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跨越黄河水,一路北行,进军金城郡,允吾县。
彼时,陇右战线战火炽盛。
马超、马岱统帅羌兵义军攻夺漳县过后,魏军主力迅速抛弃辎重,从首阳县撤回。
等郭淮带兵与游楚合流,杀向襄武之际。
羌人大军却已自行撤围。
魏军一路急行军,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郭淮咬牙切齿,心有不甘。
“坏了,中计了。”
“刘升之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啊。”
毌丘兴、成公英等人也是万分无语。
“伯济,你不是说刘升之肯定会追击吗?”
“怎么他反倒去南道拿下了漳县?”
郭淮亦是苦恼万分。
在沔南渡之战,他就是这么设计刘升之的。
那时候,刘云当真来追了。
若非他提前向刘备调来了张飞、赵云,汉川鬼卒必定全灭。
可惜啊……
人是会成长的。
刘云在汉川是被动防守,郭淮手里还捏着汉川百姓当人质。
刘云不得不追。
可如今,北伐军是进攻方,刘云可以同时选择多个战场出击。
郭淮这一招不好使了。
“功亏一篑啊……”
话音未落。
一队骑兵从南安方向快马赶来。
为首的军官,身骑高大的骏马,凤臆龙鬐,风驰电掣,把所有的骑兵都甩在后面。
战马声停。
郭淮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陇右军新任统帅,征蜀护军曹真。
“子丹胯下的战马,应该就是名马惊帆吧。”
“隆颡蛈日,蹄如累麴,果然名不虚传。”
身材略有些高胖的军官停下战马,缓缓落地。
他一出现,便展示出了与曹休截然相反的两种面貌。
曹休脸色阴狠,面相刻薄。
而曹真并非是曹家血脉,他本姓秦,乃是曹操养子,因为体格肥壮,曹真还常常被时人揶揄。
“怎么回事……才一個月的时间,文烈、伯济,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曹真环顾四周,曹休满身都是攀山越岭时留下的伤口。
郭淮脸色苍白,不时咳血。
毌丘兴、夏侯霸等人亦是面上无光,常常哀叹。
“子丹,别问了,先入襄武再说吧。”
曹真颔首道。
“也好。”
魏军合流,败军整编过后还剩下一万一,襄武守军两千,曹真从汉阳带了两千。
合计一万五千大军,留守襄武城。
众人来不及歇息,刚入府邸,便打造沙盘,模拟态势。
郭淮分析道。
“步和川之战后,陇西郡大部都落到了刘升之手中。”
“三日前,马超带兵拿下了漳县,其后洮东羌人攻占了临洮。”
“马岱、董种等人一路南下,将洮水沿岸的龙桑城、索西城尽数占据。”
“我军在陇西只剩下襄武、首阳两座城池了。”
曹真思索道。
“也就是说我军在陇西,已经被蜀人包围了?”
陇西郡重镇一共有三个。
洮水沿岸的狄道、临洮和渭水边上的襄武,构成三角防线。
本来曹休只需要守住洮东,把狄道和临洮两个沿河防线卡死,北伐军就根本过不来。
曹操都已经做好了放弃洮西的准备了。
却不料,曹休心比天高,非要渡河打野战。
结果被汉军设计连败两战,搞得陇西羌胡蜂起。
现在狄道和临洮基本上是拱手让人了。
便是曹真来了,也只能退守襄武。
“最要命的还不是丢了狄道。”
“临洮被马岱夺下后,蜀人便可向南渗透到武都郡。”
“万一刘备在武都境内起了动作,陇西、武都、汉川将会连成一片。”
“蜀人的援军将会源源不断的向刘升之增援。”
众人沉默不语。
可就算曹真不下令撤回襄武,狄道也还是保不住。
羌人不断袭扰粮道,狄道危在旦夕。
在保住防线和保住军队之间,曹真选择了后者。
曹休满眼不甘道:“子丹,刘升之杀了我儿,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再从汉阳调来些兵马,我军休整过后,在与刘升之决一死战!”
曹休安抚道。
“我知晓文烈心情,侄儿之死,我亦有不舍。”
“可我军在陇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调来了。”
“陇西郡已经四面起火,我不能再让南安、汉阳出事。”
“抱歉……”
曹休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曹真,扬长而去。
“且慢……文烈。”
“魏公还有别的命令。”
曹休蓦然止步,回头道:“还有何事。”
曹真将曹操的密信递到面前:“你在陇右威望尽失,不适合待在此地了。”
“去东线历练吧。”
“拿孙权赚赚军功,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流官转任,是官僚体制之中的最优解。
当国君看中的某个人在地方上惹出了大麻烦,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把他调往别处。
历史上,姜维在洮西之战打出大捷之后,司马昭一口气把雍凉两大军区的最高统帅全抹掉了。
曹休比较走运,上边有曹操和曹洪扛着,这才免于受罚。
不过,曹操不会料到,多年以后,一直被魏国宗室刷军功的孙权,会请周鲂出战……
闲话暂且不表。
曹休走后。
陇右军区的唯一总指挥曹真,即刻调整了陇右部署。
全军沿着襄武防线收缩,全军严防死守,同时加强了祁山堡方面的兵力。
“陇西大部可以放弃。”
“但南安各地的羌人如何是好?”
郭淮最是担心后路被断绝。
“南安郡就在陇西后方,一旦被羌人阻绝,襄武将孤立无援。”
曹真思索道:“刘升之的势力还未深入南安。”
“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出对策。”
他缓缓拔出一根军旗,插在南安郡界。
“赤亭羌人姚迁乸,祖上是烧当羌的第十六任羌王。此人内附之后,被汉庭拜为冠军将军,归顺王,一直定居于南安。”
“他一直有归顺魏公之意,现在就让他证明自己的忠心。”
“南安作乱的羌人,我会率兵征讨,这可以轻易解决。”
“但……还有一个大问题,刘升之去哪了?”
郭淮等人面面相觑。
“我等不知……”
“那就对了。”曹真把目光看向地图的角落。
“你们得到的情报,都是马超、马岱的部曲和作乱的羌人在攻城略地。羌人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
“他们动作越大,就越是能掩饰刘升之的动向。”
“那么,现在想想看,最关键的刘升之能去哪?”
夏侯霸把目光看向金城郡。
“苏则先前一直袭扰蜀人的粮道,让塞外羌人不敢运粮。”
“莫不成……刘升之去对付苏则了?”
曹真郑重的点了点头。
“声东击西,不愧是刘升之。”
“你们全都中计了。”
“马超在漳县只是疑兵,你们如果能早些看穿刘升之的计策,当即发兵狄道,等到我的援军会合,便能夹击马超。”
“他麾下的那些羌人部落挡不住我军的。”
毌丘兴起身道:“现在也不迟。”
“迟了……太迟了。”曹真无奈道。
“你们一走,蜀人便能占据高城岭,现在南北两道都被敌军控制,如何对付马超?”
众人又是一阵哀叹。
算心机,斗智术,陇西诸将都被刘升之耍的团团转。
如今曹真就算看穿了北伐军的部署,也已失去了先机。
“刘升之一旦攻破苏则,拿下金城郡,便无人能威胁他的后路,到时候他掉过头来,带着数万羌人横扫南安、汉阳,谁人能敌?”
“伯济……你若冷静下来,应该能看穿这一切的,并且做出对策,难道你在洮西被刘升之打傻了?”
曹真看着眼神忧郁的郭淮有些失落。
这个年纪比刘升之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自从汉川之战后,一点一点的被打得自信全无。
郭淮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和刘升之的差距不是很大,有夏侯渊这样的猪队友背锅,他总能安慰自己,迟早有一天能击败刘升之。
但是这一次,在步和川之战。
刘升之精妙的战术,巧妙地伪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彻底把郭淮打垮了。
太原郭氏屡世名门,在这个乞儿面前,一败涂地。
以至于,失败的阴影笼罩心头,甚至让他忘记了思考。
等到曹真提示过后,他才察觉自己错失了天大的良机。
“刘升之不在狄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子丹,我错了。”
曹真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罢了,我是局外人,旁观者清而已。”
“现在,刘升之占据先机,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郭淮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思路马上打开了。
“子丹,西海(今青海湖)的塞外领域是烧当羌的领地。”
“姚迁乸和各部羌王还有联系,可以让他挑动烧当羌起兵,攻袭金城。”
“咱们控制不了河西,也不能让刘升之轻易得到。”
曹真点头称是:“这才是郭伯济该说的话!善。”
“不过,还不够,羌人士气不足,一旦遇到刘升之的主力,是绝对打不过的。”
“得找汉人统帅羌兵,慢慢和刘升之周旋。”
曹真默默把目光看向了河西。
“西平豪右麴演,和金城豪右蒋石原本都是韩遂旧部。刘升之在洮西斩杀了阎行等人,这事儿必须让他们知道。”
“至于河西……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自领太守,割据多年。”
“这些人彼此不服,相互攻杀,不过,他们若是知道刘升之回来了,必定会齐心南下。”
夏侯霸尚不知此种内幕,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曹真顿了顿,有些隐秘的线索,都是由校事府提供的,来到襄武之前,曹真特地调来了所有关于刘升之的档案。
在其中,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建安十三年,有一个乞儿,从三辅一路流浪到酒泉。”
“这个乞儿在当年被太守徐揖收留,成为他的书佐。”
书佐,是州郡内主办文书的佐官,徐揖在酒泉就喜欢找能人担任幕僚,还不问出身。
十三岁的书佐在古代也并不值得稀奇。
“这件事放在平常或许无人会记载。”
“但在第二年,徐揖开始镇压郡内不法豪右,此事,引起了黄昂的反攻。酒泉黄氏,联络河西各郡的豪右起兵诛杀太守,合兵作乱。”
“徐揖最终被杀了……这件事情,本应到此为止。”
“可是后来,有人暗中联络凉州游侠杨阿若、和酒泉主簿庞淯,四面招兵买马。”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和杨阿若在南山羌招募了一千骑兵,第一次带兵,只用了一战便杀了黄昂,还把凉州叛军打的丢盔卸甲。”
听完这个故事,郭淮眼神微颤,默默说了句:“妖孽。”
“子丹,你说的这个少年莫非是……”
曹真哈着嘴对着鼻子,吹了口气,只觉压力山大。
“这个人,就是刘升之。”
“你们以往都以为,他只是个从青城山上突然窜出来的米贼,一个乞儿,一个不值得抬眼看的流民。”
“现在,事实证明,我们都太过低估他的能耐了。”
“此人是个难缠的人物,注定会是大魏的克星啊。”
“若是我们不能把他挡在陇右,一旦放任他进入关中,今后谁也拦不住他。”
夏侯霸等人面面相觑。
“子丹,依你之见,我等如何对付此人?”
曹真幽幽道:“他用羌人缠住我们,是为了收拾苏则,收拾那群河西叛军。”
“我们也不能闲着,得趁这段时间重新整军备战,稳定南安。”
“割据在酒泉的黄华乃是黄昂的亲族,这些河西叛军听到刘升之回来了,不会坐视不管。”
“魏公的意思是,把刘升之北上的消息,快马传到河西。”
“再传天子令,召集烧当羌、湟中小月氏、卢水胡、武威三种胡、休屠胡、西域塞外胡,以及河西三郡叛军东进。”
“让整个河西四郡全乱起来,搅得刘升之焦头烂额,如此西线的压力,就全在刘升之一人头上了。”
可怕的阴谋。
曹操为了对付北伐军,已经不惜放弃整个河西,反正这部分领土曹操也掌控不到。
干脆把塞外羌胡全招引来,搅得全局动荡,如此计略,无疑是断臂求生……
骇人听闻啊。
魏公的谋士团为了陇右之战的全面胜利,早就做好了策划。
又是一招落子棋盘外。
肉干大王程昱,西凉毒士贾诩,汉室孝子刘晔,洛水忠臣司马懿。
四大天王联手用计。
这四人恰好,来自东南西北四方。
曹魏有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何等有幸!
“等等……”
毌丘兴闻言,大惊失色,他极力劝诫道:“护军,你这么做,无疑是因噎废食,莪军纵然够以此击退蜀人,可之后就很难在控制河西了。”
“几十万羌胡,还有西域、塞外的胡人涌入河西,若不受控制,那会是什么局面?”
“孝武皇帝之世,犁平天下不臣,其后历代先君,无不使塞外羌胡隔绝,不使其进入汉地。”
“光是羌乱,就搅扰了大汉上百年,若是这些势力全都一股脑涌入陇右,涌入三辅,这后果我不敢想象……”
夏侯霸也是铁杆的鹰派分子。
“我父亲虽然杀伐过重,却也分得清局势。”
“若是他还在,必定不会放塞外胡人入内,更别说西域的胡人了!”
“河西是国家的领土,将来是大魏的领土,就算能因此战胜刘升之,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毌丘兴是本分人,不会拒绝军令,但心里也会不满,他朝着曹真默默行礼过后,便离开府中。
夏侯霸震怒良久,道了一句:“我将上表魏公,陈说利害,希望子丹要想清楚你这么做的后果。”
旋即面色阴沉的拂袖散去。
此刻,府中军官散尽,唯有曹真仰天叹息。
“把西域和塞外羌胡招引入内,还不受控制,一旦生变,千秋之罪啊!”
“天啊……伯济,我究竟做了什么。”
“国与家,到底哪个更重要?”
郭淮心下忐忑,他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于我们而言,大魏便是国,此国乃有形之物。”
“于子丹而言,曹家便是国,此国乃无形之物。”
“所谓国者,名指江山,而非实指江山。”
“我们这些边将,应当为这个问题苦恼,但子丹你,应当果断。”
说完这话,郭淮亦是离开府邸,是非功过交由曹真自己处断。
夜幕将至。
黑暗的天穹上流云滚动。
曹真一连叹了三声。
若历史线不发生变化。
他曹真本应该是为国家守卫西陲,将敌人挡在塞外的名臣能将。
可是……
战争是为了政治服务的。
为了战略上的全盘胜利,有些局部利益,就理所当然的被统治者搁置了。
曹真愣了良久后,副将才慢慢开口。
“护军,为了对付刘升之,真的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河西四郡本就羌胡众多,一旦给他们作乱的机会……”
曹真心中亦是震动,他看着费耀,万分无奈道。
“作为大魏的臣子,只能遵守军令,没得选……”
“在击败刘升之后,无论敌人有多少,我会亲自带兵去平定河西。”
“到时候,魏公要撤我,还是杀我,我都认了。”
费耀笑道:“将军,你夹在中间,可真为难。”
凉州的战事越发扩大化,整个凉州都成了战场。
陇右军、北伐军、关中军、汉中军勾心斗角。
羌、胡、氐混迹其中。
战场的变数越来越大,双方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
局势越来越不可控……
曹真揉着脑袋,万分苦恼道:“罢了,别说这些了。”
“去找个地方喝点酒,明天开始我便要着手重整军队,平定南安的羌乱。”
“等到战事结束,咱们与刘升之,也将要决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