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自犍为远道而归。
如今三蜀游尽,宣告着南下蜀中之行到达尾声。
当日下午。
在左将军府中宴饮的刘云,终于见到了吕玲绮。
这位隐藏身份已久的救命恩人。
只是向下人递来了铜雀女的腰牌,刘云便知晓是此人到来。
“主公、军师,云有急事,且先告退。”
张飞喝的正尽兴,忙呼道。
“升之,有什么事,比喝酒还重要,来来来,在陪俺饮。”
刘云也不解释,只是对着张飞行了揖礼,便离开大殿。
不多时,青年快步闯出府门。
吕玲绮正在门口静候。
二人只是一对眼,便已心领神会。
“徐州彭城广戚县人,刘升之。”
“二十年了……当年的河中乞儿,没想到成为了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刘云看向吕玲绮,这女子人已中年,面貌与那狱中的女刺客全然一样,错不了了,是姐妹两个。
“恩人救我性命,又助我铲除三蜀校事,云,无以为报。”
吕玲绮言语简短,言辞干练。
“我不需要你报恩。”
“我需要盟友合作。”
刘云点头道。
“恩人需要我做什么?”
吕玲绮看向北方,眼神坚定。
“杀曹贼!”
……
刘云府邸。
今日喜迎新客。
刘云一路领着吕玲绮来到地牢内。
此地不似青城山上的地牢那般阴冷。
自从刘云得知了这女刺客可能与恩人有关后,便令下人好生照料,不仅撤去了枷锁,还有专门的婢女侍奉。
刘云闲暇之际,也常常来套她的话,可很显然,这女子性情倔强,还不知曹操真面目。
满口都是杀刘备,报魏公大恩。
吱呀。
牢笼打开。
整洁的囚室内,年轻的铜雀女蓦然抬头,眼眸瞬间震动。
“姊姊……你怎么会在这?”
吕玲绮看着妹妹,眼中罕见的生出了一丝怜惜。
“灵雎,我来接你出去。”
姊妹相见,吕玲绮说尽当年事。
此类话语,完全颠倒了吕灵雎过往的三观。
她就没想到,将自己从小养大的魏公,居然是杀害吕布的真凶。
“那……姊姊你从小告诉我,是刘备……”
吕玲绮叹息道。
“我们与母亲被幽禁在许都,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年少时,我若将真相说与你听,万一被曹操察觉你的恨意,我等岂能有生路?”
“母亲屈身侍奉曹贼,就是为了护佑我们姊妹的性命。”
“如今你年岁渐长,我才能将真相一一告知。”
吕灵雎无法接受,天都要塌了……
“不可能……姊姊,你在骗我,世人都知道曹操是想留下父亲的,是刘备劝曹操杀害我父亲。”
吕玲绮点了点头。
年少时,她的确这么想。
人类的骨子里,本身就存在欺弱怕强的基因。
因为曹操威慑力太强了,人们会本能的畏惧他的力量,尽量不与他扯上关系。
所以,当吕灵雎一听到刘备劝说曹操,回忆丁原、董卓之事,便下意识的将杀吕布的步骤,嫁接到刘备头上。
因为畏惧强力者,所以转移愤怒到次者头上,这是人类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这样的例子在人类社会中屡见不鲜。
可仔细想想,若曹操真想留下吕布,刘备劝得住吗?
在高明的政治家眼中。
吕布当庭向刘备求情,实则是在释放政治信号。
曹操对刘备这一方诸侯本就心存疑虑,这个时候出言帮助吕布,无疑是加剧曹操对刘备的厌恶。
别忘了,曹操之所以痛恨吕布,乃是因为吕布在他攻打徐州如火如荼的时候偷袭了兖州,险些断了他的根基。
这种大仇,以曹操的秉性,绝不可能忘记。
刘备表明立场,和曹操站在一起,无疑是自保之举。
吕玲绮比妹妹看的通透。
攻入下邳的是曹操。
杀了吕布的是曹操。
蹂躏严氏的还是曹操。
若是将恨意都倾泻到刘备头上,只能证明她们内心的懦弱。
“灵雎……我以前也这么想。”
“但后来,我认清了现实。”
吕灵雎仍是不解。
“姊姊,我不听,魏公告诉我,刘备才是真小人,是他挑拨父亲和魏公交战!是他逼迫魏公杀害徐州百姓。”
“你现在告诉我,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门外的刘云听着都头大。
曹操洗脑的手段,果真还是厉害的。
三言两语,就把他屠戮生灵的事情掩盖了过去。
作为流民,刘云对自己的认知还算比较充分。
人们往往读史书时,都喜欢把自己代入大风起兮的社会精英视角。
认为自己穿越后,当不成曹操,也能当個荀彧、夏侯惇。
再不济,也是个周仓、廖化,屠城而已、生人妇而已,淫人妻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乱世嘛,不都这样?
可实际上,历史上能留下名字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按照人口比例来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穿越过来,照样是底层百姓。
平日里见不到的青天大老爷,来到汉末就更看不到了。
若是没有身份地位,就算是想见蒋琬、吕乂这样的小县令,又谈何容易?
人在汉末,没有沦为屯田奴、被做成肉干,已经算是天幸了。
正所谓,人人都想当曹操,人人都能宽恕曹操,却没人想活在曹操的治下当百姓。
吕玲绮心知,这些年,灵雎在铜雀台受到颇多蛊惑,也不多解释。
直接将她带出地牢。
“升之,我要带她走,去见一个人。”
刘云点了点头,这姐妹俩对刘备已经没有威胁,不必要防范了。
“恩人随意,若有事可找我。”
吕玲绮点了点头,随后带着灵雎在成都找到了一位男子。
二人穿越大城,进入少城。
在蜀郡太守府中忙得焦头烂额的佐吏,正在处理各方公文。
“明日便是正旦,所有的东西都得准备齐全。”
“贼曹、打更人要多加巡逻,确保万事安泰。”
其余几个小吏点头称是,旋即抱着竹简而退。
那中年男子抬头之际。
在门外一眼便看到了当年的故人。
“吕君……是你。”
吕玲绮拉着灵雎走入府中,门口的侍卫见二人熟识,也没阻拦。
“薛兄……自下邳一战过后,你我十七年不见了。”
薛永字茂长,此人便是刘云记忆里,与吕玲绮杀入下邳的那一位少年郎。
其父薛兰,名列八俊,是吕布麾下别驾从事,兴平二年,为曹操杀害。
薛永入蜀汉后,官至蜀郡太守。
“妹妹,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父亲的旧部薛茂长。”
“薛兄,这是莪的妹妹,就由你来告诉她,建安三年的真相吧。”
三人叙旧多时,闲话作罢,说起建安三年,薛永的脸上便满是痛苦之色。
“建安三年九月,曹贼举兵东征。冬十月,攻彭城!”
“某为报父仇,在城中奋死抵抗,可曹军势大,城内粮秣断绝,将士死伤殆尽。”
“我与诸将商议,先开城投降,疏散百姓,然后找机会返回下邳。却不料,曹贼假意答应,等开城之后……”
“唉,曹贼即刻下令,围而后降者不赦……当夜,彭城屠尽,老少不留。”
薛永说及此事,满面羞愧,涕泪纵横。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轻信了曹贼的鬼话。”
吕玲绮见薛永激动地浑身抽搐,亦是安抚道。
“这不是薛兄的错,你禀性纯良,本意也是为了保护城内百姓。”
听到旧人说出这般话语,吕灵雎满眼震惊。
她拼命地摇着脑袋,绝不相信魏公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薛永没必要骗她。
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了曹操手上啊……
“那刘备呢……他也随军,难道就没有杀戮百姓?”
吕灵雎不甘心的追问,眼神期待,哪怕魏公说了假话,也不至于没一句真话吧。
可是,薛永的话,彻底的断绝了他的念想。
衣带诏后,刘备能返回徐州一呼百应,即便是他被击败后,当地百姓山贼,还在坚持抵抗,遥相呼应。
若是真的参与了屠杀,岂能得到这般支持?
“是刘使君救了我……”
“他趁夜,将城中不少妇孺藏在军营中。”
“某换上了女妆,方才逃过一劫。”
“你们方才看到的那几个小吏,也都是温侯旧部的孩子。”
“我等都是当日被刘使君所救,这才发誓定要报答使君殊遇。”
吕灵雎心态崩溃。
魏公的伟岸形象在她心中彻底崩塌了。
这俏丽的女刺客泪流满面,本以为自己来蜀中行刺刘备,便能为父报仇。
却不料,这一切都是曹操的手段。
“姊姊……我被仇人愚弄,枉活十八年。”
“灵雎……当年父亲走投无路,被袁术、袁绍排挤,攻占兖州又没成功,只得投奔徐州,是刘使君给了他一条生路。”
“刘使君从来没有对不起父亲,反倒是父亲他两度偷袭刘使君……此乃我们吕家的罪孽啊。”
吕玲绮抱着浑身瘫软的妹妹,眸中溢彩,一一解释道。
“阿母离世前,我担心背叛曹操会牵连到她。”
“故而一直隐忍不发,这些年我压住心中怒火,一心一意为曹操鹰犬,就是为了获取信任,等候今日。”
“如今,你我姊妹二人相聚,曹操再也控制不了我们。”
灵雎缓缓抬头,揉了揉酸痛的双眼,真相,已经让她的世界彻底颠倒。
可还是有个困惑,萦绕在灵雎的心头。
“姊姊,我听说,父亲当年是天子最信赖的人,这是真的吗?”
“阿母告诉我,父亲是天下最忠诚于汉室的人,这都是真的吗?”
这一点,吕玲绮没有否认。
“是真的……”
“天子从洛阳东归,唯一指名道姓要求前来护驾的汉臣,唯有父亲。”
“父亲虽然屡屡背叛,可他对天子的忠心,日月可鉴。”
“如今汉道陵迟,天子被囚许都。”
“我等当继承父亲遗志,为汉室效力,齐心诛灭曹贼。”
灵雎刮了刮眼眶上的泪水,微微颔首。
“姊姊,我明白了。”
……
离开少城后。
吕玲绮一路回到刘云府邸。
刘云在此等候多时,早已备好茶水。
“吕君,请用。”
吕玲绮接过茶器,细细品味。
“甜的?”
刘云笑道。
“茶,是南安、武阳新产的名茶。”
“汤器内装着李严从犍为送来的石蜜。”
“李严说是要感谢我帮他解决了铸币的难题,打算在第一批犍为五铢后面刻上我的名字,被我拒绝,随后他便令人送来了些僰道县特产的苟酱、生姜、饴糖。”
念及此事,刘云亦是无奈,他带蛮帅北上,还不等回府,张琪瑛便一并收下了,这小丫头嘴馋,最喜甜食,现在想退也没法子了。
吕玲绮饮过茶水,又问道。
“升之还想问我,为何我要让灵雎故意深陷险境对吧?”
刘云点头道。
“如今已猜到八分。”
吕玲绮凝眸道。
“在汉川之战前,正逢家母病逝,彼时曹操自认为攻占汉川唾手可得,志得意满,我便借机请求曹操,将妹妹调到我的麾下。”
“曹贼,一心封王,并未多疑。待升之击破曹军后,曹贼蓄意暗杀于你,搅弄蜀中,正逢我在雍州,便调遣我前去惊扰三蜀。”
“灵雎毕竟年少,入蜀后,我担心她会为行刺刘使君贸然行动,便设计此局,让她被升之生擒。”
刘云还是不解。
“既然在吕君麾下,为何你不直接告诉她真相?”
“因为……”
吕玲绮无奈一叹。
“校事府的校事互相监视,卢洪、赵达在我的身旁也安插了两个细作,在将三蜀校事全部除掉以前,我还不能露出破绽,否则灵雎便会被身旁的刺奸杀害。”
难怪……
郑度和李邈估计也是互相监视的刺奸。
所以才会对接头时间了如指掌。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与其让灵雎时时刻刻被身边的刺奸威胁,还不如让她被升之擒获。”
刘云恍然大悟。
这吕玲绮当真大胆。
“你就不怕我不小心杀了灵雎?”
“不可能……”吕玲绮笑道。
“以升之在汉川之战的表现来看,你最喜欢布下连环套。”
“铜雀女的身份被查清之前,你绝不会伤害灵雎。”
刘云领会道:“所以,当我逐渐查清铜雀女的身份之时,便是你彻底清除三蜀校事之日。”
“完美的配合。”
默契的合作。
刘云早在广汉就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在帮他。
却没想到,帮他的人,居然就是当年的救命恩人。
吕玲绮能在铜雀台生存到今日,靠的就是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乱世的必修课,让吕布的女儿成长为了最可怕的无间道啊。
“升之,受教了。”
吕玲绮亦是拱手拜谢,目中满是期待。
“来年北伐雍凉,全看升之本领。”
“我也想知道,当年在泗水河畔救下的那个孩子,如今到底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刘云笑道。
“定不负,吕君厚望!”
……
成都,左将军府。
刘备负手而立。
日落西山,夕阳斜照。
金灿灿的光线打在这位老者的身上,让空气都洋溢着一丝暖意。
俄顷。
屋外传来了一阵打闹之声。
穿着厚衣,显得胖乎乎的小刘禅,带着同样年幼的霍弋、在院中投壶。
投壶是汉代的一种贵族游戏,远处置放一壶,每人手中三支矢,投中多者为胜。
霍弋每投必中。
反倒是刘禅稍显笨拙,无一中的。
以往在这个时候,刘备便会出去责骂刘禅,不好好读书。
可明日便是正旦。
即便严格如刘备,亦是放松了管束。
自从刘升之到来,刘备的眼中多了一丝温情,少了一丝严肃。
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的担子轻了,自然笑得也就更多了。
“少主,往中间投。”
霍弋是刘禅的伴读,从小与他关系亲近。
平日里种种游戏,都是让着刘禅的。
小刘禅眯着眼睛,胖乎乎的手掌费力的瞄准。
还不待手中的短箭丢出,却只听啪的一声。
一支短矢正中壶心。
刘禅回头一看,竟是刘备。
遭了啊……
“呀,阿翁……”
“刘使君,这是我求少主一起玩的,与少主无关。”
刘禅脸色微颤,笨拙的手,慢吞吞的将短矢藏到背后。
霍弋亦是像往常一般等候挨训。
不过,刘备今日并未生气。
反而轻柔着刘禅颤抖的脸颊,安抚道。
“近来一月,可曾读书?”
刘禅左顾右盼。
“读……读了。”
“怕不是,全都被你忘了吧。”
知子莫若父。
刘备岂能不清楚刘禅的玩心有多大。
他常年征战在外,孙夫人回到江东后,刘禅一直都是诸葛亮的夫人在带。
军师夫妇,自己又没有孩子,黄月英心疼的紧,都快把刘禅都惯坏了。
“阿翁……我,我不想读书……”
“你!”
刘备刚想责备,却见刘禅圆润的大眼睛闪烁着泪光。
“我想找关、张几位兄长玩……”
“自从来益州后,我多时不曾见过关平、关兴了。”
“张苞、张绍两位兄长也经常去阆中,整个成都就只剩下阿斗一个人。”
唉……
从小没有母亲,兄弟姐妹尽数离散,也着实可怜。
每每念及此事,刘备心中都有愧疚。刚抬起来作势欲打的手,最终又放了下去。
那刘禅怯怯的,见刘备脸色复杂,又追问道。
“阿翁,为什么关张两位叔父家中,都有比我大的兄弟,阿斗却只有一人,阿翁你不是他们的兄长吗?”
“听张苞说,阿翁在徐州也有孩子,那阿斗的兄长哪里去了?”
“阿翁,兄长到底哪里去了?你把他找回来啊。”
孩童出言无忌,急的抱着刘备嚎啕大哭,双眼不禁流出泪来。
泪水沿着白嫩的脸颊落到刘备满是茧子的掌心上,刹那间,冰雪融化。
刘备钢铁一般的内心,亦被触动。
一生都罕见落泪的昭烈帝,竟是没察觉,眼中正溢出一丝浊泪。
他低下头,猛地将小刘禅抱入怀中,怀念起同舟共济的甘夫人,思念起徐州离散了二十年的长子。
心中的酸涩,如破堤之水,再也无法收束。
“阿斗……备一定把他找回来。”
“备,一定让你和张绍、关兴一样,有兄长庇佑!”
“阿斗!”
“阿翁!呜呜呜。”
父子相拥,真情流露。
刘备再度起身之际,眼中的郁闷全消。
唯有一片霞光,照入眼眸。
“来人,明日正旦,宴请升之入府。”
“历经风霜二十载,今年,备终于一家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