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鸢飞在天。
鸟瞰河西大地,密密麻麻的游牧种群正顺着乌鞘岭一路南下。
十五万河西卢水胡集体大南迁。
原因无他。
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东汉的气候越发严峻,北方的粮食作物大面积减产。
频繁的雪灾和冻害,使得游牧部落赖以生存的草场受到了极大破坏。
一场‘白灾’的到来,往往会导致一个种群的覆灭。
牲畜无法繁衍生息,中原诸侯常年乱战,百姓颗粒无收。
牧民们能与汉朝边塞贸易互换的粮食越来越少,为了躲避灾害,只能向南迁徙。
而在此途中,数以十万计的游牧部落,如果没有中原强力政权的监督和控制。
这趟南下的旅途,将会给边塞的百姓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河西走廊的卢水胡,是三国鼎立之前,声势最浩大,也是最先预谋南下的一个部落。
这個种群在三国的历史上并不耀眼。
因为正史中他们的南迁之旅,被曹魏的镇西将军曹真以铁血手腕镇压了。
鸟瞰全局,飞鸢的目光来到祁连山的最东端,河西走廊的起点——乌鞘岭。
以此为分界线,北方风尘四卷的腾格里大沙漠和南方青松翠绿的浪庄河谷形成了天然的对比。
一队卢水胡人的骑兵正沿着乌鞘岭中部的河谷南下。
只要翻越乌鞘岭,肥沃的浪庄河谷就在眼前。
层峦叠嶂,森林茂密,荡漾野逸气息的天然河谷,到处是梅花鹿、金钱豹、青羊、石貂。
黑鹰在高空翱翔,珍禽猛兽不可计数。
发源于祁连山脉,一路向南汇入黄河的庄浪河又被汉人称为乌亭逆水或者涧水。
此地的河谷间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密布。滨河的天然谷地间,田野遍布,粮草丰茂。
马云禄告诉刘云,此地本是先零羌的领地,后来被汉朝占领,建立了著名的令居塞。
出了令居塞,便能看到高耸入云的乌鞘岭了。
刘云一边实地勘察舆图,一边派游骑侦查北方卢水胡人的动向。
三部卢水胡,大部都在武威郡内的显美县内,还有部分来自张掖郡的骊蚠县、番和县。
其实他们就算要举族翻越乌鞘岭,也不会一直拖到六月中旬。
来的这么慢的其根本原因是,三部卢水胡本身就不是一个族群的。
卢水胡的族源太复杂,部众分别来自匈奴、戎、赀虏、杂胡、秦胡、羯族、氐羌,之所以称他们为卢水胡,是因为这些族群的居住地在武威郡的卢水之畔。
卢水三姓胡王中伊健妓妾是月氏人、治元多是来自休屠部的汉化匈奴人、封赏是杂胡。
这些豪帅和部落王光是放下芥蒂,联合在一起商议如何南下就花了半个月。
更遑论,他们沿途还要经过河西三郡叛军的领地。
武威豪右颜俊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三家本身也是矛盾重重,互相攻伐。
看着十几万卢水胡一路南下,抄略郡县,三家汉人豪右决心将祸水南流,放任胡人畅通无阻。
饶是如此,胡人的队伍依旧太过庞大,他们所到之处如同蝗虫过境。
看得到的一切粮食,全部收割,一切村聚全部破坏。
失去了土地和村聚的百姓只能被迫加入卢水胡,被裹挟着一路南下。
胡人的队伍如同丧尸一般侵吞了沿途可见的一切生物。
到了乌鞘岭的时候,这支队伍已经拥有了将近十万人的作战力量,另外还有十万生口……
可怕的数字。
但与之相对的是,越发庞大的队伍,行动的速度就越是缓慢。
这支部落每日只能行动二十里。
在他们翻越乌鞘岭的过程中,刘云便已经带着前去侦查地形的游骑兵,回到了允吾县。
所有的将军全都集中在府邸之内,等候刘云的作战指示。
踏踏踏。
龙骧虎步的青年快步入屋,将军们还在分析战局,判断敌军的进攻方向。
庞德分析道。
“卢水胡人的进军路线只有三条。”
“一条是从张掖郡翻越羌中道,奇袭河湟,这条道路太险,不适合大军通行,加上敌人的先锋已被我军击败,料想胡人不会再犯傻。”
“第二条,是走洪池岭(乌鞘岭古称)的东部平缓山麓,前往鹯阴口,渡过大河,直入陇右。”
第一条路走羌中道,穿越扁都口,便是古丝绸之路的南线。南线要翻越祁连山脉,相当难走,大军团出行基本上不会走这条路。
走鹯阴口渡黄河,可以进入安定、汉阳、南安,这是丝绸之路的北线。
从河西走廊出鹯阴口入陇右,地形最为平坦,但是这条路北部临近腾格里沙漠,沿途少有水源、村落补给。
在没有相当完善的后勤保证的情况下,二十万卢水胡人不可能光晒着太阳,啃着牛羊肉进入陇右。
于是乎,战争的焦点就聚集在了丝绸之路的中线——浪庄河谷之中。
“令居塞。”
“曾经是守卫大汉西陲的边塞,浪庄河谷的最前沿,孝武皇帝看出了这里的战略价值,几乎将汉帝国所能控制的一切险要,全部纳为了汉帝国的一部分。”
刘云走入屋中,将军旗插上浪庄河谷的最前沿,一手盖向了舆图,重重的拍案道。
“不用想了,战争将在令居塞爆发。”
“全军渡过湟水,准备迎敌。”
北伐军与羌人联盟从郑伯津渡河,一路北上,沿着浪庄河谷连续经过了枝阳、允街两县。
这两县和最北方的令居县都隶属于金城郡。
金城太守苏则、西平太守郭宪为了迎击北方的胡人大军,在刘云西征的过程中在此修缮防务,建造邸阁。
两郡府库之中的兵器铠甲陆陆续续运往前线。
尽管有许多兵器,还是东汉明章时期打造的老古董,多数腐朽不堪。
但眼下羌人们缺乏装备,有啥用啥,总比锄耰棘矜要好得多。
除了武器以外,羌人提供的粮秣源源不断的也从湟水顺流而下,再沿着浪庄河一路北上,直达令居塞。
军马未到,粮草先行。
女国供给军马和盐类。
八种西羌提供部分粮秣和兵员。
小月氏人、湟中卢水胡也参与运粮,挑选精壮入伍。
等到五万联军抵达令居塞之时,苏则早已备齐了汉军所需要的一切守城器械和充足的粮食。
为保险起见,刘云还是问了一句治无戴:“武威的胡王治元多,可是你的亲族?”
看起来颇为勇健宽厚的治无戴,大眼圆目,不似狡猾之徒。
他坦诚道:“我和治元多的祖辈一样,都是为大汉建功后,同一批获得汉姓的休屠人。”
“但我和他并非亲族。”
休屠胡是匈奴的一个属国部落,也叫屠各、休屠各。
霍去病踏破河西走廊之后,浑邪王、休屠王的部落便融入了汉朝,散居边塞。
在汉末,休屠与八种西羌、湟中义从并列为汉末三大外籍强军。
王平又问道:“那你会对他们留情吗?”
治无戴闻言笑了笑:“将军,你该想想,武威、张掖的卢水胡如果南下,会对我们湟中卢水人留情吗?”
王平从他的满是杀意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别看两个部落都叫卢水胡,可分化了几百年后,打起仗来,谁也不认谁。
河西走廊的卢水胡一旦南下,席卷河湟,生存在这里的任何族群都不会有好结果。
失去了汉朝的强力管控后,遭遇了严酷自然环境的洗礼后,游牧民族将恢复他们嗜血的本性。
刘云了解了治无戴的决心,心中不再疑虑。
“好,我相信你,这一战,我将以湟中卢水胡为先锋。”
治无戴恭敬的用汉朝的礼节,拱手道:“谢过将军。”
黑云压城城欲摧。
虽然卢水胡人的大军尚未抵达,可天空中不断翻滚的云气和来自北方的沙尘已经开始席卷令居塞。
炎热夏季的酷暑,被浪庄河谷里的水汽冲散。
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一般,整个河谷内,各色羌胡团结一心。
驻扎在河谷中避暑的联军养精蓄锐,正在等候胡人大军的到来。
不多时,哨骑来报。
“报……将军,前方烽燧示警。”
“卢水胡人的先锋据此不过五十里。”
从令居塞到乌鞘岭总共也就一百多里。
先锋已经抵达,那就说明卢水胡的大军已经来到了金城郡的地界。
战争来临的征兆越发密集。
鸟兽们躲进山林中不敢露头,大风穿过山谷传来剧烈的回响。
好似战前的鼓声响彻大地。
刘云掐指计算着胡人抵达的时间,抬头望向天穹。
白云苍狗,一片祥和。
可这片白云的脚下,很快就要流血漂橹,伏尸数万。
刘云忽然想起张鲁在年节其间给他讲过一句玄而又玄的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那个时候,刘云并不理解这句话要表达什么。
可以理解为:上天不偏向任何人,经常降福和保佑遵循天道的人。
也可以理解为,天道对任何人都没有偏爱,只是常常帮助有德的善人。
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
张天师一家对道德经有着超过常人的理解。
张道陵更是亲自为道德经作了《老子尔想注》。
“师君告诉我这句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我之前并不明白。”
“但现在……”
刘云站在令居塞的城墙上,俯瞰着河谷间安泰相处的各部羌民,一抹笑容跃上了嘴角。
这些部族之前还在为湟水之中的牧场耕地争夺不休,连年大战。
被赶到塞外的各部,还对大汉抱有敌意和仇视。
而如今,刘云亲自前来与各部解仇作约,羌汉联盟,他许诺给各部百姓安居乐业,保护他们不受卢水胡的侵害。
许诺所有遭受关东人士压迫和歧视的关西百姓,还给他们平等的地位。
也许诺两族不在战争,永远的融为一体。
我以王道行乱世,乱世终有王道人。
在北方胡人侵吞山河之势的可怕压迫下,羌汉终于握手言和,重新走到了一起。
刘云满眼的山川,尽数化为了汉家永固的边疆。
他的身后屹立着皋兰山,眼前是胭脂山,祁连山。
“霍去病将军征讨过的每一寸土地,永久的留在了汉家的疆土。
高粱食肉的关东士族没资格将这片土地拱手让人。
野心勃勃的凉州豪右和河西胡人更没资格在此割据分疆。
只要还有汉家儿郎气血在,凉州的土地就永远是汉文明的一部分。”
“曹操不要河西,我要!他要放任河西,陇右的百姓被胡人屠戮,我却偏不让他得逞。”
“古今成大事者,莫不以民为本,以民为重。”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一直是乞儿出身的刘云,去征战沙场的精神支柱。
被他解放的生口,获得了土地,能够安养生息。
他们回来了,男子们毫不保留的帮助北伐军运粮、放哨,女子们充当军队的后勤庖厨。
十岁以上的幼童们在村聚里习武备战。
他们口中都喊着天祚大汉。
也许,他们并没有忘记羌汉百年战争中双方结下的仇恨。
也许,他们也不是真心觉得过去的大汉有多好。
只是,当这个年轻人站在他们面前,用羌语和他们平等的沟通,愿意豁出性命保护他们的族人之时。
羌人们才看到了真正的大汉是什么样子。
开放包容,兼收并蓄,没有歧视,羌汉和睦。
或许刘升之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羌人的眼中,他即是大汉。
他就是飘荡在西北上空永不倾倒的汉旗。
“师君,你说的话,我终于明白了。”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在乱世中,一些看似无济于事的道德坚守,终将会水滴石穿,涓滴成河,凝聚为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能走到今天,一路从汉川名震天下,不是因为我能名震天下。”
“而是天下人,需要我名震天下!”
是所有生存在汉代社会底层,被视为畜生,野人,生口,受尽歧视的边郡蛮夷和流民,共同将他这个无依无靠的乞儿推向了时代的最前方。
和王道相比,霸道一定会赢吗?
和天下黎庶相比,在背后操纵时代棋局的王侯贵胄就永远不会输吗?
刘云深吸了一口气,他来了,他看见,他将彻底改变游戏的规则。
如同在汉川之战一样,他还是带着一群山里的野人、强盗、流氓,边关武夫,受尽歧视的蛮夷羌胡组建的军队。
去迎接,时代洪流的反扑。
敌人正在眼前。
二十余万卢水胡在前开道。
丁令胡、南山羌、休屠胡为后援。
统治河西三十余年的地方豪右,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连兵向南。
西域塞外,还有更多胡人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踏破敦煌,进入凉州。
刘云没有别的选择。
河湟的羌人和汉人都将一切希望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就是守卫黄河、守卫汉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场战争,我军必不能输。”
刘云吐了一口气,紧握鸳鸯剑。
视线之内,河谷之外。
容貌各异的胡人漫山遍野,山呼海啸。
天地都为这番阵势而日月失色,乾坤激荡。
“我不是曹真,没有他麾下那么多的雍凉精兵。”
“此战,唯有浴血!让敌人颤抖吧!”
锵的一声,剑鸣响起。
刘云振臂高呼。
“诸位勇士,保卫大汉,寸土不让!”
“天祚大汉!”
“天祚大汉!”
“天祚大汉!”
震天动地的狂呼声中,风暴欲来。
建安二十一年,六月,既望。
河西战役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