
所以它并未直接追问,而是斟酌着语句问道:“这个所谓的‘猜测’,能帮助你直面你的对手吗?”
江寿嘴角微微向上一勾,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不仅仅是能帮我直面对手,甚至能帮我将这次需要面对的两个对手给一起包圆了,但前提是,我必须向前走,不能继续傻傻的待在原地,等着董公那边给我递消息了!”
话到此间,他还朝阿芷挑挑眉头,“这个理由,够了吗?”
阿芷顿时陷入了沉默。
“这是我的杀手锏,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拿出来,现在确实不能明说,否则就不管用了,这里可是对方的地盘,说不定会被对方给听到哦~”江寿半开玩笑半解释的说。
阿芷继续沉默。
“我事先已经通过‘坐观’法,查看过我此行的安危与否了,大致能判断出,我此行会遇到些什么,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
“而且,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还是觉得会有麻烦,我可以将你的本体暂时交给梁温来照看,他这次不会与我同行。”
上次十颗祸根石与“分尸井”做出交易后,他得到了整整二十颗“活心”。
不过可惜的是,他目前的精神力已然提升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陷入了某种瓶颈,缺乏一次从“涓滴水流”、质变为“一汪湖水”的重要契机。
所以,以“坐观”法来打磨精神力,收效甚微。
至少也要找到“坐观”法继续向上突破所需的条件以后,才有可能真正有大的收获。
“不。”阿芷神色一凛,原本有些纠结的小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它一咬牙,“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共进退。”
一人一物彼此对视一眼,便不再言语。
已经有了共同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
四位纸人轿夫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缓慢前行。
那轿子与其上坐着的身影,很快被远方的阴云所笼罩,彻底不见了踪影。
站在阳光下,遥遥望着这一幕的梁温,沉吟着看了眼手中的纸人碎片,这是江寿临行前特意交代给他的。
有了这个纸人碎片,董寇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他这边也能很快得到,而同样的,若有什么紧要的消息,他也可以通过纸人碎片,将消息传递给江寿。
不过若非必要,不可使用。
按照江寿的嘱咐,他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继续学习“刻碑匠”的知识,争取早日迈过职业融合的门槛,晋升为“邪曹”。
……
光阴似箭,一去不歇。
转眼间,距离江寿孤身进入那阴气连绵的百万冤魂之地,已然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梁温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每日便待在义庄中精深刻碑之道。
忽有一日。
他正忙碌于一座碑石之前,手上的动作一顿,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
豁然抬起头来,朝着门外看去。
眼神也跟着变得警惕起来,手指微微一挑,便有两张黄纸符箓出现在了指尖,被他所掐住——
咚!
院门被大力撞开,一座偌大的棺材摇摇晃晃、一阵歪斜,然后似乎有些气力不支的“轰隆——”一声跌撞在地上。
然后,一道周身都被深黑气流所笼罩的身影,也跟着冲进了院门,“啪!”的直接拍在了地上,掀起尘土飞扬,地面跟着龟裂。
梁温眉头紧皱,仔细辨认了一下来人的状况,然后瞪大了眼睛:“师、师父——!”
这道跌跌撞撞进来、看起来状态十分不妙的身影,赫然正是许久未曾传来消息的董寇!
原本正常来说,梁温对师父的气息不可能不了解,可这次,师父的气息之中很明显染上了极为严重的其他气息,这让他根本难以分辨。
他心下是又惊又急,快步朝着摔在地上的董寇冲了过来,一闪身便凑到了近前。
却不曾想,下一刻却猛然撞在了无形的墙壁上,发出了宛若撞钟一般的闷响。
咚——!
“别、别过来——”董寇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妙,非常的沙哑,低沉。
在四起的沙尘之中,他强撑着从地上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
只见他原本的眼睛已经瘪了下去,紧紧闭着,似乎成了两颗血洞,内里的眼睛已被挖了出来。
血流如注,顺着两边脸颊,不断地涌出。
根本止不住。
但就在他左右的两边脸颊之上,皮肤却格外的狰狞、肿胀,又各有一只隐隐约约散发着邪异凶光的眼睛,从脸颊上裂开了缝隙!
此外,更多的眼睛,正在从他的脸上、四肢上、乃至是身体躯干的每一处分裂而出,睫毛微颤,眼皮抽搐,似乎随时都能睁开!
董寇胸前的衣襟,尽皆被撕裂,那颗最早出现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八成,只差最后一点点,就将彻底打开!
这幅恐怖的模样,令梁温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之前江寿临行前嘱咐他的一些话。
江寿说过,董公这么长时间迟迟未曾传递过更多的消息,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一切顺利,等待整体调查告一段落后给出详尽的消息;一种便是极不顺利,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而江寿善于做最坏的打算。
从一开始就是按照后者做出的设想,所以才会早早行动起来,留他一个人继续呆在这里等着听回信。
在此之前,他心中一直惴惴难安,忧心于师父的情况。
担心出现无可挽回的局面。
可那毕竟只是猜测,担心,没有落到实处,他心中还能有些希冀。
现在,事情都这样明明白白的摆到面前了,他满心惊骇担忧,奈何面前有无形的气墙阻隔在外,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分毫,只能从旁焦急发问道:“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开始情况不是还一切顺利吗?甚至还有所斩获,拿下了一头‘恶奴’,现在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莪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怎样才能救你啊!师父!”
说到这里,梁温的声音也变得十分沙哑,双眼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拼命地砸着面前的气墙。
董寇脸上越来越多的眼睛,密密麻麻的浮现而出,无一不是呈现极为狰狞疯狂的血红。
这一刻,他就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个人,有无数双眼睛在齐刷刷的盯着梁温,带来莫大的惊恐。
他口唇翕动,张开了嘴,但隐隐约约甚至能看到他的口腔、牙齿之中,都在有睫毛闪烁,有眼皮开合,有一只只恐怖狰狞的血眼、在其中睁开。
要将他彻底撕碎,要将他整个人都炸碎成无数颗眼睛。
情况急转直下,面前的景象越来越骇人!
那嘶哑的声音再度传来:“梁、梁温……快,快,快告诉江兄弟……出大事了……大江府,要出大事了……
“我……本是与卫禾……卫宅……一同克敌……寻找……寻找挽救之法……但未曾想到……卫禾他、他先一步疯了!!
“他先被污染了……他已经疯了……不要去……不能去……百万亡魂之地……不能去——”
言罢,董寇似乎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周身上下的每一颗眼睛都在此刻猛地瞪圆、凸起,随之而来的,似乎是董寇的身体,也随之炸成了一团细碎的血肉……
啪嗒啪嗒啪嗒——
密密麻麻的眼睛睁开又闭合的声音,此起彼伏的传来。
“师父——”
梁温惊声大喊,奋力的锤击着无形的屏障。
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嘭——”的血肉炸碎声,与不断嗡鸣的海然气浪,冲天而起,在义庄的院子里轰然爆开。
霎时间,沙石四溅,房倒屋塌——
……
“这就是你找的路?”
在一片暗沉无光的时间里,地面泥泞宛若沼泽——
一头邪祟在泥泞中翻腾着泥水,与纸人轿夫擦脚而过,并未受到触动。
那邪祟整个身体都被裹在淤泥之中,皮肤与肌肉浮肿臌胀,一道几乎贯穿了半个身体的创口从中撕裂开。
内里同样浮肿的五脏与肠子,都随着它的匍匐爬行而被拖在后面的地上,留下了数条长长的痕迹。
其面容极其苍白浮肿,几乎难以看清楚是一张人脸,脸颊上的很多皮肤血肉似乎都在水中的鱼类啃食下,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与牙床,
但它的眼睛却显得格外的犀利,大半颗凸出眼眶之外、被一条拉丝血肉勉强拖着的眼球,左右环顾着四周,就像是在寻觅着猎物。
发丝凌乱湿漉,腿上还缠绕着水草。
与它情状大差不差的邪祟,在着泥泞之中,毫无规律的穿行着。
而就是在这样诡异、恐怖的环境中,阿芷却是嘴角抽搐,黑着脸询问道。
江寿低头再次查看人皮帛书,隐约间,他看到了一条时有时无的细线,通向前方的深邃黑暗。
“很近了!就在前面,相信我,这次肯定不会有错了。”江寿也是嘴角抽搐,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阿芷双手环抱在胸前,头上的小辫子在肉乎乎的手指头勾动下,摇晃个不停,“你确定不是你在为走错路而找借口吗?我觉得你必须要承认,咱们就是迷路了,如果再不找找出去的道路,很可能就要永远沉沦在这里了。
“自从洪灾过后,此地已经太久没有人烟,阴气、怨气积攒过重,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邪巢遍布其中,找错路也很正常。”
它像是安慰,有带着点小调侃意味的说道。
江寿叹息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纸人大军。
前方是轿子开道,后面则是数以百计的纸人,在扛着一座偌大的金山。
在这连绵的阴风之中,借由这座纸扎金山,不断吸纳融合着四周的阴气,源源不断的转化为阴寿。
再加上江寿脑袋上悬浮着的裂尸像,偶尔用以其中储存着的阴寿进行填补补充,便能就这样一直维持着“大葬经”的运转。
这才能让他们如此浩荡的队伍,在这邪祟横行的阴气世界之中,没有激起任何的动静。
经过这一番操作后,江寿其实是省下了很大一部分阴寿的。
在此间世界之中,穿行了这么久,裂尸像中的阴寿也才消耗了很小的一部分,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总觉得,它(旧江公)是在有意躲着我们,不是我找错了路,而是那座沉沦在这方阴气世界中的‘三眼将军庙’,一直在移动位置,在躲我们,所以每次我都要重新通过人皮帛书进行定位。”
阿芷意味深长的看着江寿,笑眯眯地说道:“对,你说得对。”
“……你这个嘲讽脸是什么意思啊!真的是它在躲我们!”
“可是在进来之前,不是你说的,它渴望见到活人,渴望向这个俗世‘发声’的吗?怎么到了现在,又变成是在躲我们了?”
“这……”江寿叹息一声。
他也是想不明白此间关节,才会做了这么久的无用功的。
人皮帛书的存在,以及内里隐约透露出的位置信息,无疑是在告诉他,旧江公想要见人,想要被人所找到……
可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呢?
“会不会咱们的队伍太过显眼,而它……想要的是一种更加简单直接的见面方式呢?”江寿眉头一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阿芷神色一凛,伸出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一把按住了江寿的脸:“你,你不会是想撤掉这支纸人队伍,甚至撤掉‘大葬经’吧!?
“这也太危险了,你看看周围那么多的邪祟,稍有不慎,便会群起而攻之,你的死无葬身之地,也许只在一念之间——”
江寿看着阿芷:“所以你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对吗?也许它想要的,就是要我以一个最寻常普通的‘活人’的姿态,不加任何的掩饰,来与它见面的,对吗?”
“对个鬼啊!”阿芷顿时龇牙咧嘴。
江寿果然从不按套路出牌,这想法一次比一次跳脱。
“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江寿反问。
“……”
“……”
场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能听到其他邪祟“啪叽啪叽”在水中匍匐、爬行的声响,连续不停。
直到人皮帛书所传出的信号,已然近在咫尺之时。
江寿再次开口说道:“若是此次仍旧未能找到‘三眼将军庙’的所在位置,我便要试一试了,我愿意相信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