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的六月间。
整个帝国北线,到处都是胡人骑兵的身影。
战马踏过森林溪流,一路向南。
按照游牧部族的作战传统,卢水胡人的哨骑在大部队到来以前,便开始侦查汉军的动向。
他们快的像一团黑影,穿越了乌鞘岭过后,便四散而出。
一路翻山越岭,走浩亹河河谷(今大通河)向南进发,放出风声,佯装进攻浩亹县。
而主力却趁夜色走浪庄河谷,直逼令居塞。
卢水胡人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他们忽视了一点。
令居塞是汉代河西长城的起点!
汉朝在此设置了众多的烽燧亭台。
若走这条路,胡人南下的攻势,将彻底被汉军看在眼中。
在此之前,刘云也对河西长城的防务进行了调整。
“子均,伯歧,我只能给你们两千人。”
王平和张嶷看着地图中的要塞,互相对视了一眼。
“护军需要我们守几天。”
“至少五天。”
艰难的任务,张嶷苦笑道:“能多带几坛酒吗?”
刘云点头道:“只要不丢了防线,其余随你。”
“守住五天,你们就是全军的英雄,守不住,军法处置!”
王平和张嶷浑身一冷,个個严肃道:“末将遵令。”
……
夜晚阴翳,长风穿过平直宽阔的浪庄河谷,翠绿阴郁的森林中,几名胡人的哨骑在前探路。
他们行动谨慎,尽量避过河谷北面林立的烽燧,一路向南。
这些胡人操着一口匈奴语,领头的胡王在四十岁左右,面貌阴翳,眼神像狼一般的阴狠锐利。
尽管他们行动的已经够快,但是北伐军比胡人更快。
在卢水胡到达以前,金城的湟中义从就已经占据了南部烽燧,发出了预警。
“胡兵来了!”
“燃苣!”
汉军将士们,点燃的是一种名为‘苣’的燃烧物,它是苇杆扎成的火炬,在发现敌情时,汉军便会燔苣报警。
夜间遇有敌情,烽火台上的士兵就把扎成一把把的苣点燃,用辘轳升到三、五丈的高杆上,这灯火光,远在二、三十里的地方都可以看到。
另一个烽火台看到后,马上会点燃自己的烽火,向下一个烽火台报警。
百里外,令居塞。
按制,胡人入侵,白天举二烽,晚上则燔一积薪,昼夜通明,不得停火。
“胡人来了。”
“这把火,会照亮整个黑夜。”
刘云静静地站在令居塞的城墙上,大风吹拂,讨魏护军的旌旗猎猎作响。
一连串的烽火在黑暗中如同长龙,红色的火焰,在青年的眼中跳动。
“当年汉军就是这么守卫边塞,与北边的匈奴人作战的。
如今时隔两百年,汉军仍要在此守卫边疆。
只不过不同的是,昔日孝武皇帝打下的疆土,多数又被胡人占领了去。
我们北伐军前来凉州,不仅是为了击败逆魏,也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来的。”
刘云顿了顿,他来到河湟谷地之前,一直想和霍去病一样统帅数万大军与外敌争雄沙场。
如今总算有机会和这位大汉的将星,站在同一个战场。
寒夜之上,将星璀璨。
若能以手头上的这点兵力,击败二十万卢水胡。
刘升之的名字将和卫青霍去病一样,屹立在民族英雄之林,永垂不朽。
他神吸了一口气,望向天空,功名伟业似乎在向他招手。
“云禄,击鼓!”
马云禄手持鼓锤,全力锤击。
砰的一声巨响,震动天穹。
鼓声传来,绵延在五十多里长的宽阔战场上,汉军依托各处烽燧不断与卢水胡交战。
弓弩手弯弓上弦,齐刷刷的从烽燧上露出弓弩,不断地射击趁夜袭来的胡兵。
坐在马上的射雕手,突然遭遇到了汉军的射击,只能艰难的还击着躲在烽燧之上的弩手。
“不对,这里怎么会有汉人?”
在一波箭雨的冲击下,骑兵落马,慌乱四散的马匹尽数涌入森林之中。
直到胡兵的骑手彻底离开视线,弩箭方才停止射击。
沿途长城上的各处据点陆陆续续对脚下的敌人发起攻势,凭借高楼地利,汉军能以少数兵力拖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尤其是,在汉军大规模装备弩这种可怕的武器之下,用弓射击的卢水胡人很快便会尝到汉军的厉害。
“小心汉人的弩箭!”
“啊!”
绵延在河西长城南部的十多处烽燧,同时和卢水胡交锋。
奔马声,胡人的哀鸣声,弓弦的断裂声不绝于耳。
胡人的统帅谨慎的躲在森林中,他望着远方长城上的汉军烽燧兵,下令林中的骑手们压低身子,不要露出头来。
此人名为封赏,河西卢水胡的三大部落王有其一。
他与伊健妓妾、治元多都有数万部众,只是此人的地位最低,故而前来担任先锋。
“是汉人的烽燧兵。”
“不对,自中原大乱以来,河西汉兵尽数从贼,这里的烽燧应该早就废弃了。”
“河西长城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守军。”
令居塞,是通往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
汉武帝对此极为重视。
在进攻河西走廊之前,便派人渡过河湟,赶走先零羌人,在此筑令居塞,以作为进攻河西走廊的桥头堡。
霍去病攻占河西之后,汉朝更是耗费二十余年,在帝国的西北建立了举世闻名的汉长城,又重修秦代长城,向北扩建到河套,让汉帝国的疆界彻底隔绝羌胡,使南北不得交关。
在一万多公里的漫长防线上,到处都是汉军的障、塞、亭、燧组建的长城。
从令居至楼兰,绵延数千里的这段汉长城便是著名的河西长城。
整个河西长城,全线由壕沟、山崖石壁、自然河岸和故城、坞堡、墩台、亭堠等列障构成。
形成了塞防天堑,要隘守关,墩堠相望,烽火示警的防御体系。
烽燧、墩堠星罗棋布,纵横交错。
如今的河西长城,经过岁月侵蚀,途中有好几段都被胡人破坏了,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绵延雄壮。
但好在,汉代都是土仄城墙,方便修复,在刘云西征的路途中,金城太守苏则已经提前在令居塞重新修缮了不少的烽燧,还修补了一座破损的城障,作为烽燧兵的据点。
这座城障在令居塞以北的关键隘口处,苏则将它修缮后,重新命名为金城障。
由最擅长防守的王平张嶷带领两千人留守,作为对抗卢水胡人的第一线。
在诸多烽燧之间的城、障是高级建筑,大概百里才有一座。
位于金城障的王平是谨慎且负责的。
纵然趁夜击退了胡人的第一波攻势,他依旧没有撤销警备。
胆大且机敏的张嶷还在卢水胡撤退途中,突然擂鼓大作,带领骑兵杀出城去,吓得胡人自相践踏,白白折损数百人。
遇到王平、张嶷,是封赏的不幸。
因为他的部队没有攻城器械。
如果要攻击汉军的金城障,至少得有飞梯这样简单地爬城工具。
可是卢水胡什么都没有。
他们得废大力气,重新打造才能攻入城内。
“河西长城出现了汉兵,数量还不少,看来那个刘升之已经有了防备。”
“不然,他不可能将军队分散在这么多烽燧、城障之中。”
封赏的部众只有三万人,而其中可战之兵,不到一万五,多数还都是奴隶。
自知无法与汉军抗衡的胡王心中已略有退却之意,他不愿自己的部下损伤太多,就算强攻拿下了河湟谷地,未来在和其他两家争夺地盘的过程中,他也占不到便宜。
与其损伤己兵,不如坐观成败。
封赏冷冷一笑,望着麾下的骑手们吩咐道。
“你们在这里看着汉人,不得妄动。”
“待我回去与各王商议,再做计较。”
……
封赏在损失了上百名射雕手后,还是撤离了金城障。
张嶷从女墙上探出头来,在他面前的墙体已经尽数扎满了胡人的弩箭。
“他们走了。”
王平眯眼望向原野,卢水胡的骑手们在遇到汉军的突然袭击后,很快脱离了射程。
但他们如同天空中盘旋的秃鹫一样,在烽燧的外围打着转,贼心不死。
“只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金城障,与南方的令居塞互成犄角之势。”
“胡人拿不下此地,就别想安心南下。”
“传令,燃燧示警!”
在边塞信号之中,白天放烟示警称为“烽”,晚上点火示警称为“燧”,
警示过后,副官还敲响了汉军中独有的鼓声,示意驻守各处的烽燧亭台不要放松戒备。
很快,其余的烽燧也点起火焰,回应着令居塞和金城障的号令。
北伐军按照汉制,五人戍守一烽燧,烽火台每隔五里一座。
从乌鞘岭南下的一百余里上,大大小小三十几座烽燧,靠近北边的已经无法利用,但南部的十个烽燧仍然有汉兵监视。
可能汉武帝也没想到,当年建立河西长城,本来是为了阻绝塞北的匈奴人。
最后,居然用到了防备塞内的卢水胡人身上。
在这样的长城封锁下,即便是卢水胡人想发起突袭,只要汉军的烽燧兵举火示意,各处援兵很快便能到来。
可,刘云没有急着派兵增援。
他用各处的烽燧和城障不断地消耗卢水胡的士气。
剩下的军队一直在令居塞养精蓄锐,等候最终的大战。
……
另一头,三姓胡王的聚落内。
封赏快步闯入大帐。
“刘升之没中计。”
“鹯阴口,浩亹县的疑兵没起任何作用。”
“刘升之带大军堵住了南下的河谷。”
“拿不下金城障,就入不了令居塞。更别说去河湟了。”
封赏如实将前线的情况告诉了二王。
“金城障,有多少人?”
封赏回答道:“不下两千。”
“呵呵,两千人就把你们拦住了?我月氏人,只需要两百勇士,便能踏平此地。”
“看着吧,老娘出手,定教那刘升之为我生口!”
金帐中,操着一口月氏语的丰腴女子,体格妙曼,衣衫轻薄,尽显风骚。
此人便是伊健妓妾。
这个名字,是魏晋史官的称呼。
她本是卢水胡王伊健的一名妾室,只因联合族中的月氏人杀死了伊健,吞并了他的部落,因此而得名。
别看,伊健妓妾只是个女胡王,但是在月氏人的种群部落里,女性当王并不少见。
当年张骞出塞,也曾想联合大月氏女王共同对抗匈奴。
大月氏西迁后,留在河西走廊的小月氏人也同样保持着这个传统。
强壮、勇敢且有野心的伊健妓妾在胡王之中的地位,只在治元多之下。
因此,每每听到这女人口出狂言,身形肥壮的治元多都挠了挠耳朵,恨不得拔枪好好跟她在榻上较量较量。
可惜……他不敢,整个卢水胡的男人都渴望得到她,但没有一个人得逞过。
唯一一个试图将她压在身下,发泄欲望的胡王,已经被她割了脑袋,夺了部落。
自此,卢水胡人看到她腰间的径路刀,就感到胆寒。
“伊健妓妾,你若真有本事,尽管去打。”
“那个叫什么刘升之的小白脸,就在令居塞。”
“此人杀败麹演,连败诸羌。”
“现在挡在令居塞,摆明了是不想让我们南下。”
治元多看着伊健妓妾妖娆且风骚的身体,舔了舔嘴唇,冷笑道。
“我知道,你就喜欢长相俊美的汉人。”
“只要能让我们进入河湟,你要抓多少个这样的生口都行。”
“男人,我一个不要,把女人留给我们就行了。”
伊健妓妾从腰间拔出寒刀,左手换右手,刀锋灵活的在掌外转了一圈,然后重重的扎在了案牍上。
“刘升之,本来就该是我的猎物。”
“你们不说,我也会用绳子把他绑到我的面前,为我奴仆,好好调教。”
真是恶趣味啊。
满脸胡须的治元多和封赏面面相觑。
河西走廊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是东西方文化和种群交汇的聚居地。
存在什么样的思想文化都不奇怪。
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统一的部落里存在多少种不同种族的人。
也永远无法从肤色、眼睛和外貌去判断他们的族源。
就像生活在河西走廊的小月氏和多数羌人同源,一样是黄皮肤。
可是西迁的大月氏人,就成了白皮肤……
就连同为河西卢水胡的三家胡王,容貌也都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治元多和其他匈奴的贵族不一样,他是汉化匈奴人,和汉朝的某些皇帝、权贵一样,也钟爱月氏美人。
尤其是伊健妓妾这样带着野性,桀骜不驯的美人,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我们已经和汉人交兵了,大部队无法隐藏,掉头再走鹯阴口,也可能会被刘升之挡住。”
“你说要抓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伊健妓妾冷喝道:“急什么。”
“你们匈奴人有匈奴人的打法。”
“我们月氏人,有月氏人的战术。”
“给我一天时间,我会把金城障彻底踏平。”
封赏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没资格知道。”傲慢的伊健妓妾抛下这句话,便迈着妖娆的步伐,走出大帐。
治元多和封赏看着那丰腴的曲线,眼神火辣而愤恨。
三部胡王看起来是一体,实则各怀鬼胎,彼此之间也争斗多年。
这一次,若非是曹操将他们一同招引入河湟,这三家没可能轻易的联合南下。
“踏马的……好傲慢的贱女人啊。”
“当年我大匈奴冒顿单于把你们月氏王的脑袋当酒壶。”
“迟早有一天,老子也要让你给我当夜壶!”
治元多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尽管他看这个月氏女人很不爽。
可是三部卢水胡,加上部落中的生口,如今已有二十余万人,光是她手中就握着七万部众。
不到万不得已,治元多不会跟她撕破脸。
“今夜,就让她去对付刘升之吧。”
“咱们,一边吃肉喝酒玩女人。”
“一边消耗这群小月氏人的力量。”
封赏闻言大喜:“你的意思是,等到她和刘升之两败俱伤……”
治元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弧线,只觉口中越发燥热。
他活动了一下双拳,似在虚空中握住了伊健妓妾丰腴的身体一样,表情大为满足。
“刘升之会死。”
“这个贱女人,也得去伺候我的十万部众!”
“对了,黄华、和鸾、颜俊的军队到哪了?”
封赏笑道:“放心,他们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也快到洪池岭(乌鞘岭)了。”
“不过,这杯羹没他们的份儿。”
“无论是河湟,还是陇右,咱们要一口吃定!”
治元多抚须大笑道:“美得很,美得很啊。”
“来人,送几个俊俏的生口过来。”
“本王今夜要好生过把瘾。”
“待到来日交战,本王必要生擒刘升之,踏平令居塞!”
……
帐外,并未走远的月氏美人闻言,脸上露出了一抹冰冷之色。
“两个蠢材,自作聪明。”
“刘升之兵败之日,也是你们这两头猪身死之时。”
“传令,火速围攻金城障。”
“另外,给西域派去使者,咱们的计划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