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国、冀州、邺城。
漳水为凭,金城千里。
铜雀台中,歌舞升平。
饶是黎明时分,舞榭歌台内,依旧硝烟不断。
女子急促的喘息声萦绕在大殿之中。
“五官中郎将!”
“且慢!且慢!”
“魏公就要回来了……你不能这样!”
黑暗中,年轻的男女衣衫尽褪,暗中苟合。
此类种种,毁绝人轮,不堪入目。
帷幔后。
一脸阴鸷的青年将魏公的妃子压在铜柱之上,目光充斥着扭曲的欲望。
这妃子越是挣扎,男子就越是兴奋。
“赵姬……魏公已经年迈,后宫嫔妃又多。”
“万一哪一天中道崩殂……你也不想今后没有孩子傍身吧。”
听闻此言,那美艳的妃子,身子一缩。
赵姬作为魏公的女人,向来不得宠。
眼下魏公篡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真如此人所说,魏公已经年迈,若是没有子嗣裂土分封,今后她是无法生存在大魏的。
如今的锦衣玉食,都得离她远去。
“五官中郎将,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青年阴笑道。
“我们曹家最珍惜粮食,碗里的每一粒米饭,都要吃得一干二净!”
“我想帮夫人一把,这难道不好吗?”
“更何况,你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吧。”
赵姬闻言紧抿嘴唇,紧张的看向殿外。
门外甲士,皆是此人亲随,今天她是注定难逃魔爪了。
若是这档子龌龊事儿,真被他抖出去,他一个曹家人当然没事。
可赵姬,必死无疑啊。
权衡再三,赵姬只得咬紧牙根隐忍不发。
俄顷。
慢慢放弃挣扎,眼角垂泪,任由男子施为。
“你……快点。”
香帐之内,春意暖。
直到天明,青年方才满意的穿好袍服,擦了擦嘴角,走出铜雀台。
香风卷出屋门。
门外死士,左右逢迎,声音急躁。
“五官将,眼线来报。”
“魏公,半个时辰后便会抵达司马门!”
五官中郎将曹丕,闻声大震。
此人乃曹操次子,与和其父一样,好娶美妇。
袁氏灭亡之后,父子二人为争夺甄宓,闹得不可开交,天下皆知。
这等密辛,常为孔融当众揶揄,故而曹操杀孔融,也有止住谣言之意。
虽则,曹丕后来得了甄宓,父子之间的隔阂却是弥补不了的。
这不,曹操一走,空虚的铜雀台里便来了人。
不过,区区一個夫人已经无法满足曹丕的野心。
在曹操死后,这位好大儿,真的把曹家传统发扬光大,老爹的宠姬,尽被纳归己用,这是后话了。
曹操此番远征汉川,大败而归。
为了巩固大魏,镇压汉室的那些老顽固,便带兵巡行许昌,耀兵炫武。
邺城方面,都以为曹操年前回不来邺城了。
却没想到正旦前,曹操还是率领轻骑,赶回邺城。
曹丕听闻曹操率轻骑直奔司马门,顿时间心下大惊,为掩饰脸上的惶恐,他轻轻整理衣襟,咳嗽一声,问道。
“父亲此行何其速也。”
“往年三月发兵,七月才到阳平关。”
“如今十月撤军,还途径许昌,如何两月便回了邺城?”
众人不知详情。
唯有曹丕身旁谋士,对此了如指掌。
“魏公大军仍旧驻扎许昌,弹压中外。”
“此行北归,只带五营骁骑,还严令周遭邮驿,不可泄露行踪,违者尽斩,所以,我等也是今日方知。”
那黑衣谋士,名为吴质,乃是曹丕四友之一,曹丕、曹植兄弟争嗣时,其人为曹丕谋主。
曹丕沉思过后,立刻做出决断。
“既然已快入司马门,这里留不得了。”
“速速派人去府中通知我家妻妾,不得穿美衣华服,快去司马门相迎。”
吴质拱手而退,刚要去传令。
却见曹丕又问道。
“两个月前从蜀地运来的那一批蜀锦,都送出去了吗?”
吴质面容阴险道。
“公子放心……在下早已暗中托人献给临淄侯之妻。”
“今日,司马门外会有好戏看!”
曹丕心下欢喜,面色却越发哀戚。
他一路穿过铜雀园,身旁的护卫不断为他脱下身上的美服,换上了简谱的旧服。
所有朱缨宝饰,一并卸下,藏于私库。
临了,见府中妇人又多是艳妆浓抹,华衣美袍,当即呵斥。
“我说了,都换上往岁旧衣!”
嗔怒过后,曹丕又是满脸泪珠滚滚。
还不等离开府门,便开始了魏晋时代常有的行为艺术表演。
“父亲哟……”
“这般年岁,父亲还要上阵杀敌。”
“孩儿无能,孩儿不孝啊……”
“彼苍者天,无伤我父,曹子桓愿折去寿数,为父祈福!”
嗨呀……
好一个大孝子啊。
沿途的魏国官卿早已看惯了这等伎俩,不过谁也不会说破。
汉代崇尚孝道,为了表现自己是忠孝之人,豪强子弟比拼孝道,堪称到了军备竞赛的高度。
因此,这些人搞出什么离谱的大动静都不让人意外。
生活在贵族圈里的世家豪强,也不会戳破他人的表演,毕竟这是贵族的门面啊。
……
曹丕就这么一路哭着,徒步走向司马门。
沿途百步一拜,五十步一叩。
撕心裂肺,感天动地……
反观曹植,为了第一个见到曹操,早已驾车强行闯出司马门,在此早早等候。
魏公国以邺城为政治中心。外城有七门,南面三门,北面二门,东西面各一门。
进入宫城,有四小门。
司马门是其中之一。汉制,司马门由公车司马令掌管,地方奏章及征召人才,都要在这里登记报道。
曹操此行北归,一路偃旗息鼓。
等到了邺城之后,突然放出消息。
城内忠汉老臣无不震恐。
还不到半个时辰。
魏国臣僚,各方侯爵竞相来司马门前拜谒魏公。
为首之人,正是曹丕、曹植。
不过这兄弟两人还没等曹操的车架到来,身后的队伍便已排成长龙。
两方谋士明讥暗讽,兄弟阋墙,愈演愈烈。
不多时。
曹操车架到来,威风奢华的羽盖车下,一身疲倦的曹操翻身下车。
两道吹角连天,甲仗森森,牙旗高耸,一片气派之象。
“人在打了败仗之后,可以选择灰头土脸,也能选择陈兵耀威。”
“魏公选择了后者……”
人群中。
汉室老臣们窃窃私语。
这等微弱的声音很快便被鼓声吹散。
等到曹操到来。
第一眼便见到了一身酒气的曹植。
“父亲!”
“父亲……”
曹丕和曹植亲自上前相迎。
曹操远征大半年,眼见子嗣相迎,心中本是喜悦。
“一岁已过,我儿在邺,可有长进?”
远征汉川前。
曹操曾令曹植留镇邺城。
临淄侯素有文采,一见曹操便是铺陈文词。
“孩儿在邺,早作《白马篇》以扬父亲功业。”
曹操点头示意。
群臣前,曹植吟诵道。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好文……好文。”
“妙善辞赋,下笔琳琅,吾儿大有长进。”
曹操心下欢喜。
虽然曹操老骂袁绍,可是这兄弟俩都一样,不仅偏爱小儿子,而且都偏爱长得帅的小儿子。
曹植体貌英逸,在与曹丕夺储的过程中,自然是沾了些优势的。
不过么……
他的优势,到今日,也就结束了。
曹操若是赢了汉川之战,顺利进位魏王,曹植还能蹦跶两年。
现在……
立下了忠汉人设的曹植,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不自知。
曹操斜睨了一眼两个儿子。
曹丕及其妻妾,按照曹丕吩咐,全都衣着简朴,无文绣朱缨宝饰之配,见到曹操,只是佯装憔悴伤心,不多说话。
曹植的妻妾,为了表现诚心迎接,多是穿戴蜀锦,宝玉耀姿,衣着奢华,个个容光焕发。
蜀锦……
曹操也喜欢,也曾许以重金购买,但是自从刘备入蜀后。
他便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穿了。
“临淄侯,汝家新妇,哪来的蜀锦。”
曹植还没查觉曹操眼中的嫉恨,拱手道。
“拙荆崔氏,一个月前在军市买得。”
“此料乃天下上品,中原虽有襄邑织锦,比之蜀锦却大有不如。”
汉代,锦有三大著名产地,原先陈留襄邑为天下第一。
齐郡刺绣,襄邑织锦,并列于世。
可汉末蜀中织锦,异军突起,自桓灵以来,技艺便超越了北方织工。
故而中原权贵,不在稀罕襄邑的锦绣,多是购买蜀中锦绣,遂成奢靡。
汉川一战,魏军败北,看到这蜀锦,托物寄情,曹操心中便已隐隐动怒。
“子桓,那你家妇人,为何穿着旧衣?”
曹丕眼中涕泪,佯装不知,只是略显羡慕道。
“父亲,蜀锦贵如金,这般料子,更可衬得弟媳富贵。”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家中有此家赀并不稀奇。”
“至于我家妇人,唉……甄宓生性节俭,倒是免了。”
句句阴阳怪气,话里藏针。
曹操眸间微寒,心中杀机暗敛。
清河崔氏,乃是大汉名门,子桓说得对,也该动动刀子了。
曹操旋即又看向甄宓。
“子桓所言为真?”
貌美的甄宓亦是低眉道。
“夫君,乃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每顿餐饭,略无肉食。”
“如今家国未平,夫君常念父亲征战在外,终日担忧,以泪洗面,夫君常常告诫我等,衣着服饰,一律从简。”
“冬日袍褥,亦可缝补在用,不必为国家添累。”
一个中山甄氏之女,一个清河崔氏之女。
平日里不对比看不出来。
这么一比较,曹操心里的火儿就更大了。
本来正月不宜杀人。
可,谁让曹植娶得是崔琰的侄女……
走的是联合汉室老臣的路线。
那……就对不住了。
“子建、子桓。与孤同车而行吧。”
听到这等好消息,曹植还没意识到曹操想要干嘛,很快喜悦的坐上轺车,把群臣家眷全部甩在后面,只与曹丕、曹操进入宫城。
车架随风,护卫林立。
三辆轺车进入司马门,仪仗滔天,宛若皇帝出游。
匍匐在地的群臣叹为观止。
或有人见曹家父子如此得势,不禁感叹道:“父子如此,何其快耶!”
这时候……
作死的人出现了。
匍匐在地的老臣名曰娄圭,乃是曹操多年挚友。
这老者很显然还没看清自己的分量,等曹操一走,便起身大笑。
“人活世间,光看别人威风有什么意思呢?”
“男儿居世,当得数万兵,千匹骑随后耳!”
殊不知,正是就是这一句话……
掀起了正月邺城大屠杀的序幕。
不多时……
司马门砰的一声,突然紧闭。
门外的百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却只听武卫中郎将许褚一声令下。
虎卫军迅速将在场官卿包围。
“娄圭!你方才说什么?”
娄圭心头一震。
“老夫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那正好。
你要说的太明白,校事府反而不好捏造口实!
校事府的卢洪和赵达负责处置此事。
“当年嬴政出巡,威风八面,项羽见其车架,曰:彼可取而代之!你这话和项羽之心何意?”
“娄圭!你要造反吗?”
不待娄圭反驳,许褚便上前拿人。
“来人,将此人拿下,东门候斩!”
虎卫军迅速上前,从百官之中将娄圭压出。
一把老骨头怎么能承受这样的折腾,虎卫军生拉硬拽,直接把娄圭双手都给拽脱臼了。
“放开老夫……放开老夫!我要面见魏公,让老夫见魏公。”
“见魏公?”
卢洪冷言道:“你没这个机会了。”
娄圭毕竟是曹魏智者,听闻卢洪此言,瞬间清醒。
曹操远征汉川正是为了获取威望。
如今,在外战败,若想顺利称王,只能在内立威……压制内部不臣势力。
当年借汝一物,以安军心的手段,又要来了。
“曹阿瞒,老夫为你屡出奇计!”
“老夫是你多年好友!平冀州,征刘表,破马超,老夫立有大功,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曹贼!你不得好死!!!”
许褚冷喝道。
“少废话!压下去!斩!”
身兼挚友、功臣、名士身份的娄圭,只因说了一句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便当场被杀。
在场百官惶恐,莫不震动。
这还只是个开始。
卢洪、赵达看着魏公在长安选中的竹牌儿。
上面都是曹操要清算的对象。
如今,得找借口,全部解决了。
“公车司马令!你不知道司马门是什么地方吗?怎能任由魏公以外的人在驰道中驾车?”
司马门当值人员,全员震恐。
“可那是临淄侯啊……他拿刀逼着下官,下官不得不从啊。”
卢洪冷笑道。
“你既知法,如何不知教管临淄侯?”
司马令直接人傻了……
曹植是谁啊,曹家的法,管得了他?
再说了,曹植闯的门,你找他啊……找我干啥?
赵达却不管这些,怒喝道。
“来人,将公车司马令,下狱处死!”
“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
二人环顾四周,再对了一眼竹牌儿上的名单,看向下一位。
“来人,将崔夫人!带回府中赐死!”
话音一落!
事态突然,整个邺城都在颤抖了……
杀清河崔氏之女,多大的政治信号啊。
名臣崔琰急忙拦住虎卫军,厉声呵斥道。
“临淄侯之妻,犯了何事?你们要杀她?”
身宽体胖的卢洪,露出凶神恶煞的眼神。
对付这种清流大族,曹操专门养了不少鹰犬。
“魏公,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
“崔夫人,岂能穿着锦绣!”
“来人,动手!”
多么无礼的借口……
在场官卿无不震怒。
个个暗自腹诽。
你曹操下达禁酒令,那么曹家宗亲不还是昼夜狂饮?
你提倡节俭,曹洪和你家的儿子怎么不管一管?
军法,马踏青苗要斩首,你曹操自己怎么割发代首了?
你不让人穿华服,你自己怎么托人买蜀锦!
令人发指!厚颜无耻!
众人暗骂之际,一脸茫然的崔氏已被卢洪拉走,女子忙呼:“叔父……救我,叔父,救我!”
可怜的崔氏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当曹操在汉川战败的那天起,她就注定了会是这个命运。
“住手,住手,魏公也屡屡遣人到蜀买锦!为何我家族女就穿不得!”
“魏公,既然勤俭,又何必耗费民力,修筑邺城三台!”
崔琰声嘶力竭,据理力争,却被司马懿从后抓住手腕,冷声低语道。
“崔公!莫要自误啊!你还看不清局势吗?”
崔琰踌躇之际,却只听卢洪已将崔氏押走。
“不!”
崔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校事府强行带走,心口一股积血上头,直接被气昏过去。
“崔公……崔公啊!”
崔琰是河北名臣,他这一倒。
不少有识之士,皆是暗自为崔氏不平。
“唉……魏有此行,岂能服人?”
“由此可知,远人不复至矣。”
在小声的抱怨,也逃不过赵达的耳朵。
这体型奸瘦的刺奸,耳朵最为好使,便是百步外的风吹草动都听的一清二楚。
“诸公?方才说了什么?”
“尔等岂敢直呼大魏国号!”
没错,直呼大魏国号,也是罪名。
因为,汉代没有公爵,只有诸侯王和二十级爵位。
因为高祖当年杀白马盟约,非刘姓而王,天下共击之。
所以,汉初之后异姓王基本不存在了。
异姓最多只能成为享用租税的列侯,土地还是国家的。
但是,西汉末年,王莽尊古制,短暂的恢复了公爵制度。
这样,就为后世篡位者,开通了先河。
曹操篡汉,走的是和王莽一模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将这个过程发扬光大了……
进位魏公,实际上是曹操强行改变了汉朝制度,在诸侯王和列侯之间,唯我独尊加的公爵之位。
自此,曹操就能列土分疆,使公爵成为了和西汉诸侯王一样的独立国家。
所以,在魏公这个阶段,于汉朝而言是没有法统的。
只能按照先秦时期的典章制度来称呼。
在汉献帝的官方文书里,便是称呼此阶段的魏国,为【魏公国】。
如果少了爵位名称,按春秋礼法,只有称呼夷狄的时候,才会只有国号,而无爵位。
也就是说,在公众场合。
可以称呼此阶段的魏国为大魏,也可以称呼魏公国。
唯独不能只说一个‘魏’字。
毕竟,魏国历来的檄文里,也都是称呼季汉和东吴为蜀吴,这是法理方面,将敌国夷狄化的政治术语。
这群亲近崔家的官吏,没有想到,就因为一个字,惹来了杀身之祸。
余者个个伏地乞降。
“我等失言,还望赵公、卢公饶我……”
赵达、卢洪是什么人啊。
专为曹操炮制冤假错案的顶级校事,怎么会听他们的辩驳。
“尔等将我大魏,称以夷狄之名,难道魏公国不是中夏之国?”
“来人,将这些侮辱大魏者,全部弃市!”
“魏公饶命……魏公!啊!”
血腥一月。
建安二十一年的第一天。
曹操在邺城,以一片屠杀,正式加速了篡汉的步伐。
司马门外,血溅三尺。
染上朱血的丹陛之上,曹操高坐其内。
他望向蜀中,眸光越发侵狭。
“敲山震虎,笼中困兽,自该屈膝匍匐。”
“孤要走的路,没人拦得住!”
“刘备啊,刘备……孤与你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传令,关中、陇右加紧练兵。”
“阳春三月,再攻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