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鞘岭南,群山嵯峨瑰丽,天地苍茫。
暴雨下,山群孔道,尽千奇百怪,风若鬼嚎。
从陇中高原北上,越靠近河西走廊,山峦越高,云层越近,似只手可摘。
好一副美景如画,锦绣山河。
不过畏惧汉兵追击的治元多却无心观山,他丝毫不敢停歇,出了冷龙岭的南部支脉,便一路向北狂奔。
夜半,雷霆鸣幽,星斗御空。
暴雨越下越大,昼夜兼行的卢水胡人沿途丢弃的牛马牲畜不计其数。
他们将伤兵、羸兵和牲畜全都抛弃。
连行两日后,胡人终于看到了乌鞘岭高耸的山群。
虽盛夏时节,仍是满山飞雪,寒气砭骨。
终年雪峰,冰魄峭寒。
极目群山,迤逦相接,直入天都。
汉军不紧不慢的跟在卢水胡人的身后,一路上,牛羊塞道,牲畜遍野。
汉军并未深追,收敛畜牧过后,刘云再度下令扎营于金城障。
并在杨非亭,登高望远,观察地势。
众将皆是不解其意。
“护军,这就不追了?”
一身蓑衣下,雨水淋漓。
满眼淡漠的刘升之微微颔首道:“不追了。”
“传令,三军多备铲锹。”
马云禄目露困惑:“却为何故?”
刘云目光幽幽的看向北方:“云禄,且听我言,在某朝某代,有一个善写传奇故事的文人”
“他写了一个很著名的桥段,叫水淹七军。”
“讲的是在雨水突发的暴雨期,有一個姓关的将军,利用河流涨水,一口气歼灭了数万敌军。”
马云禄哦了一声:“可这只是个传奇故事。”
“是的。”
刘云笑道:“但我打算将这个故事变为现实。”
“我欲请水龙,淹灭胡兵。”
……
北归路途,暴雨正烈。
没有蓑衣斗笠的胡人被淋的浑身冰寒。
死亡的气息在军中蔓延。
但只要抵达乌鞘岭中部的低矮山谷,翻越古浪峡,他们就能回到河西走廊,回到自己的家乡。
至少那里是温暖的,还能生存的。
已经没有卢水胡敢趁中原大乱,去掠夺汉朝的领土了。
过去的种种幻象彻底被打碎。
刘升之在令居塞一战把卢水胡打断了骨头。
他们像是残疾的老狼一样,一瘸一拐的向北撤退。
每个胡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伤和绝望。
“汉兵太强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占据关中。”
一位老胡人悲观的说道。
“别想了,刘升之来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占据关中。”
三个字,演变为了一个部落的梦魇。
卢水胡现在听到他的名字,就感到害怕,看到红色的影子,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被吓得仓惶北窜。
实际上,汉军的骑兵也的确发动过小规模的追击。
不过,这只是类似于牧民在驱赶牛羊一样的威吓。
等到牛羊入圈,汉军便自行撤走了。
“汉兵彻底不见了。”
还不等卢水胡抵达乌鞘岭。
治元多就发现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我军大败,按理说汉人就算在疲惫,也得追击啊。”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追击的苗头,连骑兵都派的极少。”
“怪哉,怪哉。”
治元多怎么也想不到刘升之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难不成他以为,这一场雨,能淹死我军?”
胡兵们也说:“可能是汉兵打的也疲乏了。”
“他们的骑兵连续冲阵,折损不少,只怕无力追击。”
“大王,我军虽败,也仍有数万部众,妻儿老小与家中奴仆也尽在武威尚未南下。”
“待回到卢水,修养半年,咱们重整军心,再来报仇雪耻。”
治元多听过之后,稍稍放松。
“呼。”
“诸位所言甚是,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他骑乘在战马上,一路淋着大雨带领残兵败将狼狈北归。
来时,三部胡王。
如今伊健妓妾生死不明。
封赏被枭首示众。
只剩下治元多带着几万残兵向北遁逃了。
实际上他麾下能掌握的兵力每天都在变少。
不断有逃兵南下归附北伐军。
治元多害怕跑得慢了被北伐军追杀,也没办法管住溃散的军心。
越往北走,士气越低迷。
归乡的念想,促使着卢水胡艰难的维持着行军。
唯一的好消息是,无人能与治元多争权夺势了。
只要带着人马回到武威,他便能独霸部落。
想到此处,治元多开始暗自庆幸,在半路上便开始收编封赏和伊健妓妾的旧部。
并以严厉的惩罚,威胁这两部的胡人尊他为王。
有识者皆大为笑之。
“如此淋漓大雨,下了整整三天。”
“可是乌亭逆水(浪庄河)的河道怎么还是没变化……”
“好像水量没比之前涨多少啊?”
“怪哉。”
细心地老胡人察觉到了河水的异样。
但是没人知道,在浪庄河的上游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步步的踏入圈套。
深入死地而不知。
留在金城障的刘升之乐于见到胡人们北逃,逃的越快越好。
他看向舆图,满眼尽是缥缈烟云。
死的地图,在他眼中成为了真山真水,似从太空中鸟瞰全图。
事实上,发源于祁连山-冷龙岭东端的浪庄河,沿着陡峭的乌鞘岭一路南下。
由于北部高耸的地势,使得河流上宽下窄,上游充沛的水量,不断聚集南下。
汹涌的河水直接切断冷龙岭南部支系的山麓,在大山之间冲开了一条河谷。
令居塞守卫的便是这片肥沃的土地。
月氏人、匈奴人、先零羌、汉朝人先后在此建立统治。
都是以令居塞以南水土肥沃的河谷作为核心统治区的。
刘云作为一个文科生,又在凉州混迹多年,对西北的地理条件和降水情况了如指掌。
在汉代,生存在浪庄河谷的湟中小月氏人和羌人农业用水量远远不如现代这么大。
“此地的降水多集中在 7月前后,且多以暴雨形式出现,本身就容易形成水灾。”
“当下临近七月,暴雨倾盆,赶上乌亭逆水的汛期已至。”
“尤其是河水的上游,冰川融雪和暴雨汇聚的水量是不可阻挡的。”
“一旦上游的河堤决口,从两侧的山体上冲击而下的滚滚泥砂、石块和巨砾破堤而下,将会形成可怕的泥石流。”
苏则惊异道:“上游的河口,是我往岁就任金城太守时亲自带任修筑的,河堤固若金汤,恐怕一场暴雨,难以冲垮。”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有金汤一般的堰口?“刘云冷峻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山形水势都可改易。”
马云禄不懂这些地理知识,只是一听到刘云要掘开上游河堤,便产生了一丝担忧。
“乌亭逆水从北滚滚向南,会不会波及到生存在的湟中小月氏人。”
刘云摇头道:“不会,湟中小月氏人都生存在金城障以南的令居、枝阳、允街三县。这里是整个浪庄河谷最肥沃的土地。”
“北面的少数百姓听到卢水胡要南下抄略,早就已经逃到令居县了。”
庞德还是不明白。
“既然已经下了三天大暴雨,那还等什么,直接决口,淹死他们啊?”
“把他们堵在洪池岭(乌鞘岭)以南,全部消灭。”
刘云笑道。
“你想的倒是简单。”
“不做防备就决堤,万一下游的令居塞也被淹了怎么办?”
众人越发迷糊。
虽说他们知晓刘升之精通地利水纹,以往作战都展现出了这种超乎常人的天赋,可是他若不讲清楚,没人能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刘云也不故作玄虚,他指着舆图上的金城障说道。
“冷龙岭的南部山群,一路绵延平行向东。”
“这条山麓很好的阻隔了北部的泥石流和水纹灾害。”
“在金城障的西面,乌亭逆水穿越河道顺流而下,可此地不仅是地势险峻,一夫当关,河道也很狭窄。”
“激流而下的大水,渡过了金城障过后,遇到宽阔的浪庄河谷,若不受控制,很有可能突破河堤,淹没河岸的良田,给河谷的百姓造成困扰。”
“所以我们来到金城障,是为了疏导水流,避免祸水流向令居县。”
郭攸之恍然大悟。
“升之颇有远见,如此爱惜民力,当地百姓必定感恩你的大德。”
刘云呼了口气。
无论是羌人还是湟中小月氏,只要愿意归附大汉,为汉室效力,刘云就会把他们当成汉民。
他可没有关东士族那一套瞧不起这,瞧不起那的臭德行。
说白了,那就是一群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猪。
自以为圈了地,占了几处山川大泽,垄断了出仕的渠道,便目中无人。
边鄙的羌胡蛮夷他瞧不起。
关西的汉人他瞧不起。
南州的豪族他瞧不起。
凉州三明和董卓厚着脸,挤破头颅都进不去他们的圈子。
一开始,刘云还不明白,这些关东士族到底看得起谁啊……
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你是边郡武夫、你生活在边州就瞧不起你。
而是因为,你不活在他们的士族门生姻亲圈子里,他们就是瞧不起。
人类文明在进入国家制度,并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上流的贵族们,本质上就已经努力地让自己脱离了‘人’这个概念。
他们自以为是统治天下的神明,生来就要践踏天下生灵。
他们才是史书中的‘民’。
而更底层的百姓,实际上用的是另一称呼,‘黔首’、‘黎庶’、以及更带贬义词的‘生口’。
刘云在汉川之战放出豪言,要让天下英雄尽低头。
便是要让这些英雄、枭雄们看看。
他们脚下的那群蛮夷、贱民汇聚成流,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反噬。
神思过往,刘云短暂的停顿了一刻。
开始更详细的部署计划。
“从乌亭逆水的上游到金城障路途遥远。”
“从此冲刷而下的洪流,在路途中将会不断向西南面的山麓流散。”
“抵达金城障时,威力会消减大半。”
“我们将在金城障修筑堰口,分导水流向西南山麓。”
实际上,以浪庄河的水量来看,就算上游的河堤决口,也不可能造成这么大面积的损伤。
沿途浪庄河水南下滚滚上百里,山形水势,水是有孔就钻,冲击力到了金城障早就消散百分之八十了。
只是刘云本身就是细致之人,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下令在金城障南部向西面修筑了几条疏水口,把水流引导向更西南面的山麓。
那里本身地势平缓,应该是上古河道冲刷时,留下来的天然水道。
在卢水胡人南下后,当地百姓尽数逃难,如今,此处已没有居民生存。
这得感谢大自然的巧斧神工,令居塞以北的土地贫瘠,气候严酷,南部却是肥沃的河谷,这都是有自然规律的。
因为金城障至令居塞之间,也并非完全是平地,两者交汇处,本身就还有一座向东北面突出的山群。
从金城障激流而下的河水,又需要稍稍向东北拐个弯儿才能进入令居县。
刘云正好将水流引导向西南面的平缓山麓,只要此地有疏水道,形成分流,北面的河水就算还能泛滥,实际上也很难影响浪庄河谷。
人类早期选择的定居点,大都是能避过大水大灾的适宜土地。
是古人经过上千年经验教训,才形成了汉代的城市格局。
令居塞以北到乌鞘岭一个县都没有。
而令居塞以南的浪庄河谷,密集的排列着三个县,已经说明了问题。
冷龙岭的南部山群,成为了浪庄河谷的天然防线。
也成为了,刘升之水淹七军的天然战场。
“破敌,安民,两不误。”
“只要做好防护,生存在令居县的湟中小月氏人和先零羌人也会帮我们。”
众人恍然大悟。
唯有马云禄问出了一个诸将都想知道的问题。
“升之……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你明明是第一次来令居县,怎么会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刘云愣了愣:“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令居县了。”
“当年去酒泉,我走的便是这条路。”
“更何况,你没看见我大战前几天,一直在前线观察地形吗?”
可怕的计略啊……
“此子算到了这一步?真是个妖孽转世啊。”
苏则和郭宪虽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但是当时没人领会到刘升之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早就把整个战场,变成了他的棋盘。
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与敌人交战、在哪选择战场、什么时候将敌人击败、在哪防止水患波及百姓,全都想的一清二楚。
这并非是空想,而是针对地形和水纹,进行的细致思考。
山川水道虽然不会动,但是他却总有办法调动敌人进入自己想要决战的战场。
将己方的损害降到最低,从而对敌人进行更残酷的打击。
整个战局,一环套一环。
苏则已经数不清,刘升之在这一局部署了多少个圈套了。
“以最精锐的军队驻守要道阻击敌军,不增援以示弱、诱敌以深入,在将战场分割成东西两面,然后伏兵断后,正兵阻击。”
“又故意让出退路,引诱卢水胡一路后撤,全军崩溃,最终让这支残部进入受灾区……”
“天啊……”
苏则心中默默感叹:“当初与北伐军合作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决断。”
望着郭宪和苏则投来的异样眼神。
刘云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其实,他也并非百算百中,这只是借助地形和陇右高原的气候,进行的合理布局。
“有很多出乎意料的方面,我其实也没想到。就比如,三部卢水胡内部斗争如此严重。”
“以及,大雨比我料想的要早来了一天等等。按照原本的计划里,我军应该在令居塞坚守两天,才执行上述方案。
结果,胡人主力南下的时间,比我预料的早了半天。”
“他们内部的族群,也比我想的更乱。”
刘升之先前就知道卢水胡这个杂胡大家庭里可能有很多匈奴别部、小月氏部落,哪里能知道,还有龟兹、车师以及那一堆杂七杂八的西域小种落啊。
“若不是看着卢水胡要跑,我也不会冒险进攻,这样我军的损失或许能更小……”
“最好全甲兵而还……”
如此云云再三……
众人看着已经实现战略大成功,还在暗自检讨计划不完美的统帅,纷纷露出了无语的表情。
他们这些将军都想着能打赢二十万胡人就不错了。
结果刘升之想的是,如何以更小的代价全灭胡人……
天壤之别啊……
治无戴摊了摊手道。
“护军的世界,莪不懂。”
庞德无奈道:“他一直是这样,习惯就好。”
“在汉川之战,他还想着用几千山贼、流寇去吃下曹操的十万雄兵呢。”
“得了吧,早点去挖疏水道。”
“挖完了,咱们还得去给治元多收尸呢。”
……
浪庄河上游。
当地的先零羌人和湟中小月氏,赶在了胡兵撤退以前,已经做好了决堤的准备。
王平和张嶷站在浪高八尺的河堤旁,却见满地泥沙,滚滚黄滔。
飞湍急流,呼啸欲出。
鸟兽对灾难的预感是最灵验的。
不远处的森林中,还不等河堤决口,上游的森林中百兽散尽,鸟雀尽飞。
天穹上,一轮弯月朦胧,乌云似天狗食月,将月光彻底覆盖。
不祥之兆,接踵而至。
迷信占卜的月氏胡巫们似乎感受到了大地的颤抖,他们个个面色震恐,皆是莫名的感到一丝胆寒,纷纷诉说着灾厄将至。
在以河西走廊的游牧部落中,盛行着以月亮为主的占卜。
所谓: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兵败。
眼下,正是六月末,玉轮有缺。
加上近来种种噩耗,已经让胡巫们感到不安。
“我算到了北归的路上还有一劫。”
“眼下,凉州月缺,莫非是劫难将至!”
正在林中暂歇的治元多,已经能看到乌鞘岭绵延在东部的山群。
走到这,也就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都在胡言乱语什么?”
“越过洪池岭,便能到武威。”
“谁敢乱嚼舌根,我必杀之!”
胡巫们不敢再言,只是眼中的惊惧越来越重。
“终于回来了。”
乌鞘岭就在远方,似乎伸手可握。
治元多心中的戒备慢慢消散。
“天不绝我啊,哈哈哈哈。”
“看来,在陇右被曹兵吹嘘的神乎其技的刘升之也不过尔尔。”
“我军只要退回武威,守住古浪峡天险,你在想进来谈何容易?”
“待本王重整兵马,定要杀回河湟,取你项上人头。”
军队中,经验老道的胡巫提醒道。
“大王,近来连续暴雨,乌亭逆水的河道却未见明显加宽,水流如常。”
“只怕上游水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等以为,应立即转移营垒,趁夜上高山,避去凶灾,以防不测。”
“须知,乌亭逆水,这些年一直都不太平啊。”
“谁说不太平?”自负的胡王驱逐了这些胡巫。
“本王南下之际,也见到过那些河堤,都是苏则往岁新筑,岂能有失?”
“再说了,大军明日便能进入乌鞘岭,何必浪费时间,我部的族人已在山岭中烤好了牛羊,来迎接本王。”
“到时候,大军把乌鞘岭一封锁,任他刘升之也打不进来。”
“一场大雨而已,看看把你们吓成什么样了。”
胡巫们再三劝诫:“大王,举族存亡系于你一人之手,莫要轻敌啊。”
“刘升之并非易于之辈,他放任我军北归,定是另有图谋!大王,莫要犯糊涂啊!”
“尔等不用多说!难道本王不知兵吗?”治元多眼神一凌,这些漠北的胡巫,本身在部落中掌握着一定的话语权。
治元多不希望有人敢质疑自己的决定,尤其是这些胡巫还是正统的小月氏人,和他这个汉化的匈奴人不一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别废话,本王要休息了。”
“叫几个年轻的生口过来。”
胡巫们无奈长叹,拂袖而去。
胡王的营帐中,很快传来一阵淫靡之音。
陷入肉欲的治元多,只想在回家的途中好生放纵一夜。
可他脸上的笑意不会持续太久。
银月下。
胡人熟睡。
“在睡梦中覆灭,就当是我的仁慈了。”
站在山岗上的刘云身披月光,朝天射出鸣镝箭。
只道一声:“水来!”
上游河堤决口。
洪流滚滚出山!
洪水猛兽,石破天惊!
山谷内传来了咆哮巨响,愤怒的水龙破堤而下。
轰轰轰!
天崩地裂,水声震天。
北面河道的动静越来越大。
大地在颤抖。
绑在树上的马匹脱缰惊逃,林中的生灵四散而走,胡人的军营内。
睡眼惺忪的胡兵们匆忙起身,云集营外。
却只见,黑暗中的洪水猛兽摧枯拉朽,咆哮而至。
咚咚咚!
“什么声音……”
“有什么东西来了……”
正在睡梦中的治元多慕然一怔,刚要出营巡查,他睁开双眼的一瞬间。
铺天盖地的泥石流直接从黑暗中咆哮而出,冲垮森林。
摧毁一切!
“大水来了!”
“逃也!”
随着山洪的蔓延,营寨纷倒,滚落的巨石从山上滑落而下,泥浆翻滚如血潮涌动。
“啊啊啊……”
遍地胡兵被泥石流吞噬殆尽,遍地狼藉。
或有胡人大惊之下,抱着林木,伺机攀爬山岭。
可暴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狂啸,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营寨。
没能逃生的胡兵,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胡巫们说中了,浩劫将至,一定是刘升之!”
“是他的诡计!”
“卢水部,完了!”
爬在树上的胡人们,只能脸色苍白的望着脚下的山洪将所有的族人吞没,痛苦又无力的流下泪来。
一夜间,胡兵覆灭。
……
天地裂变!
翌日,天晴。
阳光穿越云层,打在一片泥沼之中。
爬在粗壮古树上的治元多,满脸泥浆,他一晚上都没松手,满眼血泪,目尽萧索。
“数万大军啊……一夜间,没了!”
“天知道,我是犯了什么糊涂,才会听了曹操的鬼话!”
“举族南下,生灵无一,亡国灭种!”
“刘升之,刘升之,刘升之!啊啊啊啊啊!”
河西卢水部最骁勇的勇士,在回家的前一天夜里,全军覆灭……
悔不当初的治元多,仰天狂啸。
山谷中传来的幽幽羌笛声,似在抚慰战场上的遍野残躯。
遥远处,战马踏着泥浆信步而前。
北伐军的骑兵在泥沼中寻找着残存的胡人,稍敢反抗,人马尽灭。
躲在山岭上的胡兵,偶有聚众反击。
可,那青年只是一声令下,千军万马踏破大地。
……
零星的战斗结束了。
被泥石流吞没的数万胡人,死相惨烈。
除了侥幸爬到树上和周遭山岭上得以逃生的胡人之外,无一幸免。
当他们看到那个令人胆寒的青年身披日光,纵马而来之时,所有胡人内心的恐惧都达到了极点,他们放弃了抵抗。
各处菏泽中的胡兵冻馁饥乏到了极致,他们纷纷将兵器丢下,任人宰割。
“飞将军饶命,我等愿降!”
刘云冷淡道:“还敢背叛大汉吗?”
“不敢了……”
“我等解仇作约,世代为汉臣属,永不背叛!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近万名卢水胡人屈膝臣服,眼中再无一丝光亮。
如果说在令居塞,北伐军只是打断了他们的骨头。
这一场泥石流,则是彻底浇灭了他们一切反抗的念头。
刘升之,祈雨呼风,请水龙灭世,已成神话。
“拿着这些绳子。”
“把自己绑起来。”
早已失去希望的胡人,如同待宰的绵羊,彼此相互捆住,成群结队的去到令居塞。
除去满眼杀意的治元多,刘云所到之处,胡兵皆是跪地相迎,莫敢仰视。
刘升之走到那颗古树旁,看向树上狼狈的胡王,忍俊不禁。
“猴儿王。”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
治元多眼里头在冒火:“呸,卑鄙小儿。”
“你先设计诈我,在用计乱我,后决水淹我,根本不敢与我军死战。”
“如此小人行径,岂不令人齿笑。”
打了败仗,嘴皮子还这么硬……
汉化的胡人有一个特点。
他们既保留了匈奴人的阴狠狡诈,也学会了汉人的那套道德说辞。
刘云冷笑道:
“尔等背叛大汉,掠夺百姓在先,还意欲趁刘使君不备,南下河湟鲸吞陇右,在令居塞,你们十万胡兵以众欺寡。”
“这难道是君子所为?”
无话可说的治元多跳下大树,周边汉军齐声上前,矛林环伺。
刘云骑乘着战马,围绕着这个不可一世的胡王绕了一圈。
“治元多,实不相瞒,我真心觉得你是个蠢材,也不知你们卢水胡跟随汉军出征,这么多年来究竟学会了什么。”
“手握强兵十万,但凡你稍有远见,收敛内斗之心,横扫河右,兼并关内易如反掌。”
“我若是你,便许诺令居之地给封赏,许诺西海之地给伊健妓妾。”
“兵分三路,一路挑选精骑出鹯阴口,绕道南下,横扫金城郡。”
“一路出浩亹县,抄略西平郡,断我粮道。”
“在令居布置疑兵,使我首尾不得相顾。”
“如此,不过半月,令居乏食,羌人离心,我军必败。”
“可你优柔寡断,只想着跟伊健妓妾、封赏尔虞我诈,又担心他们与你争抢河湟,不愿分兵,为保存己兵,还故意消耗他们的力量。”
“哪怕是在令居塞,你军先败一场,到此为止,我军仍然胜算不大。”
“但你是个胆小鬼,一直将精锐压在后线,保你后路。你对伊健妓妾的防备,比防范我的心眼还多,若听她言,提前派轻骑南下抄略各县,卢水胡早已入主河湟了。”
可惜没如果。
河西卢水胡人在汉末能拥众十数万,却成不了大器,不是没有原因的。
治元多还是不明白:“可你就怎么知道,我军主力一定会走乌鞘岭南下?”
“很简单。”刘云笑道。
“走其他的道路,维持不了这么多人的补给。”
“按理说沮渠蒙仇应该是河西卢水胡中权势最高的那位。”
“可此人却只带着万余兵马,冒险翻越祁连山口,和女国的伪王苟合。”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河西卢水胡四分五裂!连沮渠氏都被你们赶了出来。若不然高傲的匈奴权贵,是绝不会低声下气的跟宾妬合作的。”
缜密的分析,让胡王的脸色越发阴冷。
“你们连沮渠蒙仇都容不下,南下的速度又那么慢,一个多月了,连乌鞘岭都没到,我猜想定是途中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加剧了你和其他胡王之间的不信任感。”
“所以你处处提防伊健妓妾,处处不按照她的计略行事,甚至故意拖她的后腿,看着她的兵力被消耗也不积极增援。”
“你是个多聪明的胡王啊,聪明到自掘坟墓……”
“感谢你,将滔天的功勋送给了我。”
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满脸黑线的治元多闻言,眼神怯懦,满脸的怒意瞬间变为了哭腔。
他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中,再无傲慢之意。
“将军,饶我一命。”
“我妻儿老小,皆在武威无人奉养。”
“是曹贼害杀我也,我与将军素无仇怨。”
“若将军愿意,某愿拜将军为义父,此生都为将军效死!”
“效死可以,拜我为义父,就不必了。”
刘云差点被逗笑了。
“你这样的蠢货还不配入刘家的族谱。”
“虽然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这么防备她,但伊健妓妾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留着你也没用。”
“砍了吧。”
“你!刘升之!你逼人太甚!”怒不可遏的胡王刚要起身拼杀,庞德一矛便刺穿了他的大腿。
“啊!”
鲜血混着泥浆染红一片,疼的胡王青筋暴起,满面狰狞。
刘升之的剑立在了他的面前,光影照耀下,治元多似乎能看到剑上倒映的灼灼升起的太阳。
“在孝武皇帝时,敢冒犯汉军的胡人,都被割了脑袋,挂在长安城头。”
“只过了两百多年,你们似乎就忘记了以前的教训。”
“没关系,我会让你回忆起来!”
“刘升之,你敢杀我?我就是死……”还不待治元多破口大骂,鸳鸯剑一剑断头。
喷涌而出的血浆,染了龟兹豪帅一身。
他侧过身去,拎着治元多的人头,一身杀意。
睥睨数万胡人,屈膝臣服的胡兵人尽胆寒。
这便是对胡人的威慑。
无论是已投降的,还是尚未投降的,看到这般场面皆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怖。
众人完完全全被情绪支配,他们冰冷的看着死去的胡王,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羌人眼中的神,也是胡人眼中的鬼。
继霍去病横扫河西过后,这片土地上的胡人迎来了第二个让他们终身不敢忤逆的将军。
刘云将治元多的脑袋,轻轻的放在白丘和车伦的面前。
那颤颤巍巍的龟兹和车师豪帅,脸色苍白,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刘云笑了笑,轻声安抚道:“把这颗人头带回武威。”
“也把你们看到的事情,一字不差的告诉剩下的胡人。”
“汉军回来了。”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听到了吗?”
呼吸都在颤抖的豪帅们低声道:“唯……”
“听到了吗!”
“唯!”
“唯!”
“唯!”
屁滚尿流的豪帅们匆忙上马,一路直驱乌鞘岭。
数日后。
河西各部胡人尽归降。
北伐军一战,荡平卢水胡!
站在令居塞上的苏则收到前线的捷报,近乎是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一场本不可能获胜的战争,被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强行打赢!
在战争结束以前,无论是羌人还是汉军,都不认为刘升之有获胜的可能。
即便是组建了军队,也只是想着,尽力便可,却不料奇迹般的胜利真的到来。
孤注一掷,死守汉疆,鲸吞十万雄兵,英雄意气,震动寰宇!
在发往许昌的封检上,苏则回想起为汉家牧羊北海不改其志的先祖,一刹那涕泪横流。
“若无刘升之,河西、河湟将不再归汉了。”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双手近乎是颤抖的写道。
“臣,金城太守苏则再拜。”
“令居一战,汉兵决胜。”
“讨魏护军携兵马五万,水淹胡虏,讨寇诛逆,横扫河右,胡人尽灭。”
“今汉祚中微,将军保宁河右,功比卫霍,此役过后,升之,声震华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