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寿这一番话出口,其实内心里也在打鼓。
毕竟这一切都只是他结合梁温的说法,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最终做出的猜测。
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
他低着头,耳边一派静寂,似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正当江寿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打算换个说法的时候。
隆隆隆——
隆隆隆——
宛若一座巨山被抬起的轰然巨响声中,他下意识抬起头来。
接着便看到面前“旧江公”本体巨大的头颅微微一歪,似乎是对江寿的这番说辞,感到了疑惑与迷茫。
原本没有任何表情,隐隐间还透露着几分神圣气息的脸庞上,似乎也出现了一些波澜。
江寿正待继续说些什么,他的心底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的,这声音并非是从耳畔传来,也并非是直接钻入头脑中与精神世界的,反而是从他的心底透出来的。
而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极为剧烈的心痛。
似乎随着那声音的每一個音节吐出,他的心脏都要承受偌大的负担,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一般。
值得庆幸的是,解锁“不朽者”殊业以后,他浑身上下最坚固的地方,就是心门,所有的“血熹”修为都从此而起始。
要不然,他可能会因为承受不住这个声音的出现,而直接暴毙当场。
“你,如何,知晓。”
那声音一顿一顿的,每一个字的间隔都要隔好一会儿。
有点像是孩提时代牙牙学语说不清楚话的孩子。
也有点像是太久太久都未曾说过话的人。终于重新使用了语言,还非常的生疏。
带着一种奇特的虚无缥缈之感,分不清男女,听不出语气。
江寿的手中一轻,双手托起的那一封人皮帛书随之消失不见,他下意识捂住心口,咬牙忍受着心脏的巨大负担。
面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一座建在江岸边的古庙——
他找到了。
他成功找到三眼将军庙了。
果然就是这里,就是这位“旧江公”的本体金身所在,而既然找到了,手中的人皮帛书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着的意义了。
他咬紧牙关,严肃说道:“大帅不必多说,还是由我来说吧,若是我话语之中有哪里存在问题,再请大帅斧正。
“不过大帅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冲击,还望大帅慎言,能够为我减轻一些负担。”
隆隆隆——
又是如山岳颠倒一般的巨响,面前近在咫尺的“旧江公”微微颔首,同意了江寿的提议。
“其实以大帅目前的层次来说,早就已经超越了‘贪寿’所在的层次,可之所以表面所呈现出的层次还处于‘贪寿’,而没有继续向上晋升,恰恰是因为出现了疏漏,而这个疏漏的根本来源,就是‘剜眼公’——”
江寿观察着对方的态度,在他说出这番话后,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波澜不惊,似乎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就说明,他的这番猜测是正确的。
心中瞬间凛然,有所明悟。
既然这是真的,那么由此便可以延伸出更多的猜测,当下机会难得,他必须要趁机做出询问,以此来印证自己的许多设想。
世间邪祟,并不仅仅只有由生死阴冥之事所衍生出的邪祟……
还有依托于各种奇异传说怪谈而衍生出的邪祟。
例如面前的“旧江公”,对方的主要存在形式,就并非是因为死后的阴冥化身,而是在民间的百姓供奉寄托之下,是在各种话本故事、奇异传闻流传之中不断壮大成如今之层次的邪祟。
镇魔司和五牛观的主要面对的,就是这一种邪祟。
这是与他当下所掌握的多数知识,都接然不同的另一种体系,他此前所遭遇的情况也非常少。
此类邪祟,今人统称为是邪祟。
但古称被叫做“太岁”,也称“阳间怪异”,所以阳司与阴司邪曹所对应的修者,才会被称之为是“除岁”。
它不是靠着死人死后的怨念化邪,而是依托于世间之人的种种情绪、念想而诞生。
世人越是恐惧什么、越是憎恨什么、越是期盼什么、越是渴望什么,这些强烈而又极端的情绪,就会催化出与“阴气气场”同样特殊的气场。
乃至是诞生出更加特殊的邪祟。
之前江寿就猜测过这件事情,并早早做出了区分。
毕竟如果按照阴冥衍生出的邪祟来判断,旧江公的本体,就不可能是像他之前所见识过的那般,恢弘伟岸。
披风染红长天,巨枪横贯天地。
它麾下的那些将士,也不可能是那般的高大、雄壮、强大。
而是应该比话本故事里所记载的形象,要更加的极端。
话本里写,“旧江公”自挖三目而死,心中一定会藏着滔天的怨念,那么就一定会呈现出如“腐朽公”那样整体腐烂的邪诡情状,至少也会是那种三只血眼血流如注、势要屠尽天下人的那种疯狂之感。
而不应该像是这般高高在上。
话本里写,“旧军”士卒本是由许多天残地缺,天生身体畸形的兵士经过特殊训练组成的。
那么若是投江死后、怨念滔天。
它们的体态就会呈现出更加疯狂恐怖的姿态。
畸形的更加畸形。
残缺的更加残缺。
丑陋的更加丑陋。
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蔚然傲立,身披金甲银甲,整齐列阵。
简单来说,“旧江公”及其麾下士卒的模样,并带来没有丝毫的怨念、恐怖、邪诡的特征。
反而像是寄托了宏愿,寄托了世人的美好期待,是受各种极端情绪影响之下所衍生出来的邪祟。
百姓们为“旧江公”建造起三眼将军庙,供奉三眼将军。
将其视之为举头三尺的神明,那它的本体就宛若神明一般,金身高千仗,顶天立地,傲视天下。
百姓们在故事中流传“旧军”士卒的骁勇善战,悍不畏死。
那它们就如百姓所想的那样,无比强壮,高大威猛,各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披甲执锐,身姿挺拔。
这才是真正正确的判断。
不过江寿对此做出的猜测是,天下阴阳不分家,最终或许会有一定的殊途同归之处。
有阴邪之处,或许就会有阳岁暗藏。
如那“腐朽公”,它本体充满了极致的阴邪与恐怖,但它的另外一个本体,那颗不死头颅、邪曹,至少就代表着其本身还存在着一些理智。
还有对光明的憧憬。
而放到“旧江公”身上,也同样如此。
邪祟就是邪祟,哪怕它寄托了数之不清的百姓供奉与殷切期盼,它看起来再过伟岸,也仍旧会有阴邪暗藏。
也许,“剜眼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那位制造了许多血祸灾事,在各州府之间大肆吸纳阴寿,积累奠奉的‘剜眼公’,曾是大帅身体的一部分,因某些特殊的原因,而今分裂而出,形成了另外的一位‘贪寿’。
“而恰恰因为它与大帅本为一体,大帅手下的奴仆兵卒,才能够受其调配差遣……”
话到此间,他再度看向对面的“旧江公”。
见对方果然出现了很明显的反应,它“隆隆隆——”的微微颔首,然后居然主动再次凑近向江寿,并微微弯了弯腰。
令它上半张脸上,那紧紧闭合着的三只眼睛,更靠近江寿,似乎在等待着认真倾听江寿的后续话语。
他头脑中电光闪烁,将目前所有的线索,串成了一条最有可能是真相的的线索——
“从当日大帅自挖三目、自绝之时,便有怨念暗暗酝酿,这并非一日之功。
“后来大帅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并建庙受享民间香火供奉之时,因为自身的力量,借由民间百姓希冀愿望而形成的力量,助推着大帅逐步积累、拥有了如今的金身与层次。
“但可惜,就在真正继续向‘贪寿’之上晋升的关键时刻,曾经酝酿着的阴邪怨念力量暴露了出来,与大帅争夺力量。
“而与此同时,大帅原本所在的朝廷灭亡了,这就导致大帅在民间的影响力就一降再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低到了谷底,也就给了‘剜眼公’更多的可乘之机。
“在后来近千年的时间里,大帅的力量被逐步削弱,而‘剜眼公’则在不断的壮大,此消彼长之下,情况越发不乐观——”
当日,就连水眠先生这位资深的历史研究者,都无法判断出旧江公所在的具体朝代。
这就说明了旧江公所处的朝代,一定不是前朝食国与现今的饕国。
而是在更早之前。
“五十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大河西道的洪灾,导致就连最后的三眼将军庙的庙门也被洪水冲垮,百万冤魂、怨气滔天,阴气聚集至今仍未消散。
“‘剜眼公’毫无疑问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它从这无边无际的阴气世界中,获得巨大的提升,彻底摆脱了大帅的控制,分裂而出。
“其大肆在阴气世界内掠夺阴寿,积累奠奉,并凭借着大帅的奴仆与兵卒,一日千里。
“并试图在不久的将来,将手伸的更长一些。
“对大江府、乃至整个大河西道出手,直到最后彻底反吞掉大帅,真正的晋升更高的层次——
“而大帅预料到了这一点,奈何身处阴门世界之中,自身层次也跌落谷底,本体根本无法离开这座沉沦在阴门世界内的三眼将军庙。
“于是大帅只能通过那人皮帛书,试图将消息传递给外界,引人道修者进入此间,共同协商灭‘剜眼公’之计。”
话到最后,所有的线索完整地串联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闭环。
咚——
一声宛若晨钟暮鼓般的巨响,震荡响彻。
那是“旧江公”的本体呼出了一道沉重的气息。
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险些给以江寿灭顶之灾。
他运转起全部的阴寿修为加以抵抗,这才勉强控制住身形,避免被骤然掀起的飓风吹飞出去,也避免了身体难以承受而粉身碎骨的结局。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直到余波散尽。
“略、有差异,整体、无错——”
宛若心脏撕裂一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寿伸手死死捂着心口,五官揪紧,血气上涌,他真的觉得心脏快要炸开了,他双腿发软,当即坐在了地上,面色涨的通红。
不过旧江公给出的答案,还是让他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这些猜测都大致无错,他就真正有了应对之法了!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旧江公”的场面。
那时候派出“执刀将”来杀他的旧江公,并非其本体。
其本体一直被困在阴门世界的三眼将军庙中,无法外出。
那是“剜眼公”假借着旧江公的身份,出的手!
当时,他的师父徽孝老人一言喝退对方时,曾和他说过,对方所忌惮的并非是的徽孝老人,而是头顶上更加强大的邪祟。
但现在想来,“剜眼公”也许是怕它并非真正的“旧江公”的身份被揭露出来。
毕竟,那时候就无法保证那些被它所差遣调用的奴仆兵卒,还能继续听令行事了。
也无法保证会不会产生更多的波折,会不会被真正的“旧江公”给反吞。
假的终归是假的。
就是害怕暴露,担心被戳穿。
所以投鼠忌器,一喝而退,后续也没有再找江寿的麻烦。
想到这里,江寿抬起头,再度盯着面前的“旧江公”金身。
他忽然意识到,邪祟或许也并非真的全都是邪恶的,它们纵使有许多无法被掌控的疯狂欲望,充满了无序的恐怖。
但至少其中会有一面,是向阳而生的。
譬如面前的这位真正的“旧江公”。
它生前保家卫国,庇护百姓,镇守旧江,死后仍旧是受百姓所供奉,成为宛若保护神一般的存在。
自从见面以后,它从未睁开过眼睛,或许便是因为它知道,以它的层次只需要一个眼神,就会让江寿当场暴毙。
所以一直闭眼以对。
这尽皆说明,这位“旧江公”的本体,并非是弑杀的。
诚然,它的身体有一部分了邪恶无比的“剜眼公”,可它的本体却一直未出三眼将军庙,金身也始终未变。
如果说“血熹”之道的存在,以及“不朽者”职业的解锁,让他看到了身处在这个无比阴暗诡谲的俗世之中,第一缕投射而入的光明。
那么面前这位金身千丈的“旧江公”的存在,就是他的第二道光。
“若我,能够将‘剜眼公’的真身,引诱到三眼将军庙,大帅可否将之斩杀?”
引诱一位“贪寿”,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会非常困难,动辄就会有暴毙的风险。
但江寿觉得值得一拼,毕竟有“旧江公”这位强援在。
隆隆隆——
隆隆隆——
可这次,旧江公的头颅却微微摇晃,显然是在否认江寿的提议。
“移、庙、出、界——”
江寿再度按住胸口,脸色涨红,但头脑却转的非常快。
将三眼将军庙,搬出阴门世界?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到那时候,旧江公的本体就会直接降临在大江府,亲自夺回那些恶奴的掌控权,并亲手解决掉“剜眼公”。
但这个计划,仍旧风险极大。
他眉头皱起,“大帅,离开阴气世界,那便是阳间,两位‘贪寿’的争端若是在阳间爆发,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到时候,也许都不用沦陷,大江府乃至是整个大河西道被夷为一片平地,那都是有可能的!
“生前、不曾、伤一无辜,死后、亦然——”
旧江公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一次,江寿觉得心口的疼痛似有了些减缓。
他盯着对面的金身与面庞,眼神一点点变得深邃。
精神如有触动,竟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难道旧江公有可以在不伤及任何无辜的情况下,解决掉“剜眼公”的方法?
若真是如此,那可能省太多力气了!
“我知道了,我会着手去办这件事情,在不引起‘剜眼公’注意的情况下。”
没用对方叮嘱强调,江寿就主动提出了这一点。
移庙可不是一项小工程。
若是被“剜眼公”提前发现,这里可是阴气世界,“剜眼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将他们阻截在此,所以此时还得悄无声息的做。
隆隆隆——旧江公微微颔首。
“另外,还有两件事想要询问大帅,第一,三眼将军庙一直处于阴气浓郁之地,一定对这阴气世界有些了解,可否给我些帮助,让我不至于沉沦在无边的阴气之中,能够找到准确的方位?”
隆隆隆——旧江公再次颔首。
江寿不由抚掌,这下子,“星月洞府”的位置就不用发愁了。
“第二……”江寿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严肃,“虽然知道这种时候提及此事,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面——
“我需要大帅的第三只眼,事成之后,不知大帅可愿将之交给我?”
一时间,空气沉默了下来。
温度仿佛在此刻骤降,变得格外阴森冰冷。
虽然旧江公仍旧并未睁开眼,但江寿似乎感受到,对方眼皮之下隐藏的眼睛,在同一时间,全部盯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