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
北伐军越过黄河界,直入金城。
行军数日后,越过拉脊山,终是抵达允吾城下。
一路上,身骑白马的西凉玄燕快步在前。
马蹄踏过黄土地,留下斑驳足迹。
马云禄是个羌汉混血的女战士,天性活泼,无拘无束。
一入了西凉,她就像脱缰的野马,无时无刻不在纵马飞驰。
“升之,快点。”
马云禄指着前方的县城,欣喜道。
“那便是金城郡的郡治允吾。”
刘云身骑一匹黑马,穿着绛甲,一席黑色大氅被呼啸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红与黑的底色,让汉军的铠甲显得异常耀眼。
自从大汉衰落以来,足足三十年了,没有任何一支汉军到达过这么远的地方。
霍去病、赵充国等人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成为久远的过去。
模糊的岁月,让河西羌胡对大汉的向心力越来越差。
随着老一代人的凋零,已经没几个羌人还记得起,汉这個字该怎么写了。
刘云踏上拉脊山的边缘,俯瞰大地,高山纵横的谷地之中,湟水南岸的城市正欣欣向荣。
往昔因羌人叛乱,允吾县常常被羌兵攻没。
其后,大汉统治力衰弱时便将治所转移到金城郡的边陲榆中。
汉军强盛时,便迁回允吾。
榆中县,已经靠近南安界。
和蜀汉政权的越巂太守只敢驻扎在安上县一样。
在羌胡蛮夷众多的地区,汉民统治力量薄弱。
帝国边陲的城市,就靠着这些零星的小县城,维护着大汉帝国对边塞的统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一部分生存在边郡的汉人豪右对帝国边塞的存废是还有着积极意义的。
刘云鸟瞰全局,不断对比舆图,对金城地势清晰。
允吾县靠近羌胡的领地,开发程度并不高。
整个金城郡最肥沃的土地,其实是皋兰山附近的兰州盆地和榆中盆地,这里占据着除了湟水谷地以外的大部分可用耕地。
魏国历史上在河西的统治力薄弱,一直把金城郡治设在榆中,根本就不要西面的土地。
苏则到是个怪人,居然敢把郡治设在湟水中游的允吾县。
马云禄不解道。
“金城大部都在烧当羌和豪右手中,苏则怎么敢把郡治迁回来?”
“他就不怕烧当羌作乱?”
要知道,塞外羌人之中困扰两汉多年的羌乱主力,前期是先零羌。
后来,烧当羌击破先零之后,势力壮大,一度拥有胜兵十万,不断攻击陇右各郡。
从公元57年开始,烧当羌至今已经陆陆续续和汉朝打了一百多年的仗。
所以,汉人有言:自建武以来,西羌犯法者,常从烧当种起。
刘云思索道:“只能说苏则当真有胆略啊。”
“此人若一直留在金城郡,或许国家的边塞还能向西延伸。”
“可惜……免不了人走政息啊。”
曹操和关东士大夫集团的思想一样,对河西的烂摊子一直不想管。
曹丕时代虽然靠着苏则、张既这些人收复了河西。
可是,苏则走后,金城郡也就保留着最边缘的郡治榆中,曹魏无力向西开拓了。
“走吧,去允吾,有些问题,只有苏则自己能回答。”
马云禄眼眸一闪。
“不用和苏则交战?”
“能避免战争最好。”刘云考虑着金城郡复杂的环境,他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烧当羌,以及蒋石、麹演等人。
当地的羌人又十分信服苏则,真在这交战,北伐军吃不了羌人战争的红利。
“此人是个良才,且心在汉室。”
“不管他愿不愿投奔主公。”
“只要能归附在匡扶汉室的大旗之下,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走吧,去城下。”
一声令下,七千北伐军濒临湟水。
允吾城在湟水南岸,不需渡河,便能对城市进行包围。
根据金城郡出土的城墙遗址来看。
金城郡内的小县城一般东西长250米,南北宽245米。
以夯土沙石混筑城墙,城墙基宽 15米,残高在3-5米左右。
像允吾县这样的郡治,一般东西长650米,南北宽600米,城墙残高在4米左右。
作为郡治,城内不仅有官员的邸舍,还有各种府库。
苏则不可能把五千兵马全塞进去。
城里能有个千余人就不错了。
果如刘云所料。
苏则没有选择分守各城,而是集中兵力背城一战。
四千湟中义从和魏平的一千魏军全部聚集在城南,和北伐军正面列阵。
王平冷冷道。
“苏则胆子可真大。”
“曹休的主力都被我们吃掉了,他还敢出城野战?”
刘云摊了摊手。
“湟中义从可不是一般的军队。”
“大汉招揽羌胡中最骁勇的战士为义从军,由汉人统帅。”
名士郑泰有言,在汉末,最强大的外籍军有三种。
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
这三大雇佣兵在汉域名震天下。
“苏则之所以敢打,一是因为他对自己手头上的军队有足够自信。”
“二是因为,河湟谷地是湟中义从的家乡。”
“一旦把军队分散,义从们就会人心离散。”
张嶷看着气势森严的湟中义从,微微露出了震惊之色。
“他们还长得不一样,不是一个族群的?”
刘云颔首道:“湟中义从大部是小月氏人,还混杂着羌人、北胡。”
“大汉初年,大月氏人被匈奴击败,主力向西迁徙。”
“留在此地的小月氏其后便投奔了大汉,成为汉军的雇佣军。”
“大汉为了制衡塞外羌人,把他们从祁连山,迁徙到了水草丰美的河湟谷地,小月氏人此后就死心塌地的跟随大汉,平时务农,战时出征。”
刘云瞥了一眼王平和句扶,小月氏人的大概归心程度和板楯蛮相去无几。
板楯蛮戍守益州,湟中义从戍守凉州。
虽然二者也都掀起过叛乱,但是总体而言,他们于国家一统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王平又问道:“湟中义从和护军你征集的羌人义从,谁更能打?”
毫无疑问,刘云摇了摇头。
时代相继的职业义从兵,和新招募的羌兵不可同年而语。
羌人的优点是能吃苦耐劳,而且勇敢善战,敢于反抗强暴。
缺点是族群种类分散,不能凝聚为强大的政治集团。
虽说,刘云的义从羌,也有不少是八种西羌中招募而来。
可毕竟刚刚编练,还没有形成战力。
正面交锋,未必斗得过湟中义从。
“先别急于交战。”
“我去会会苏则,若真到了万不得已,再打不迟。”
诸将其声称是。
大军与湟中义从相对而立。
刘云单骑出阵,扛着一面赤地黑边儿的汉旗。
凉州,属北方位,五行尚黑。
故而,北伐军的军旗上画着玄武作为瑞兽。
在讨魏护军的大纛旁,还有类似于夏侯渊在汉川之战时出现的星宿旗帜。
东井、舆鬼,两星宿在汉代对应凉州分野,大军北伐凉州,以此两星以黑底黄边绘制成图,乃庇护军队百战百克之意。
苏则见前方一片赤潮,北伐军甲胄森严,旌旗蔽日。
亦是能猜到刘升之的主力来了。
“敌人军阵,何等雄壮。”
“曹文烈在洮西败的不冤。”
苏则感慨之际。
魏平震惊道:“府君,你看,对面来了一位小将。”
苏则眯眼望去,却见一身穿绛甲的英俊青年,纵马而来。
“久闻扶风苏文师大名。”
“刘云,请府君前来一会!”
魏平见刘云出场,下意识的摸向了腰间的缳首刀。
“府君,他快进入射程了。”
“万箭齐发,射死他,跟他啰嗦什么?”
苏则冷冷的瞥了一眼魏平。
“此人单骑而来,我若伏杀之,岂不让天下耻笑?”
“扶风苏氏世代为大汉英烈,老夫不能辱没家名。”
“驾!”
苏则骑马而去。
看着这位长者远去的背影,魏平等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老顽固!”
“魏公早有命令,杀刘升之封乡侯啊!”
……
苏则不愿理会,令各部原地不动。
旋即来到了双方射程之外,也持着一面汉旗,与刘云同时下马,将旗帜插在山坡上。
刘云拱手道:“府君真乃国士也。”
苏则抚须道。
“君以诚待我,我必不相负。”
“好了,闲话少谈,阁下来此地所为何事?”
“我听过阁下的威名,也深知我军不是你的对手,但护军若执意要犯境,苏则必当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刘云点头道:“就是不知苏君为谁而战?”
“当然是为社稷而战,为天子而战。”苏则稀疏的胡须,每一根都如同尖刺一般笔直而坚硬。
他下意识的抚须的动作,让刘云有些担心,他的胡子会不会扎破的手掌。
刘云细细的打量了一眼这中年顽固,此人头戴法冠,腰悬獬豸,怒眉之下,两只眼睛干净透亮。
刘云之前听人说过一嘴,苏则此人自恃清高,常常以西汉名臣汲黯自比,刚正不压。
所谓的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
后来一直是华夏执法官的代表图腾。
刘云整理思路后,已对苏则为人大概了解了。
“苏君坚守金城,我知晓你品性忠良。”
“自丧乱之后,金城吏民流散饥穷,豪强饕餮,户口损耗,金城七县,在籍竟不到五百户人家……”
“是苏君你外招羌胡,以养贫老。与民分粮,休戚与共。如今流民皆归,才得堪堪数千家。”
“苏君于社稷有大功,天下皆当知晓。”
雍凉政绩第一人可不是吹出来的。
能在金城这种实际上已经被曹操放弃的地方,顶着夏侯渊屠杀的恶劣影响,拉出数千户口,还是羌人入籍,很难想象苏则是怎么做到的。
实际上,三国时代的人口,记载的其实是国家能统治的编户齐民,只有编户齐民,三国才能从中抽取赋税、征派徭役。
说白了,编户齐民就是纳税人。
豪强手中的隐户,逃进山里的野人,占山为王的匪寇、塞外的羌人都是不入户籍的。
吏户、军户、屯田户也是单独计算。
刘备建国后,编户齐民只有二十万,实际统治区也就只有三蜀、三巴和汉中,南中七郡根本管不了。
由于常年战乱,课税繁重,整个三国其间,各国人口增长率都不高。
以刘备政权为例:刘备章武元年(221年),治下编户齐民,其户二十万,男女口九十万。
蜀汉灭亡时:领户二十八万,男女口九十四万。
入西川之前,张松也说刘璋治下户口百万,总体而言,人口增长率一直不高,到了晋朝统治益州时期,课税繁多,百姓杀儿不养。
为了减少人头税,各国编户的人口不可能变化太大。
这个时候,谁更能清理隐户,把羌胡蛮夷纳入户籍,征调赋税,谁就拥有更多的动员能力。
刘云很敬佩苏则这种在边境上为国守边,不畏强御的名士,也对他的政绩赞不绝口。
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苏则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
“苏君于社稷有大功,却偏偏愧对大汉,愧对天子。”
苏则闻言眼神震动,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
“此言何意?”
“苏君自诩汉室忠臣,有效仿先祖牧羊北海,不改其节之志,”
“可天子被囚许都,曹操绞杀皇后,屠戮后妃,毒害皇子,戕害百姓,你却全都视若无睹。”
“曹操何人,天下皆知,自荀令君死后,中原再无仁人志士,敢抗其命。”
“先加封丞相,在到魏公,在到魏王,他接下来还想干什么,难道苏君不知吗?”
苏则双拳紧握,骨节作响,指缝间竟溢出了一丝鲜血。
刘云继续道。
“我原本以为苏君定能看清局势,却不料,苏君还在妄想曹操会守住臣节,不会代汉。”
“满堂公卿要么卑膝奴颜,要么日哭夜泣,暗中咒骂,却无一人敢反抗曹氏暴政。”
“诸公,能哭死曹操呼?能骂死曹操呼?”
“还是苏君觉得,曹操敢杀皇后嫔妃,敢盗先帝陵冢,敢屠杀得泗水不留、邺水喋血,他独不敢逼迫天子禅让?”
苏则深吸了一口气,迟滞良久。
“老夫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我深以为恨,可他名为汉相,将我调来金城,老夫不得不为大汉守边。”
生存在汉魏易代之际的拧巴人,多数都是苏则这样的心态。
他们自诩名门出身,不愿臣服阉党出身的曹操,却又无法对抗曹氏政权,只能阳奉阴违。所以,司马代曹,才会如此的顺利。
当然,也有一部分士族见曹氏势大,干脆就不要礼义廉耻,直接为曹氏政权代汉摇旗助威。
不过,鼠首两端的才是多数。
要知道,即便是天下士族所望,民心归附,羌胡效力的袁绍想称帝,麾下群臣也是全力抵制。
更何况,曹操比起袁绍,即不能全得士族之心,更不得百姓之心。
靠着一群鹰犬和一些阳奉阴违的汉室旧臣,政治根基如此不稳,他才会选择一步步代汉称帝。
刘云见苏则已经动摇,便开口道。
“刘豫州,天下所知也。”
“折节下士,以匡扶汉室为本,欲伸大义于天下。他在徐州万民安泰,在荆州护百姓渡河。”
“衣带诏后,当即起兵徐州,与曹操周旋十数年。”
“如今将士奋武,荷戟十万,龙骧虎步,趋赴陇右。”
“忠志之士效命于内,羌胡援军声威于外,虽破曹兵百万又有何难?”
苏则思索道:“你是说,让老夫献城于刘豫州?”
刘云颔首道:“倘若汉家儿郎齐心协力,纵然万难在前,也可使大汉幽而复明,转危为安。”
“逆魏陇右之败已成定局,自时刘豫州和戎抚夷,剑指关中,谁人能挡?”
“若苏君愿意为汉室效力,便应早做决断。”
“若不愿弃暗投明,那在下也只能忍痛与苏君决战,只是枉杀了这些汉家儿郎……他们本该死在讨伐逆魏的路上。”
声情并茂,刘云之心,苏则已然了解。
他本就是个拧巴且偏执的人,但是对于大汉的死忠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或许在苏则看来,刘备和曹操一样都是不臣的军阀。
但是比起恶名满天下的曹操,刘备的形象显然更符合苏则的选择。
“此事,关乎全郡存亡,容老夫思虑。”
“稍后,给你答复。”
刘云点了点头。
旋即拿着汉旗策马回营。
马云禄给刘云递来了酒囊,问道:“谈妥了?”
说了半天,刘云嘴巴都干了。
他咕咚饮下一口酒水。
“苏则动摇了。”
“机会很大,若能不战而收服金城郡。”
“我军便能靠着苏则的威信和湟中义从,击败盘踞在金城的蒋石和西平的麹演。”
马云禄激动地一把抱住刘云的脖子,欣喜道:“太好了。”
马云禄的性格有些太过活泛,与朋友间,举止亲昵。
刘云本身性子冷淡,突然被这西凉烈马一抱,有些不知所措了。
温香软玉贴身来,柔软而温热且年轻的躯体,让刘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云禄姑娘……你先放开。”
“后边有敌人来了。”
“哪来的敌人……升之在骗我吧?”
马云禄蓦然回头,一瞬间美眸震动。
刘云亦是向前走了几步,放目眺望,隐约能看见,远方的山头上,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来。
“云禄姑娘,你看得清吗?”
马云禄灵动的耳朵微微煽动了两下,一瞬间俏脸大变。
“有马队来了……”
“人数至少有好几万……”
刘云紧握腰间佩剑。
“哪来的这么多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紧了嘴唇,与马云禄琥珀般的眼睛对视了一眼。
金城郡果然危机四伏,难怪曹操打完陇右,直接不要河西了。
此地局势错综复杂,割据的豪右和羌胡众多。
但是能一次性动员这么多兵力的势力不用多想。
“是烧当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