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海湖畔刮来的湿润海风吹拂到了马云禄的脸上。
她晶莹而透彻的眸子,像是青海湖碧绿的湖眼一般,美的惊心动魄。
少女的身体随着呼吸的加速而紧张的微颤着。
刘云从未想过西凉的小马还能这般黏腻而温柔,他紧抱着马云禄的后背,火一般的炙热,似乎要将两个年轻的身体同时融化。
若非是宫室的顶端传来的悠扬羌笛声,打断了二人的情绪,马云禄百般都不愿松开嘴。
笛声过后,是一阵金鼓的敲击声。
鼓声九响,仪式要开始了。
马云禄眼神冰凉,忽然从热烈的情绪中被剥离出来。
她轻轻地放开刘云的后脖颈,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脸上的燥热,然后转身走向碧玉一般的石堆宫殿。
“升之,走吧……我要去了!”
刘云紧随其后,走到宫殿的正门,却只见宫室依山而建,共有九层,都是经过雕砌后的白玉石打造的。
与汉文明喜欢用土仄城墙不同,塞外的羌人自古以来就以砌石修房技艺精湛而闻名于世,他们依山居止,垒石为屋,石屋高者至十余丈。
早先刘云进入日月山口之时,就看到了紧靠在日月山的各处山体上,建有零零星星的,被羌人称之为‘邛笼’的碉楼。
到了青海湖的内部以后,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场和湖泊之外。
最耀眼的建筑,便是西王母室,当然这个称呼是汉人对女国都城的称谓。
“进入王宫之后,升之便不能叫她们‘羌人’,也不能叫她们‘姜人’。”
“羌民称呼自己为‘尔玛’,可以理解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或是‘本地人’。”
“你作为客人到来,他们会欢迎你。”
“但作为敌人,他们会驱逐你。”
刘云一一记在心中,旋即跟随马云禄走向了这传说中的西王母室。
九层石室,如同一道道关卡一般,挡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向上望去,每一层宫殿的地势都在往上陡然攀升,其间只有仅容少女一足宽度的栈道连接各個宫室。
这是个环山建筑。
也就是说,刘云若要上去,估计半个脚后跟儿都得露在外面。
“生活在王宫中的贵族们都不用下山吗?”
马云禄笑道:“要下山,但这条路本就不是给男子准备的。”
“山阳面还有一条宽阔大道,供人平时行走。”
“山阴的这条路,名为天路,专门给女子设计的,女国的嗣君在即位前,必须在三炷香的时间内抵达山顶的白石,才能得到族人的承认。”
奇怪的习俗。
刘云对此不置可否,但也只能祝贺马云禄好运了。
这条天路他不能上去,只能和其他卑禾羌的族人一样,在山脚下祈祷着马云禄平安上山。
尽管这条路,九死一生。
可是,如果马云禄要当王,就必须爬过这条山路,证明自己受到天母的庇护。
“云禄,一切小心。”
马云禄笑着给自己打气,然后开始上山。
卑禾羌的本族人对马云禄还是十分支持的。
自从知道她回到了河湟之后,来归附的族人就越来越多。
或许一开始,族内还有些自负勇力的女子不服。
可当她们看着马云禄矛尖儿上挑着的鹰顶金冠之时,所有的嫉妒和不满全都化为了狂热的崇拜。
她们像敬重马云禄的母亲一样,对她满怀期待。
“苏毗!苏毗!苏毗!(女王)”
羌人们摊开手,伸向天空,请求着天母保佑新的女王平安继位。
刘云这才意识到,马云禄说过的西羌慕强,都是真的。
……
最顶层的王宫建立在山坡上,微微抬起的地势,足以让最高层的女王俯瞰着脚下的国土。
马云禄穿行在每一层宫殿的狭窄栈道之间,不断向上进发,蜿蜒曲折的道路,陡峭的山势,和山上不断坠落的石块,都在提醒着少女欲戴王冠的代价。
她谨慎的行动着,活像一只在悬崖峭壁上跳跃攀爬的藏羚羊。
一开始,她的行动还有些生疏,险些从山崖上跌落。
若非一只手死死的拽住了山体上的青藤,红粉骷髅就将化为尘埃。
“嚯!”
山下的羌人们一片哗然。
刘云心下一惊,忙呼道:“云禄,不要着急。”
“想想你在去年是怎么和莺莺一起攀爬青衣山的。”
“西凉的玄燕,不要想着去对抗这座山,你和它融为一体,把自己当做山的一部,放松压力。”
在穷冬烈谷中磨练出来的攀爬大师的攻略心得,很快调整了马云禄的心境。
当她回头看向了山脚下的刘云之时,浑身突然涌现出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
马云禄倔强的抿了抿嘴。
“升之,我一定会帮你打赢这场仗。”
突然间,马云禄骨子里的基因像是被全部激活了,生存在高原上的祖辈基因,终是给了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平日里爬墙翻院儿只是小试牛刀。
如今的西凉玄燕像是高原上的精灵一般,敏捷且快速,找到了节奏后,她在阶梯上灵动似鬼魅,像是真的在飞,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
台下,三炷香的高香的灰烬不断被风吹散。
刘云侧目望去,三炷香还剩下一半。
可马云禄已经登上山顶,抚摸着巨大的白石。
这是史无前例的速度。
少女兴奋地高呼着:“谁是你们的苏毗(女王)!”
人们都为马云禄的进展感到高兴。
“从没有任何一个苏毗!能这么快到达山顶。”
“她将带领女国走向昌盛!”
塞外的羌民们万众俯首,诚心高呼道。
“苏毗!”
“苏毗!”
“苏毗!”
马云禄开心的笑着,长风吹乱她满头青丝,少女突然指着人群中的刘云,拢住两只手掌,用北方羌语高呼道。
“他就是我的‘金聚’(女王的丈夫)!”
“用最高的礼节去招待他。”
卑禾羌人们欣喜之至,刘云还没听懂马云禄说了些什么。
身体便被一群羌人们高高托起,抛向高空。
“金聚!”
“金聚!”
“金聚!”
在羌人大队的托举下,刘云直接被带走了。
若不是羌人们的眼中没有恶意,刘云还以为自己要成了被送入蒸笼的唐三藏。
一脸蒙圈的庞德和张嶷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几个随从被晾在原地,直接愣住了。
“唉……怎么回事。”
“他们这是要把将军怎么样?”
庞德也纳闷:“你问我,我问谁去。”
“看样子,是要抢回去给女王配房啊……”
张嶷心里头这个恨啊:“还有这种好事儿?怎么轮不到我……”
庞德无语的瞥了张嶷一眼,这小子向来敢拼敢打,就是老说胡话……
就您那瘦小身板,腿脚还不灵便,还痴人说梦呢。
我家主公是什么人?
在成都,多少户人家巴不得送女上门的天下俊杰啊,你还是洗洗睡吧。
羌人的一片欢呼声,融化在少女开心的笑颜里。
此刻,西王母室的最顶层。
一片冰冷,黑暗。
磨牙的声音,在空荡的宫室内传开。
不仅是羌人们在看着少女俘获了人心,有一位年长的女祭司冷冷的看完了全程。
这个美貌的少女比她年轻,比她勇敢,深得人心。
“我走到这里,用了足足十七年。”
“她一来,就想夺走我付出了十七年的心血。”
女祭司丰腴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之中瑟瑟发抖。
“阻止她……然后,杀掉她的金聚。”
“我要用这对狗男女的尸骸喂鹰!”
……
半日内。
马云禄收服了生存在青海湖的那支常年不与汉地往来的的卑禾羌。
其余最强的八种西羌之中。
留在西海的先零羌残部顺势归附。
在塞外与钟羌一起活动的的那支滇零部落,本是先零羌的后代,统帅蛾遮塞早已响应刘云。
钟羌在见到刘云翻过西倾山时,就已经提供粮秣跟随刘云,羌王迷当更是在沨中抵抗魏军。
罕羌种群之中,生存在枹罕的羌帅唐蹏也已经帮助刘云作战过。
最强的八种西羌有三家明确跟随北伐军了。
如今,只剩下烧何、烧当、卑湳、勒姐、吾良这五个强大部落。
只要让他们也臣服,凉州无忧了。
……
庆贺仪式结束后,刘云一行人受到了羌人热烈的招待。
第二日天明,马云禄便要从山阳面的道路出发,正式进入西王母室的最高层,夺取女王之位。
这位祖籍武威,身份莫测的凉州少女,此刻便如同羌族远古的贵族一般来到了白玉石铺陈的阶梯之上。
两侧的羌族护卫见到少女挽着刘云到来纷纷伏地行礼。
快要进入宫殿的大门之时,马云禄忽然回头对刘云说道。
“护卫和你身上的武器都是不能带入圣殿的。”
刘云摸索着腰间的鸳鸯剑,这把剑在三国演义中叫做雌雄双股剑,乃是刘备所用,只不过在兵器谱中,刘备用的是鸳鸯剑,一长一短,专为顾应法所造。
如今鸳剑在刘备手中,鸯剑在刘云手中,鸳鸯剑从此变为了父子剑。
看刘云有些迟疑,马云禄又解释道:“羌人的圣地都尊奉神灵,你放心,不会杀人的。”
刘云点点头,默默将自己的鸳鸯剑交给门口的羌女,随后吩咐庞德等几名鬼卒,留在殿外守候。
二人一路穿越光影斑驳的宫室,不断迈着台阶上前。
西王母室,是一座通体石质的建筑。
宫殿一共九层,最高统治者‘苏毗’和‘金聚’住在最高层。
其麾下的‘小女王’,也就是各地的祭司和幕僚们住在其他几层。
这些人一般是与女王有血亲关系的族人,女王是终身统治,死后有她最亲近的女儿,担任新一届的统治者。
只不过听马云禄说,先前她的母亲也是治理卑禾部的女豪帅,‘豪帅’和‘小女王’都是汉人的翻译。
马云禄的母亲,到底是女国的最高统治者,还是担任其幕僚的副王,那就不清楚了……
刘云见这宫殿四处干净圣洁,料想每天都有下人保养,沿途经过的每一处石壁上都刻有石雕和壁画、
因为西王母室是依靠山体的石制建筑,最底层的宫室被前方的山体阻绝,寻常的日光很难照射到这里。
因此,即便现在是白天,刘云也依旧只能拿着火把才能看清壁画上的内容。
这些壁画记录着原始羌人早期采集捕猎的农牧生活。
不过大部分部落首领都是女性,应该是早期母系社会时的部落传说。
到了第2层,光线就不如第1层那么灰暗,各处石壁的周围,开有窗户,淅淅落落的光线,照射在屋中,已经能够看清这座石室的面貌。
此处内壁也多是用白玉石装饰,陈设也尽是些简单的,木制工具,石制工具和动物皮毛。
马云禄解释道:“在西王母室,每一层住的人地位都不一样。”
“在西王母国,以九为最,以九为尊,这一点与汉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上三层住着的是顶级贵族,一般是女王和她的女儿和姊妹,下六层是处理国政的女贵族,依次地位递减。”
刘云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看向这第2层石室中的壁画。
这里记录着大部分都是羌人从青藏高原上向东不断迁移的画面。
这也可能是古华夏族从古羌族之中分离出来的历史,至于究竟是不是这样,刘云对这些远古的时代也不甚清楚。
走入了第2层阁楼,这里的女性贵族们身上穿着的衣着就明显比起外面那群牧民更要奢华许多。
身上的鸟羽装饰也是五花八门,除了衣着的装饰以外,贵族们身上还有许多琳琅满目的宝玉装饰。
“明珠产自孟津河口,宝玉来自昆仑山巅,古书诚不欺我也。”
古代的昆仑山是一个地域概念,没人说得清。
不过有西王母的地方,昆仑山肯定就在不远处了。
“嗯……回头还得看看,能不能找到稀缺的玉石。”
刘云稍作停歇,又继续向上,沿途拜访他们的羌人贵族络绎不绝。
刘云的北方羌语还不熟稔,多数得靠马云禄代为翻译。
小马告诉他。
羌人的服饰多以青黑色为主,只有高等级的贵族才有权使用更多华丽的色彩,这一点如同汉人在服饰中的等级秩序。
过了第三层石室后,装饰便越发华丽起来。
装满珍宝的玉堂、珠玑镂饰的楼阁、真正让西王母室焕若神宫。
在此理政的大多都是治理女国的高级幕僚,她们看到马云禄时也都是面带欣喜之色,纷纷上前慰问。
时不时还看向刘云,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羌语。
每逢这时马云禄都会扭过头来,朝着刘云会心一笑。
“她们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她问我,这位是不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丈夫。”
“我回答她,是的……”
刘云脑脑子里有些发懵。
“女国的贵族可以与汉人通婚?”
马云禄点头道:“反正男子在这里不能治国,内臣皆为女性,男子不能在朝廷做官。
女王若死,朝廷会在王族选出两位王女。大者为王,其次为小王。若大王死,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妇继,无有纂夺,所以无论是女王娶哪里的男子都不要紧。”
好一个娶字……
刘云心头大惊:“那如果男性国君,对女王不满意,或者想改立别的女子为妻呢?”
“那他尽可以去找别的女子,女国的贵族掌握实权,生性不妒。”
这西女国,好像与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东女国政权很多方面都是一致的……
因为女国之中的国君掌握了生产资料,她们赖以生存的并非是男子,所以并不需要像中原的汉人妻妾那样争风吃醋。
仔细说来,这应该算是真正意义的大女主了……
见刘云目光发愣,马云禄又调笑道:“所以说,即便是升之娶了我,回头你再把莺莺妹妹也娶到手也是没问题的……”
“羌人之法,不同于汉家,不过升之若是只想专宠我一人,我也不介意……”
好家伙,看着捧腹大笑的马云禄,刘云忍不住开口道。
“行了,别贫嘴了,快走吧。”
越往上层走,光线就越是充盈。
宫殿里面的玉石反射出了各色各样的光线,来自高原上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从第三层开始到第七层,生存的都是治理女国的祭司和各部落的女豪帅。
由于西王母国相对孤立的地理环境,使得这个国家还保留着较为原始的部落联盟,在这里处事决断,实际上并不能完全由女王一个人说了算,得靠各部落的女豪帅们共同商议。
而那些在塞外遭遇了重大打击的,进入了父系社会的羌族部落民们,往往战败后也会逃向西海依附这里的女国。
刘云在与马云禄交谈之中,也了解到羌族战争的始末。
早先崛起的先零羌和钟羌在汉朝的打击下,逐渐衰落。
其后烧当羌和先零羌反复崛起,不断崩溃。
凉州的先零羌最后在董卓的攻击下,彻底消亡。
只剩下河西还有些残存部落,他们在多年前要么回到西倾山,要么跨过日月山,来到了封闭的女国。
诸羌之中,唯有塞外的烧当羌还在一直积蓄力量,时刻准备打回凉州。
只不过在允吾城一战中烧当羌两王被杀,如今他们大多数族人也已经都逃向西海。
烧何羌也畏惧湟中卢水胡的进攻,前来投奔女国。
这使得西海境内的女国短时间内,实力暴涨。
“那其余的羌人,也会遵从女国的调令吗?”
马云禄点头道:“月有阴晴圆缺,日有东升西落,羌族部落大多数都是如此。”
“一个强力的羌王,几年便能横扫羌族各部落,形成数万人乃至数10万人的强兵,但如果这个羌王被杀,部落就会很快消散。”
“如果没有升之在允吾城一战击败了烧当羌二王,或许芒中、注诣多年以后也能聚集重兵,横扫西羌。”
刘云微微颔首,看来自从汉川之战蝴蝶振翅过后,历史的确是发生了某些转变。
尤其是陇右和河西这种地方,本就相隔一线。
打击任何一方羌帅,都有可能改变地区平衡,导致历史上其余原本衰弱的羌族部落迅速崛起。
由于原本河湟地区的霸主烧当羌二王被杀,其余的各部羌人听闻刘云的威名,也就不敢硬拼。
只能向西逃往女国,这就导致了,西女国在此期间吸纳了不少的羌人部落,联盟瞬间壮大。
“看来一举收服西羌,就在今日了!”
刘云目中满是喜悦,他全力推开第八层宫殿的大门。
只要将马云禄扶上王位,塞外诸羌就将尽归汉家。
自此化西北为界,百年羌乱也将到头。
“云禄,与我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