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法正……请主公降罪!”
石破天惊。
左将军幕府前。
东州士的领袖,在汉川之战立下大功的谋士伏地长拜。
这一声,震动全场。
内外豪强,左右官吏皆是面面相觑。
许靖、郄揖等人目中震恐。
“法正……他怎么会认罪伏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明明是个小人啊……”
一片喧哗中。
豪右之内。
郫县人何宗起身质问道。
“扬武将军……你所言为真?”
“当真是你杀害了王氏全族?”
郫县何氏与新都王氏乃是世代姻亲。
何宗听到法正认罪,先是眸光一震,旋即想起当年旧事,他亦是心中了然。
法正毫不避讳,背后荆条将他扎的满身是血。
饶是如此,他看向这群蜀中豪右之时,目光之中仍是毫无惧色。
“杀了,便是杀了。”
“我法正恩怨分明,不会让人替我背负污名。”
“升之……抱歉了。”
“现在才还你清白。”
刘云和法正对视一眼。
这位一身侠气的谋士,确实敢作敢当。
身在权利的最高峰,法正完全可以不顾此事,也可以找人代替自己,承受冤屈。
可他还是选择了向刘备坦白。
刘云敬佩不已。
“扬武将军……多谢。”
法正摇头道:“这是我欠你的,不必谢。”
“主公……杀害新都王氏与广都朱、冯两家之人正是在下。”
“此乃在下罪书,还请主公过目!”
刘备蓦然惊起,接过费祎递来的认罪书,他一个字都不想看。
竹简被刘备紧握在掌心之中,竹节都快要被拧断。
刘备最敬重的人是诸葛亮,脾气最对得上的人,却是法正!
同样的嫉恶如仇,恩怨分明,刘备是喜欢法正身上的那股子游侠气的。
历史上法正死后,他也是在蜀汉第一個得到谥号的臣子啊……
刘备向来喜怒不显行于色,今日听闻法正之言,内心却是怦然一颤。
他刚想走下台,狠狠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为什么。
可是,才走了几步,却又珊珊停止。
的确,刘备了解法正的脾气。
若他能忍住不报仇,那他就不是法孝直了。
昔日二人同游成都,快马驰骋,何其快哉。
在汉川之战,主臣二人互相挡箭,何等情谊?
刘备大为恼怒,他的双拳紧握,内心犹如斧劈刀割,可面上却依旧冰冷镇定。
台下的豪右都在看着他,刘备不能展露私情。
若要以蜀科治世,对待麾下的亲信,便得与豪强同样,有功必赏,有错必罚。
否则,今后,豪强谁还会服从《蜀科》的教条。
哪怕在人治时代,执法必严,也是非常重要的。
“刘使君……我看要不算了吧。”
“毕竟,他可是法孝直啊。”
落败一筹的豪强们暗笑道。
“在下以为,既然是扬武将军杀了人,那也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毕竟扬武将军跟我们这群人可不一样啊……”
法正看得出刘备的为难。
今日他的错,如果不受惩治,今后蜀中豪右便没人会服从蜀科。
刘云好不容易在广汉立下的威,便会前功尽弃。
法正不愿让刘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信于人。
他低头叩地,殷切道。
“主公……勿念旧情。”
“若立《蜀科》,在下之罪,不可轻饶。”
“还请主公下令!按律严惩!”
以死报答刘备殊遇。
法正,已将自身荣辱抛之脑后。
那一夜,董和的话,让他想开了。
“孝直!”
刘备看了一眼被荆条扎的满身是血的谋士,双手颤抖,他走回主座,慢慢抽出斩首令,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左右!”
刘备合上双目,悠悠道。
“将法正带出去……枭首示众!”
啪嗒一声。
斩首令落地。
一片寂静中。
豪右震惊,群臣惶恐。
刘备真要杀法正?
糟了啊……
法正犯了事儿,都得杀。
那今后谁还敢违抗《蜀科》?
张飞、赵云等人皆是起身想要求情。
可诸葛了却横过羽扇,拦在二人身前。
“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飞赵云心急如焚。
“军师,在不开口,法孝直真要死了。”
他们和法正的关系倒是一般。
可是所有人都明白,自庞统死后,蜀中人才之中,也就只有法正有能力弥补刘备政权计略方面的不足。
刘备素来识人,他将法正这一介校尉,提拔到与诸葛亮、关羽、张飞三人平级的地位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人比法正,更适合当刘备的参谋。
“卧龙凤雏,得之可得天下。可,可子初、孝直若亡一人,则汉室难兴。”
在远处观察局势的刘云深知法正决不能死。
可若要立下《蜀科》之威,法正的罪也不能不论。
必须想好一个完整的对策,既能安抚豪强,给他们一个交代,又得显示《蜀科》的公允。
可这求情的话,不当由他开口。
当由东州士自己衡量。
“许公……”
刘云找到一言不发的许靖,冷冷道。
“法孝直若是败亡……我会把东州士连根拔起。”
“你明白的,李异可还在我的手里。”
“如果法正死了,你们的事儿,我也没必要瞒着了。”
许靖之前不曾见过刘云,他一直躲在幕后,操弄局势。
如今一见此子,方知刘云能耐。
“升之……何必为难老夫。”
许靖苦苦一笑。
却没想到这李异反倒成了威胁东州士的大麻烦。
唉,他怎么就不去死呢???
半死不活的,让老夫也卡在这儿,受人威胁。
“可是……法孝直毕竟犯了大罪,老夫如何保他?”
刘云笑道。
“法正毕竟是东州士,将他铲除了,损害的还是你们东州士的力量。”
“没了法正撑住门面,你以为,刘使君还会需要你们吗?”
“好好掂量掂量吧,许公。你名重天下,只要开口,谁会不卖个面子给你呢?”
说完这话,刘云便扬长而去。
许靖、庞羲等人窃窃私语。
“此子,当真可恨……他想要用李异威胁谁?”
郄揖暗骂道:“大不了鱼死网破!”
庞羲一把捂住郄揖的嘴。
“你个蠢货!”
“住口!”
“唉……许公,刘升之虽然可恶,但他说得不无道理。”
“法孝直再不听话,毕竟跟咱们是一条一绳上的蚂蚱,他倒了,东州士也将四分五裂。”
“咱们在益州既要对付荆州人,又要对付天师道,可不能没有法正啊。”
派系之争,斗得就是利益的分割与妥协。
符合东州士利益的事情,许靖不得不做。
“向来是老夫使唤别人,却没想到,这一次,得被刘升之使唤了。”
“也罢!让你小子耍一回吧。”
许靖走上台前,拱手行礼。
身后,司马庞羲接踵而至。
“刘使君,在下以为法正之罪,涉及刘璋时期的旧怨。”
“如今益州沐浴新政,旧事重提,恐有不妥。”
“当今汉室衰微,曹贼跋扈,法孝直虽然铸下大错,然其仍是立下大功在前。”
“主公大可不赏其功,留其性命,计其过错,待日后将功补过。”
豪强们闻言心有不满。
“功归功,过归过。”
“许公,莫要混淆黑白。”
许靖抚须长笑,挨个走到豪强面前一一安抚。
东州士虽然被蜀人讨厌。
但许靖不同,此人虚名满天下,又掌握月旦评。
不仅在东州士里广有羽翼,以诸葛亮为首的荆州人和他关系也很好。
甚至远在曹魏,他也有不少朋友,时常书信往来。
蜀中大族念及此人身份,多少会给些面子。
“诸位,今日的闹剧已经够大了。”
“你们也不想刘豫州继续生气下去吧。”
“许公,你!……唉,罢了!”
闹事的豪右哀叹一声,也只好卖许靖一个面子。
毕竟,今后家中子弟若要成名,还得靠许靖推举呢。
说到底,新都王氏死了便死了,他们也没人会关心,只是想借此机会,找回颜面而已。
本以为能惩处刘升之,没想到最后居然把法正给牵了出来。
这等大人物一出场,哪怕是认罪伏法,多数豪右已经不抱期待了。
反而担心,刘备对法正惩处太严苛,今后他们若也犯了事儿,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见许靖劝说豪右在前。
诸葛亮这才起身开口。
“主公,法正一案,杀朱、冯两家,乃是剿灭校事府细作,证据确凿。”
“当日主公在广都遇到袭击,正是朱、冯两家所为,法孝直此事做的也合情理。”
“至于新都王氏一案,还请主公念在法正过往功绩,留其性命。”
张飞也是上前拉着刘备的手劝说道。
“大兄入蜀,法正位居首功,夺得汉川,法正屡出奇谋。”
“定军山之战,孝直更是为保护大兄,身中两箭,尤不退缩。”
“大兄,法孝直不能杀啊……”
赵云、简雍、伊籍、严颜、杨洪、黄权等人亦是上前行礼道。
“主公,法孝直与新都王氏的恩怨,乃是旧怨。”
“法孝直有功在身,不如折功免死。”
北方元老、荆州士、东州士、益州士全部求情。
刘备心软了。
他看向刘云,希望刘云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
“升之……此事,涉及你的名誉,你看呢?”
在人类的历史中,法律始终只能保护部分人的利益。
在法庭上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庭下,总能私下和解。
说到底,这件事儿只要刘云肯点个头。
法正的命就能保得住。
如何在保住法正的前提下,不损伤《蜀科》的威信,才是最主要的。
张鲁察觉到,这是一个让天师道和东州士缓和矛盾的好机会。
至少能保证法正欠天师道一个恩情,今后,他治下的东州士必将会放弃旧恨,与天师道握手言和。
减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何乐不为。
“升之……你怎么看?”
刘云与张鲁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点了点头。
思索了片刻后,他面向刘备,拱手道。
“刘使君,在下以为扬武将军虽有游侠义气,却也是恩怨分明之人。”
“昔日,窦宪铸下大错,按律当斩,汉室令其北击匈奴,其后窦宪立功,便勒石燕然。”
“孝武皇帝再世时,又有罚金赎死,贬为平民的旧例。”
“云,折依旧典,愿听从主公安排。”
刘备闻言,亦是心中长吁。
刘云将过往该判死刑的案例拿出。
一来,不违反刘备遵从汉家法令之意。
二来,也能给法正严厉惩罚,免其死罪。
窦宪北击匈奴,更是给刘备指明了方向。
刘备的北疆在哪,在武都!
他的儿子法邈可正在武都安抚灾民呢。
益州从来不是法正最适合的战场,他的家乡在雍凉。
刘备领会其深意,表情严肃道。
“法孝直肆意杀人,本该处你死罪。”
“可,念在你军功卓著,众人求情,在汉川又救了备的性命,特此减罪一等!”
“即日起,罚抄法正府中金银,取消将军之号。”
“流放武都,永不得回益州!”
严酷的责罚。
令人生畏。
蜀中豪右本以为这么多人求情,法正必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刘备如此严苛。
“天啊……立下如此大功,法正都不免被严厉惩处。”
“我等今后若是被抓到把柄,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豪右们面面相觑,更加畏惧。
许靖等人亦是心下大颤,这个结果可不是他们想要的。
一个失势的法正,还怎么撑住东州士啊?
“主公!”
“勿要多言!”
刘备严厉道:“法孝直,你可愿伏法?”
“罪臣,尊令。”
法正抬头仰望,目中毫无怨恨之心。
他看了一眼刘云,深知这是刘云特地安排的机遇。
法正在蜀中地位太高,手段太狠,树敌太多。
留在成都与东州士元老为伍,注定难以抗住四面云集的政治压力。
而雍凉战场,乃是汉魏交锋的最前线。
法正和法邈,将会在武都掀起新得风浪。
远离蜀中,远离政治漩涡,才能保全法正的性命。
待来日,北伐雍凉,他们便能回到故乡,发光发热。
“好一招金蝉脱壳,避祸在外。”
“孔明、升之,法正就此谢过了。”
法正朝着二人行礼,转头又朝着主座之上的主公,伏首叩地。
“主公……再会了。”
砰!
头颅磕地。
法正起身之际,顿时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
他放下满身荆棘,仰天大笑出门去,自此不是东州人。
没了这一层负担,法孝直,将龙归大海!
董和、张飞等人出门相送。
在白毦兵的保护下。
法正的身影逐渐远去。
刘备背对着法正,这个素来喜怒不显的男子,始终不曾回头。
待法正身上,枷锁的声音消失不见,待众人退散。
良久后,刘备方才露出了惋惜的目光,他向前追了两步,仿佛伸手要去触碰什么。
“来人,把这片林子砍了……它使我看不清孝直的背影……”
诸葛亮静静道。
“主公……徐元直,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刘备蓦然失色,哦了一声。
他的记忆有些混淆,好像过去的有些场面似曾相识。
“成都府中原来没有树林……”
“哈哈哈,孔明,备,老了呀。”
“老了,就是念旧啊……”
诸事落定,刘备坐回原地,默默望向武都,口中喃喃道。
“孝直……”
“孝直……那,咱们凉州再会!”
……
完美的落幕。
刘云等人亲自将法正送出成都。
把法正撇清关系,接下来就能毫无顾忌的对付东州元老了。
而且,结束了这两桩命案,过去的是是非非都已与刘云无关。
他的任务结束了。
翌日。
左将军府中,论功行赏。
在无人敢质疑刘云的能耐。
舌战群儒过后,牛鬼蛇神竞相潜伏。
不少蜀中青年才俊亦是云集府外,想要攀上新贵的高枝儿。
“看啊,那人便是刘升之。”
“得亏许公的月旦评,将刘升之捧上榜首。”
“此子,今后在蜀中,只怕无人能比了。”
闲言碎语传来。
马车中,许靖恨得牙痒痒。
“别听了,走吧……”
幕府前。
左将军掾,宣读公文。
“汉川一战,天师道战功卓著,录前后功,左将军上表天子。”
“迁张公祺为镇民将军,领汉中太守,阆中侯。赏金千斤,钱千万!”
“拜张公则为抚民将军,阳平亭侯。”
“拜张琪瑛为沔南君。”
“擢天师道巴西祭酒郭攸之,任汉中功曹。”
“庞德、王平、句扶等擢升校尉,赏钱不等……”
……
刘云吸了一口气。
张鲁的待遇已经是和诸葛亮、法正、关、张同一个等级。
到最后压轴的估计就是自己了。
庞德抖了抖刘云的胳膊:“升之……刘使君会给你什么官位?”
刘云摇了摇头。
“不清楚……”
“按规矩,我是师君之臣,封赏应在师君的亲属之下。”
庞德无奈道:“立下这么大功,也不能封侯?”
“未必能……功名都得算在师君头上,毕竟我先前只是个青城山祭酒。”
刘备会给出怎样的奖励。
众人拭目以待。
那眉发虚白的左将军掾顿了顿,看向了台下的年轻人。
“录其前后功,主公上表天子,拜刘升之为讨魏中郎将!赏金五百斤,钱十万。”
“领汉中军司马如故,加封关内侯!”
……
当刘备用封这个字的时候,关内侯就已经如同大汉旧制,成了拥有食邑的贵族爵!
门外鬼卒闻声,万众高呼。
师妹急忙跑来,欣喜道。
“这是加封,加封啊,不是赐啊!”
“师兄,你真的封侯了!”
刘云恍惚之间,只看到周围的鬼卒尽相朝着自己涌来。
所有人激动的把他簇拥起来。
所有跟随在他身边的人,都由衷的为他高兴。
而他的敌人则满脸死灰,悻悻而退。
时间过得好慢,这一切仿佛都还在梦中。
刘云愣了愣,走到今天,只觉往昔岁月如风。
一介白身,一介乞儿。
流浪中原二十载。
到今日,终于摆脱流民的身份。
往事如昨,刘云这才舒缓心情,淡淡一笑。
封侯拜将,功耀门楣。
人若富贵,当衣锦还乡。
可,他的家人,如今又究竟在何方呢?
主座之上。
刘备望着被人簇拥起来的刘云,会心一笑。
“走到今天,苦了这孩子了。”
张飞亦是满眼欣慰。
“出息了……哈哈哈,真出息了。”
“大兄既然杂事儿都已处理完毕。”
“那,俺可就去验明身份了。”
刘备微微颔首。
“切记,不可鲁莽。”
张飞挠头大笑。
“大兄放心,俺可不迷糊。”
“哎……升之!当初可答应好了。”
“明日,来俺家喝酒!”
台下。
刘云拱手笑道。
“既然翼德将军几番相邀。”
“那云只好悉听尊令。”
“明日,云,必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