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将军府中,诸事尘埃落定。
诛杀恶首过后,豪强们不敢挑衅刘备的权威。
天师道也将慢慢取代经学世家们占据的话语权。
一切稳中向好。
不过,刘备还需时间慢慢巩固自己的权利。
盐铁锦酒专营打开了口子,就得陆续设置官员小吏,还得派人监督,以防豪强从中作梗。
至于被强买强卖的蜀中女奴,如何让她们的生存得到保证,并一举摧毁豪强们占据的黑色产业链。
这就又涉及到下一轮的博弈了。
目前,刘备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仍是新都王氏和广都朱、冯两家被杀一案。
外部的敌人虽然被打趴下。
可是这个案件无法审理清楚,刘云的身上就还会背着两条冤案。
刘备端坐在主府之中,台下挨了一棒子的豪强都等着刘备的答案。
他们对赌失败了,不得已之下臣服了,牺牲了颜面和经济大权。
作为回应,刘备必须得秉公处置这两起命案。
刘备要立《蜀科》,便不能有所偏颇。
无论是豪右还是百姓,都得按律处置。
“谁,杀了新都王氏满门。”
“谁,杀了广都朱、冯两家。”
“还请刘使君还我等公道。”
刘备看向刘云。
此子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豪强们此行聚众,所有的目的全都失败了。
唯有这浮于表面的命案,反倒成为了豪强们伸张正义的口实。
“升之……”
张鲁拽了拽刘云的衣服。
“要不然,你先去躲躲?”
“躲?”
刘云摇了摇头。
“是非清白,自有公论。”
“我相信刘使君,也相信诸葛军师。”
刘备闻言也是思索道。
“孔明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伯苗,你去找。”
邓芝拱手道:“唯!”
台下,东州士闻言皆窃窃私语。
或有人曰:“许公,万一诸葛亮查到了法孝直那边,怎么办?”
许靖冷笑道:“查到又如何,法正只要不认罪,谁敢抓他?”
“可他万一认罪伏法……”
“不可能!”许靖自信一笑:“此人心胸狭隘,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法正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上,会甘愿放弃如今的地位?”
东州士皆笑道:“许公,所言甚是。刘升之摆脱不了这個污名了。”
……
成都外,阳城门。
扬武将军法正阔步走在城墙之上。
漫天飘下零星雪花。
从阳城门俯瞰成都,郊外江桥迭起,锦官城、车官城鳞次栉比。
南市中的百姓络绎不绝,益州商贩往来其中。
穿着黑袍的谋士感慨良多。
“真是大好河山啊……”
“昔日,某与主公漫步城中,纵马郊野,依稀犹在眼前。”
“呵呵,若无主公提携,法正焉有今日。”
话音落下,衣衫胜雪的诸葛孔明缓步上城,他脸色相当凝重。
法正并未回头,便能察觉背后的寒意。
“孔明来了……我知道,你终会来。”
“帮我瞒了这么久,辛苦孔明了。”
法正蓦然回首,他左手覆于右手上,右手心朝内,然后推手举至额,自上而下曲身低首,朝着诸葛亮行了大礼。
此乃天揖。
《周礼·秋官·司仪》载,按拱手高低,揖礼又分为“天揖”、“时揖”、“土揖”、“长揖”、“旅揖”、“旁三揖”。
其中,天揖多用于正式场合,面对尊长可行此礼。
诸葛亮连忙上前扶起法正。
“孝直与亮年岁相近,无需如此。”
法正起身摇头道。
“法某性格狷介,狂悖谋私。”
“屡屡杀人泄愤,若非孔明,某早该受罚了。”
诸葛亮出身琅琊大族,性情素来不似刘备那般江湖义气,他的身上总沉浸着一种温和宽厚之气。
诸葛治蜀,以安泰调和为主,稳定民心为上,为求齐心北伐中原,很多事情,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每当刘备要大开杀戒,诸葛亮总会出言相劝。
便是法孝直滥杀,诸葛亮也是念在法正曾在汉川殊死作战,将此事一并按下。
“说说吧,为何要灭新都王氏,为何要杀广都朱、冯。”
法正看向南方的广都县。
“朱、冯一案,孔明应当清楚。”
“当初主公返回成都,路过广都半夜遭人刺杀,你猜猜是谁人透露了风声给校事府?”
诸葛亮沉思一阵,此事他倒是听刘备说过。
当时,刘备忙于处理北方战事,没有深究,只抹去了蒋琬的广都长一职,让王连调任县令,此事也就过去了。
如今法正旧事重提,很明显已经摸清了背后的主使人。
“是朱、冯两家的家主。”
“这两个老头儿,贼心不死,与校事府暗中苟合,欲杀害主公。”
“若不是陈叔至日夜守护,险些被他们得逞。”
“所以,我派人杀了他们。”
法正眼中满是愤恨:“现在想来,应该灭他们的三族。”
“主公太仁厚,只诛恶首怎么够?”
“就算把他们的族人全部流放汶川郡,亦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诸葛亮看着牙根紧咬的法正,亦是明白了此事渊源。
法正毕竟出身东州士,与蜀中豪右明争暗斗几十年。
他确实有才,但德行却非上品。
常年在底层受人欺压的人。
一朝得势,将会有恩必回,睚眦必报。
这就是真实的法正。
生活在东州士的大环境中,所有人都习惯了不尊法度,肆意打杀报复,饶是他也不能幸免。
诸葛亮无奈道。
“那么……新都王累一族,又是怎么回事?”
法正苦笑道。
“刘升之已经知道了吧……”
“他很聪明。”
诸葛亮点了点头。
“为防万安仓的消息走漏,许靖等人杀了马秦、高胜全族,灭口。”
“与此同时,你亦杀了新都王氏和广都朱、冯。”
“许靖为了拖你下水,便将所有的命案现场,都留下一句:杀人者、乃刘升之也的伪证。”
“可许靖没想到,刘升之看透了他的把戏,完全不上当。”
“他揪住李异却不公之于众,就是要以此要挟许靖,想把你从东州士的泥潭里拉出来。”
良苦用心……
法正自然明白。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聪明人不需要交流,只需从对方的手段里便能察觉其意。
“孔明,让升之北上走什邡,绕道新都,也是意在此事吧。”
“为了帮我,你们煞费苦心了。”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和升之,什么时候发现我杀了新都王氏。”
“我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做的毫无痕迹。”
诸葛亮望向新都,手中拿着历年官员调动的簿籍。
“建安初,天下大乱,四方百姓涌入益州,孝直与孟达也在此时入蜀依附刘璋。”
“直到建安十年,刘璋才任命你为新都县令,不久便转任军议校尉。”
“亮猜想……你在新都与王氏定有纠葛。”
如诸葛亮所说,建安年间。
各地流民涌入蜀中,无地可耕,无财可凭,不久便会沦为豪右的隐户,奴隶。
东州士,要面对蜀中豪右的倾轧。
为了不使自家被蜀中豪右吞噬殆尽,四方聚拢而来的流民必须得拧成一股绳,齐心对抗豪右。
刘焉父子,也需要自己的力量镇压蜀中大族。
这便是东州士形成的根本原因。
话说回法正。
其祖乃是以清高而著称于世的大学者法真。
其父乃是廷尉左监法衍。
生于这样的家庭,刘备后来还让他参与《蜀科》的制定,可见法正必然继承了其父的本领,深谙法令。
而蜀中豪右历来肆意妄为,不尊法度,天下皆知。
一旦新都豪右犯了法,作了乱,县令管不管?
可法正就算抓住了豪强的不法证据,刘璋敢问罪吗?不敢。
别忘了,刘璋可是被益州豪右拥立起来的诸侯,他是刘焉的幼子,本来没资格上位。
是益州豪右赵韪、王商看中他暗弱无能,把他抬上去的。
作为交换,刘璋要付出巨大的政治代价。
亲近益州人,远离东州士。
刘璋上位不合法理,成了豪强手中的傀儡。
所以,东州士的庞羲、李异会割据在外,张鲁会不尊调令。
所以,法正张松引刘备入蜀,益州豪右会拼死抵抗。
为何?因为豪右手里有个现成的傀儡,等机会一到,直接献给曹操喜迎王师。
张肃等人在赤壁之战前都已经去邺城铺好路了,结果你张松和法正两个小人物,把刘备引了进来。
谁会需要一个强权主公啊?
益州豪族需要的是独霸蜀中,他们根本不需要刘备!
把曹操迎来,至少曹操是同是大族圈里的人,曹操很懂规矩。
益州还是会和过去的几百年一样,由豪强自治,权利只有这几家大族瓜分。
晋统一天下后,就是照这个规矩办的。
历史不忍卒读。
翻开每一页,天下攘攘,都在为利益明争暗斗。
法正沉下眼皮,回顾往昔那段耻辱的岁月,心中愤恨已除。
“孔明你和升之猜对了,当年我担任县令之时,新都王氏犯了法,我按律处死了王家的几个亲族。”
“我本以为,只要按父亲的道路去走,秉公执法,便不会有错。”
“可后来证明,我还是太嫩了,一介新都县令,还是个东州士,若是得罪了新都王氏,会遭到多少打压?”
法正一步步走到今天,如履薄冰。
他站在因新都名士王累自悬州门而出名的那座城门上,舒朗的笑了。
“我杀王累全族,就是在报复。”
“曾经与我有过小恩小惠的人都受到了照顾,与我有过仇怨的人,我都会送他们上路。”
“我并不后悔,只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
诸葛亮良久没有说话。
唯有长风和飘雪,荡漾在寂静的城墙上。
三国志中说法正怀才不遇,又被州人诽谤。
掌权之后,擅杀毁伤己者数人。可能就是在新都当县令的那段时间,遭到了豪右的欺凌。
“难怪……主公很喜欢你的性子。”
“有恩必回,有仇必报。”
平心而论,法正杀人,并不完全是他一人的错。
可是杀了便是杀了。
游侠之行,固然解气,但是违背了法令。
《蜀科》他参与了制定,自会知晓该承担什么结果。
法正拍遍城墙,心中郁气消散,环顾成都,满心欢喜。
“今日,能痛痛快快的与孔明说来,我已经了无遗憾。”
“我毕竟是东州士,如同许靖所说,我之前是东州士的一条狗,即便主公将我提拔起来,莪依旧洗不脱身上的污名。”
“人,是我杀的。”
“若要惩处东州士,我也注定逃不脱。”
“但我并不怨恨……是主公给了我展翅天下的机会,给了我实现抱负的机遇。”
话锋一转,其义自见。
“孝直说这话,是要自首?”
看着眼神诧异的诸葛亮。
法正眯眼一笑:“孔明是不是以为我定会选择自保,不会认罪。呵呵,世人皆错看我法孝直。”
“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不会让升之替我担这个罪名。”
“孔明,再会了!”
诸葛亮默默颔首,法正的背影逐渐消散在风雪之中。
雪花粘住了诸葛亮的睫毛,他内心动容。
这一局,法孝直本可不入。
只要他不承认,没有任何人能抓的到他的把柄。
可为了还刘升之清白,还刘备恩情,他还是选择去认罪了。
“皓皓人间雪,当敬法孝直。”
诸葛亮朝着法正离去的方向拱手长拜。
不多时,马谡也来到了城墙上。
他为诸葛亮带来了大氅,缓缓将其披在军师的身上。
“军师,既然你早就知道法正之行,为何不早些将此案告发主公?”
“法孝直不尊法度,在蜀中太过纵横!”
“不如借此落井下石,一口气将东州士全部铲除!”
诸葛亮回眸看了一眼马谡,这个年轻人倒是想的简单。
朝堂上的党争,当真都得你死我活?
未必。
诸葛亮治蜀时代证明了,派系合作才能支撑起蜀汉的北伐大业。
“主公当年在公安,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主公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
马谡深吸了一口气,哑口无言。
诸葛亮拍去了他身上未融化的雪花,为马谡整理好衣襟,细声道。
“平日里,我让你多读《左传》、《尚书》你不以为意,目光只在一隅,不顾大势。”
“你可知,何为全局?”
“法孝直虽然睚眦必报,可他却是难得的人才。”
“再说,生于乱世,谁能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道德无损的完人呢。”
“有些事儿,该闭眼时,就闭眼,一切当以兴复汉室为要。”
诸葛亮双手负在背后,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脚踏地面,大雪下,脚印斑驳。
他的目光穿越云层、蜀山,望向一辈子都没去过的长安、洛阳。
声音有些忧郁。
“自曹贼进位魏公之后。”
“留给大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有能用的上的,不管是奸人还是歹人,纨贼或是庸吏。”
“只要能为兴复汉室效力,目前都不应当太过苛责。”
马谡又问道:“主公也是这么想的吗?”
诸葛亮没有回答。
眼前,邓芝和费祎的身影在大雪中依稀可见。
他们奉命来寻找诸葛亮,总算看到了军师的身影。
诸葛亮走下城头,慢慢赶回府邸。
等到拐角处,他突然想起刘备曾嘱咐过他,关于马谡的一些话。
诸葛亮略微惋惜的看向马幼常,眸光越发暗淡。
“看人这方面,主公的眼睛的确要比亮厉害的多啊。”
风雪中。
马谡一人留在城墙上。
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他已察觉冰雪越发寒冷,他打了个寒颤后。顺着诸葛亮的脚印,快步赶去。
……
左将军府。
未过多时,诸葛亮信步而来。
刘备开口问道:“孔明……贼人查清了吗?”
诸葛亮拱手欠身,主动让出道来。
“主公……贼人已自首。”
刘备大惊道:“谁人能有这等觉悟?”
诸葛亮和刘云的目光同时一软,心情复杂。
不多时,锁链声响。
门外的黑衣谋士,身披荆条,脚环枷锁。
一步一步,迈入中庭。
一开口,全场震动。
“罪臣,法正,愧对主公厚恩!”
“请,主公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