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季夏里,明晃晃的太阳掀起滚滚热浪。
吐着白沫的战马,无人管理,它们快步奔入渭水边,饮马河畔,汲取水分。
魏军的营垒,就立在洛门聚的村寨中和周遭的森林里。
将士们一边用棕叶制成的小扇子,轻轻地扇着风。
周遭的蚊虫,叽叽喳喳吵嚷不停。
夏日鸣蝉,聒噪不止。
空气又热又燥,还干。
关键是,在羌氐的袭击下,洛门聚的魏军又断了粮。
这让本想发动一次更大规模反击的曹真一时间手足无措。
“踏马的,狗粮官,今日又是小斛分粮!”
“还给不给吃饱饭?”
“滚出来,宰了你!”
士气浮躁的魏军终日咒骂,险些发生兵变。
直到曹真骑着快马,带着亲随的虎豹骑前来镇抚,诸将方才萎靡散去。
“费曜,我军还剩下多少日的存粮?”
副将无精打采的说道:“不足三日。”
艰难的局面啊!曹真长叹道:“粮草将尽,督粮官何不送粮?”
“黄忠就在南安扎下了根,上一战虽则击败了他,可我军还未能根除南安的威胁。”
“粮草都没有,怎么打仗?”
毌丘兴无奈的摇头道。
“我军的补给线,要通过渭水北岸的略阳、显亲两县,然后南下运输到冀县,才能向西送到洛门聚。”
“本来,魏王开辟陇山道运粮,就是为了防止刘备军团沿着陈仓狭道的水路阻击魏军粮秣,结果,粮草在陇山道还是出了问题。”
原因么……
仍在于上一任关中统帅夏侯渊。
诸将齐齐看向营中的夏侯霸。
显然这个年轻人也知道他们的意思。
“我会想办法。”
夏侯霸冷哼一声,很快拨马而去。
曹真无奈道:“仲权,莫要鲁莽!”
“唉……”
夏侯渊在雍凉杀伐果决,屠杀羌氐部落老少不留。
生存在略阳、显亲的长离羌和兴国县的氐人曾经追随韩遂。
在夏侯渊派遣张郃击败马超后,他带兵横扫各部,所过多屠戮。
别看,夏侯渊对付马超、韩遂尚显吃力。
可若是没有这些汉人豪帅领导,其余的羌氐根本就不是夏侯渊的对手。
夏侯渊身为关中主帅,其实对自己的才能也很有自知之明。
遇到好对付的羌氐部落,他便亲自上阵,屠戮殆尽。
遇到难缠的马超、韩遂。
他不是让张郃带五千人打先锋,就是让阎行带兵断后。
一遇到他无法对付的敌人,他便在后干起了老本行——给张郃督粮。
反正都是降将,死了他也不心疼,赢了功名归夏侯,输了责任归张郃。
于是乎,曹操看着张郃打下来的大半个凉州,毫不客气的给夏侯渊冠上了虎步关右的威名。
这么说,其实也没毛病,因为夏侯渊屡次屠杀那些反抗能力薄弱的羌胡,的确是让他们感到了害怕。
但是这样欺软怕硬的战果,是没有含金量的。
军中将士骂他‘白地将军’。
刘备也看不起他。
带着几千人横扫凉州的张郃,反倒成了整個西线汉魏双方公认的名将。
只能说,官方文书的褒奖写得再好也没意义,因为人们心中始终是有自己的一杆秤,好坏强弱,不会全由笔杆子去衡量。
“唉……夏侯将军战死后,仲权的心理压力极大。”
曹真幽幽道:“希望他能早点从悲伤中走出来吧。”
“自南安之战后,我又从襄武紧急调来了三千人,将手头的兵力增加到近万人。
“可眼下,断了粮,我军便无法南下去击败黄忠。”
“这样吧……毌丘兴你和仲权二人带领三千兵马,去攻打长离羌。”
“务必把粮草运回。”
“等到粮秣一到,我军便开始追击黄忠。”
“将黄忠余部歼灭,某便与儁义合兵,击退刘备。”
诸将整装待发,皆曰:“唯。”
可还不等毌丘兴出发,却只听一队快马自南安方向快步奔来。
骑手背后插着一支红色的鸟羽旗。
“是鸿翎急使。”
“难道是河西方面的战报传来了?”
费曜面露喜色,拍手叫好。
“将军,定是刘升之被卢水胡歼灭了!”
“陇右局势终得变化!”
曹真面色凝重,不置可否。
“尚不知虚实,等候消息吧。”
马上的骑手很快翻身下马,恭敬道。
“征蜀护军,金城郡传来密报。”
曹真眼神一凌,看着那骑手凝重的面色,已经察觉了事态可能再向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说。”
使者双目颤抖,断断续续的说道。
“令居一战……”
“刘升之枭首……五万级,生俘十万‘生口’,胡兵,尽败……”
风吹落叶,席卷一地。
呆若木鸡的曹真,只感天旋地转。
天塌了……
曹真瞬间震动,连连向后退却了两步,呼吸不能。
他捂着发痛的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二十万人的大部落,一战覆灭。”
“偌大的功名白白送给了刘升之,天啊……”
“这是二十万头猪吗!”
曹真以手抚膺,坐地长叹。
其余诸将在看到这份战报过后,亦是胆战心惊,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震惊的无法呼吸。
尽管胡人的力量无法与魏军相比,军队中也多是牧民和奴仆。
但这可是整整二十万人啊!
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该淹没令居塞了吧。
“天意啊。”
曹真仰天长叹。
他只感觉冥冥中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已将魏军笼罩在陇右。
“河西之败,不在小也。”
“魏王以羌胡强制刘备的计略,满盘皆输……”
骂名,是曹魏担着。
功名,刘备得了。
“千百年后,史书上会明明白白的记载着,我曹家串通卢水胡南下,预谋割让河湟。”
“也会记载着,刘升之势如破竹,为守护汉家土地,孤注一掷,大破胡兵,摧枯拉朽,无可阻挡……”
魏国的幕僚们如同小丑一般的计略,在汉军强大的攻势下,全部瓦解。
顶着莫大压力的北伐军,摧破阴云见日升。
这一战,彻底让曹真察觉到了刘升之的可怕。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只觉得这份本该属于他的功名,被人夺走了。
他像是缺了一块心一般,满身绞痛,怅然若失。
事实上,这份了不起的功绩,本来的确属于曹真。
可是,曹子丹虽是人中龙凤。
他却偏偏生了一个猪犬一般的儿子。
你曹真的确能打,破卢水、挡诸葛、施陆议于严霜、奋朱然于雷霆。
然而子孙不争气又奈何,被司马懿灭了门,就别指望魏晋的史书中,能留下你的几页功绩。
“曹真啊……曹真。”
“枉食君禄,枉为人臣。”
“若我能早些劝诫曹文烈加强洮西守备……战局本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从洮西之战开始,我军先丢了洮西,又丢了金城、西平,然后一步步被刘升之打穿西北防线……”
“一旦刘升之席卷河西诸郡,带着精锐的骑兵杀回来。”
“我军最大的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看着一脸颓唐的陇右主帅,毌丘兴和费曜皆是沉闷道。
“将军,那我们还去攻打长离羌吗?”
曹真无奈的摇了摇头。
“无所谓了,我们在陇右把羌胡杀得再多,还能杀得过刘升之吗?”
“唉,走吧,走吧。”
“这一战过后,我军将进入全面劣势了。”
……
汉阳郡。
冀县城。
征西将军张郃与参军辛毗、汉阳太守严干等人汇聚一堂。
来自河西的战报,使得整个汉阳郡陷入了巨大的压力当中。
“没救了……”
“卢水胡被打烂了……”
“刘升之在半年时间里越打越强,一路横扫河湟。”
“只怕过不了多久,整个河西都得丢。”
张郃无奈的苦笑着。
他只感觉,夏侯渊名不副实的虎步关右,真应该安在刘升之的头上。
“胡人指望不了了,我军得单独对抗刘备的主力军团。”
辛毗满眼忧虑:“打得过吗?陇右羌氐蜂起,我军只能艰难维持战线。”
“据悉,北面的长离羌又作乱了。”
“一旦刘升之大破二十万卢水胡的消息传播开来,整个陇右还未归附刘备的羌人都将因为这一战,倒戈刘备。”
雍州刺史张既深表同意:“在这个消息传开之前,得派人与南安赤亭的羌王姚迁乸、以及广魏郡的略阳氐王蒲归联络。”
“我们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羌氐的支持了。”
“还有陇右内的豪右,他们本就与大魏离心离德。”
“一旦此战的影响波及开来,只怕他们也会暗地与刘备勾结。”
张郃点头道:“安抚羌氐,施压豪右,此事都交由德容去办。”
“另外……都护将军去哪了?”
穿着一身魏国官服的严干,无奈道:“儁义是知道的。”
“曹洪将军生性放纵……他去找女人了。”
冀县城,曹洪府内。
作为曹操的宗亲大将,曹洪早年颇受重用,居功甚伟。
只不过,到了战争烈度越来越强的建安末期。
曹洪的领军水平,很明显不适合带领大兵团作战。
看着年纪比他小很多的曹仁、曹真、曹休都被陆续提拔上来。
他却只能当个挂名主帅,曹洪的心中多少是有怨气的。
不过,好在此人心大,不能带兵打仗,到处敛财玩女人也行。
尤其是生存在苦寒凉州之地的妇人,性格冷倔。
当他把那些冷淡的女子,调教的乖乖裸衣跳舞的时候,曹洪心中总能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吱呀。”
门扉大开。
曹洪从一群妇人中,挑选了一位年纪幼小的女奴。
此女明眸皓齿,身体纤瘦,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已是出落动人。
她发髻高挽,音容举止,尽显大家闺秀。
曹洪捏着少女的下巴,看着这般姿容啧啧称奇。
“没想到凉州也能有你这样的小美人。呵呵,今年,汉阳郡按魏法录取妇人充入营妓,我特地让严干把你扣下。”
“你应该感谢我。”
那少女眸中冷淡,见曹洪到来,也不害怕。
因为曹洪每天都会来,带着一个个的女子离开,然后把她们羞辱的衣衫不整的送回来。
“我不是奴隶,我的父亲是为了大魏对抗马超而死的。”
“你动用私法,强行将我拐来,录入奴籍,你就不怕会遭报应?”
曹洪不屑道:“那又如何?”
“法便是法,你已经没入奴籍。”
“今后还不知道要送给哪家军户,运气好的话,你会被赐给一个士兵,然后等他出征后,邺城的有司会将你再许配给另外的几家士兵,任人玩弄。”
曹洪威胁道:“若你侥幸能活到七十岁,便会免于被鬻之於巿,可到那时候你也已是满身癃疾残病,与死人何异?”
“想开点,我曹洪虽姬妾成群,却不会放过碗里的任何一粒米饭。”
“你若听话点,好生伺候,说不定莪大发慈悲,纳你为妾。”
对于多数被强行录入奴籍的苦命妇人而言,被高级军官看上,纳为小妾,已经是她们最好的结局。
卖入宫廷当婢女,也有几率像曹叡一朝的郭皇后那样,从一介宫人荣登大殿,可惜这个概率实在太低了。
这个少女显然是不希望走任何一条路的。
她望着曹洪越来越近的手掌,眼神一冷:“你碰了我,会后悔。”
曹洪眼神火热,粗暴的将姑娘直接抱回房中。
“呵呵,那得试试才知道。”
曹洪是幸运的。
因为他强行纳为己有的这个小妾,的确是书香门第出身。
她的父亲正是建安年间最后的一任凉州刺史——韦康。
……
暗夜间,汉阳风波诡谲。
“州君的女儿有线索了吗?”
屋舍中,一抹烛影点亮。
手持着油盏,缓缓落座的中年男子名为赵衢。
而他面前的文弱书生,名为梁宽。
“据传,昨日有两名魏军鬼鬼祟祟的跟在她的身后。”
“然后,人就不见了。”
南安人赵衢、安定人梁宽,和杨阜、姜叙、尹奉、赵昂都是韦康的故吏。
马超当年兵败潼关,攻袭陇右,并杀死韦康。
夏侯渊不敌马超,放弃汉阳。
正是这些人聚众起兵,将马超驱逐,为旧主报仇。
“踏马的,定是曹洪!”
“此人自从来了陇右后,没有一日不在奸淫女子。”
“他胆子可真大,居然敢把手伸到州君的女儿身上!”
赵衢大怒而起。
“我这就联络旧部,宰了他个狗贼。”
“且慢!”
梁宽快步拦在赵衢的面前。
“赵兄,莫要急躁。”
“你也不想想,为何曹真把杨义山等人全都调出去坚守前线,却留我们二人在冀县?”
赵衢思虑片刻,缓缓落座。
“因为他们都是汉阳人,曹操担心他们带着族人在汉阳倒戈刘备。”
“所以,故意把他们调出去守住各城,却把人质牢牢掌控。”
“我们二人在汉阳没有根基,又远离了南安、安定,曹贼对我等防范的很啊。”
梁宽微微颔首。
凉州这地方,还跟其他的州郡不一样。
曹操把凉州的名字都给省了,直接让雍州兼并了凉州各郡。
这不仅是阻断了凉州豪右出仕的渠道,也意味着曹家对这些豪右甚是提防。
实际上,纵观三国全程,能从凉州走入魏国朝堂的人,也就只有杨阜、鲁芝等寥寥数人,根本超不过五指之数……
曹操甚至不屑于去控制凉州势力的人质。
因为这里的地方豪右基本不会有资格担任各郡的太守,掀不起大浪。
也就是在曹真总督陇右兵事过后,才将汉阳豪右分散到前线驻守,把人质控制在冀县。
可这也没啥大用……
建安十九年,为了对抗马超,汉阳豪右的家里人都快被马超杀绝了,他们还是要为韦康报仇。
曹真在挟持一次,也没有意义。
只要汉阳豪右真心想反,魏军就是把人质杀光了,也不会影响局面。
冷静下来的赵衢,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他们这些人都是韦康的故吏,而韦康的举主又是荀彧。
光是蒙上这一层关系,他们在魏国就很难混出名堂。
赵衢也担心鲁莽行事,牵连了其他亲友,只得无奈道。
“杨义山,姜伯奕等人怎么想?”
梁宽谨慎的打开屋门,确认门外没有校事府的细作后,方才开口道。
“曹贼暴虐,汉阳百姓深受其害,羌氐四下作乱,我等也不能独善其身。”
“建安十九年,曹操欲大举迁民以充河北,引得陇西、汉阳、南安百姓四处逃难,若无张既安抚,只怕这里的百姓早就跑光了。”
“说实话,两年前,曹操怎么戏耍我们的,你也不是不清楚,夏侯渊明明都带兵来到汉阳了,可他偏偏坐视我军与马超两败俱伤,也不愿帮我军歼灭马超。”
“凉州人不是没想过投靠魏国,可是结局让我等何其寒心啊,眼下刘备带大军席卷陇右,若是能将曹贼驱逐出境,何乐不为?”
赵衢目光凝滞了片刻。
“问题还在马超身上。”
“此人是刘备麾下的大将,我等若投奔刘备,岂不受制于他?”
“未必。”梁宽思索道:“姜伯奕早早就让姜维随同刘升之入蜀,姜维与诸葛亮关系甚好。”
“而杨义山,也在武都暗中帮助刘升之安养百姓。”
“说不定,这步棋能让我等在刘使君麾下,多一个立足之地。”
“更何况,刘升之何许人也,你我所知,此人义薄云天,与姜家、杨家关系都很好。”
“此人连败曹家诸将,声震河右,手握雄兵,有他当靠山,料想马家也不敢为难我们。”
赵衢闻言称是:“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自五月以来,蜀人并未强攻各处要塞,只抓住机会和张郃野战。”
“汉阳儿郎的抵抗也不紧密,说不定杨义山、姜伯奕已经和刘备暗中了达成某种协定。”
梁宽呼了口气:“魏法有云:围城百日后,援兵不至,则开城无罪!”
“希望曹操能遵守承诺。”
“哈?”赵衢笑了:“指望曹操信守法令,岂不是与虎谋皮?”
“保险起见,我等还是得早做打算,提前将人质救出才好。”
“曹贼,敌视我等,又侵犯州君的女儿,此仇不报,凉州儿郎誓不为人!”
赵衢、梁宽一边筹谋计略,一面向驻守各地的汉阳豪右发去密信。
由令居之战掀起的狂风,左右了陇右的局势。
反叛的火焰已经在陇右各地燃烧。
羌人、氐人、汉人豪右,全都加入了对抗曹军的阵营。
现在最困扰魏军的不是刘备的野战兵团。
而是无穷无尽的治安战。
陇右的七万魏军在羌氐起义地打击下,北部的战线不断缩水。
南部也遭到了汉军野战兵团的反扑。
曹真、张郃再有才干,也只能艰难的守卫在渭水防线上。
他们一边要打击从陇山道劫粮的长离羌,还要一边应对张飞、黄忠、马超三部的进攻。
魏军的近况越发严峻。
远在长安的曹操也能从魏军的战报中看出张郃面临的窘境。
刘晔喜悦道:“魏王,陇右捷报,曹真将军派遣毌丘兴、夏侯霸击败了长离羌。”
“羌人狼狈逃散,我大魏又胜一战。”
呵……
曹操奸诈的眸子,一眼便看穿了障眼法。
战报写得再好,也没用。
战线可是不会骗人的。
报喜不报忧,一直是人类历史文书中的精髓。
从史书中不难发现,有时候一场战役结束后,双方都会宣称自己获得了胜利,这种事情可谓是稀松平常。
赤壁之战后,曹操无视孙刘,直接宣告满朝,天下太平,世界安定。
孙权方的史书说赤壁之战完全是孙家打的,刘备在文中就像个胆怯的小丑。
刘备方说赤壁之战是刘家打的,跟周瑜不沾边。
另外诸如,庞统在雒城下战死后,整个魏国统治区内到处谣传战死的是刘备种种……
这类舆论战太多了。
总之,营造战争神话抢占舆论高地,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很重要。
陈庆之的白袍神话,刘秀的昆阳陨石,属于是造势到了极点的产物。
换到三国来看,营造张辽的合肥神话,以及汉川之战后,对赵云在汉水破敌的大加宣传,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这一类战争故事,比起上一个档次的神话,魔改的程度要低很多,也的确是宣传部门根据事实写的。
陈寿很少骗人……因为,被神话过的战役,一般都不会记载敌人的战损数字。
最多加上个,破之,大破之,星散流离,死者甚众之类的话语。
至于,到底是什么战果,只能由后人自己猜测了。
现在曹操看着陇右发来的捷报,也是有种被绕在云里雾里的感觉。
大破长离羌,到底杀了多少人……你哪怕按照旧制,把敌人的首级以一当十来算,也不是不行啊。
光写个大破之,意思就是把人吓跑了呗。
“以后这类战报,不必给孤看。”
“拿下去吧。”
刘晔拱手道:“唯。”
不多时,曹操又想到河西战局。
“自刘升之与卢水胡交锋,有些时日了。”
“可有消息?”
司马懿陪笑道:“有魏王坐镇西陲,胡人岂敢不奋力效死?”
“依我看,二十万胡兵大破刘升之,攻入金城郡的消息,就在这两天了。”
曹操从胡床上起身,活动了一下拳脚:“如此甚好……甚好。”
“呵呵,此儿往岁在汉川可是没少让孤动怒。”
“此番攻克河湟,刘备将败。”
“不日,孤将亲领大军,直指汉中,一口气扫略巴蜀。”
幕僚们纷纷恭贺:“魏王威武!”
装备精良,军容肃穆的魏军中亦传来了呼声。
“天祚大魏!”
“世受永昌!”
好消息到此为止了。
长安城外,快马疾驰。
从陇右传来的羽书,一路过关,直达魏王府邸。
“报!”
“魏王,河西急报!”
正处于喜悦之中的曹操,蓦然回首。
长安,宫门外,羽檄交驰,鸿翎急使快步上殿。
曹操眉头一皱。
“又怎么了?”
使者伏跪在地,满头是汗。
蒋济急忙骂道:“愣着干什么,魏王问你话,你听不到吗?”
那信使哆嗦道:“回魏王,说真话,还是假话……”
曹操怒火中烧:“废话!当然是真话,孤征战半生,几经蹉跎,有什么话不能听的!”
“孤让你说,你就说!”
吓得浑身趴在地上的信使,手捧封检,万死不敢:“魏王,下官死罪!”
“还请他人转读。”
望着鸿翎急使手中递来的封检,谁人敢接。
恐怖的气氛已经在大殿蔓延,万一是败报,惹恼了兴头上的曹操,他们有九条命都不够杀。
“蒋济!你去……”
早已听到风声的司马懿抖了抖蒋济的肩膀。
这人又一把将刘晔推向前去。
“给刘子扬!”
刘晔冷冷的瞪了一眼蒋济,转头看向董昭、程昱。
这两人全都默默回头,嚼着肉干佯装不知。
等到曹操回过头来,手足无措的刘晔只得上前接过封检。
拆开封泥和上面的丝线之时,刘晔手抖如筛,心里头七上八下。
“刘升之啊……刘升之,你可千万别惹出乱子来啊。”
深深吸气的刘晔,刚要拆开封检中的机关,等不及的曹操却一把拽去。
“让孤看看。”
“区区一个乞儿,一个贱奴,他有什么本事,把你们吓成这样!”
“孤就不信,他刘升之还能翻了天了!”
曹操迅速看向封检之中的木牍,狐眼一眯,口中默念道。
“令居之战,蜀寇克之……”
八个字,够简略了,省略了战胜者的一切信息。
连刘升之的名字都没有提。
甚至不敢写大胜,大破之,只写了一个较为中性的‘克’字。
校事府的人办事,真是滴水不漏~
可饶是如此,本就多疑的曹操对令居之战却越发好奇了。
他一脚踹翻面前的鸿翎急使,暴怒道:“孤要看详细的战损!”
“谁克谁,到底杀了多少人!战况现在如何,别瞒了,给孤拿来!”
“许褚,将此人拖下去,斩!”
那信使吓得浑身颤抖,惶恐道:“下官死罪!下官死罪,魏王饶命啊!”
……
躲在帐后不敢呼吸的卢洪、赵达二人此刻是绝望的。
一直以来,校事府的刺奸都备有两份战报。
一份是给朝廷看的。
一份是私下里给曹操看得。
“这个驿人比较走运,给魏王看了前面那份,最多只是被杀,不至于灭族。”
“我们可就惨了,魏王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俩可就麻烦大了。”
卢洪恼怒到:“我能如何?魏王要听真话,我能不给吗?”
赵达哆嗦道:“那,您去送?”
“别想了,要死一起死!”
肥胖的卢洪一扒拉着赵达来到了曹操面前,二人伏地道。
“魏王,在下死罪。”
“这是正午,金城郡的细作传来的密信。”
曹操看着封检上脱落的封泥,眼神一凌:“你们看过了?”
卢洪惶恐道:“魏王,因为军情紧急……所以。”
曹操冷哼了一声。
校事府的人是他养的家犬,对曹家绝对忠诚,平常的机密文件都是这二人负责处置的。
二人也会根据曹操的心情好坏在适合的时间呈上战报。
“你们这十多年来,细致入微,除了吕玲绮一事以外,未曾犯过错。”
“孤懒得看了……老实说吧,战况到底如何了?”
卢洪、赵达对视一眼,双双将头磕到冰冷的地板上,满带着哭腔求饶道。
“魏王,下官死罪!”
“蜀寇在令居塞大破卢水胡。”
“刘升之枭首五万级,生俘‘生口’近十万,卢水胡灭亡……”
天崩地裂啊……
五大谋士齐声抬头。
“怎会如此……”
程昱手中的肉干啪嗒啪嗒的散落一地。
董昭眉头的皱纹亦如蚯蚓一般上下窜动。
“不可能……卢洪、赵达,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谋士们一把将封检夺来,定睛一看,只感天旋地转。
“真如贾文和所说,羌胡成了刘升之的养料了……他现在是越打越强啊。”
“天啊……刘升之此战过后,名震天下,席卷河右,只怕不可受制。”
刘晔无奈道:“最可怕的是,他的兵团只损失了五分之一。”
“稍作休整,他便会直捣河西四郡,到时候攻占了河西马场,卷万骑而归……真是可怕的后果。”
谋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惊心。
情绪已经累加到极致的曹操如同火山爆发般,朝着谋士们大声嘶吼。
“啊!!!”
虎吼声落。
谋士们心下震恐,连忙匍匐在地。
“说的这么激动,你们以为再给孤报喜呢!”
“刘升之!”
“刘升之!”
“刘升之!”
“孤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整个徐州人全部屠尽!”
“留下你这个祸患,孤错了……孤犯了大错!”
盛怒之下的曹操,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信步穿越了跪在地上的众人,拂袖而去。
一阵阴风刮过,满堂冷汗四溢。
“虎侯,快跟去看看!”
机敏的司马懿连忙提示。
现在也就只有许褚敢跟在曹操身后了。
长安城,巍峨的城楼上,曹操气得呼吸都在颤抖。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回荡,他并未回头。
长安城下,早已不似西汉时期的富丽堂皇。
城中百业凋敝,生灵涂炭。
偶有小儿在街头传唱童谣,皆曰:“六七之际火为主。”
“天下再兴卯金刀!”
“刘备发兵诛无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谶言都传到长安来了……
街头小儿,皆是自称:“我正是刘备!”
“我也叫刘备!”
“我小名叫刘备!”
“我不仅名字里有备,小名里还有个德字!”
荒唐啊!
盛怒的曹操,眼神奸诈而阴狠,还不等他下令。
虎卫军已经冲到城下,将这些孩童个个剁成碎肉。
许褚收回了鲜血淋漓的缳首刀,拱手道:“魏王,城内凡是叫刘备的,都已经被我们杀了。”
“可真正的刘备,还没死!”
曹操是玩弄谶言的行家,他最清楚这些谶言是怎么来的。
“只要刘备不死,这些图谶就不会消失。”
“天下就会有无数人改名为刘备!”
“呵呵,虎侯,你信不信,现在就算是在邺城里,也会有人主动改名换姓。”
许褚摇头道:“但他们都会死。”
“只有真正的刘备,才敢正面与魏王为敌。”
“没错。”曹操望向陇右,气息越发沉重。
“孤与刘备年轻时就在洛阳打过交道。”
“认识他足足二十七年了。”
“这二十七年里,孤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碾碎。”
“怎么自从遇到个刘升之过后,偏偏一切都这么不顺了。”
“刘升之,是孤的克星吗?”
许褚不敢多说,只是想到了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
“魏王,您还记得,在潼关之战时,曾经有个刺客潜入虎卫军中,想要刺杀大王吗?”
曹操的目光逐渐紧锁:“好像有这回事,虎侯为何突然说这些话?”
许褚一直被人认为是憨厚而鲁莽之人。
可是能担当曹操身旁的亲卫,几十年不曾让曹操的安保出差错。
这样的人,岂能粗心大意?
“那人用的剑招,俺还记得。”
“当初在沔南渡,俺跟刘升之交手的时候,就察觉这人的身影有些熟悉。”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虎侯的意思是,刘升之就是当年的刺客。”
许褚的话就说到这里,他很懂分寸。
“大王,俺告退了。”
静静地在长安城楼吹着晚风的曹操,慢慢平静下来,回忆起了当年旧事。
一个乞儿,明知汉川之战,九死一生,他没有理由带着一百个人来送死。
就算是为了拯救张鲁,他也应该保护张鲁离开,一起投奔刘备。
之所以死守南郑,对抗数倍于己的曹军,也不愿逃走,只有一种可能。
此人很恨曹操,恨到了不惜身命的地步。
“此儿是徐州、彭城国、广戚县、刘氏乡人,建安元年生人。”
“刘备在建安元年担任徐州牧,然后跟袁术争夺广陵,被吕布夺了徐州。”
“按理说,两人应该没有任何交际才对。”
“为何刘备会如此大胆的让一个刚刚归附的米贼担任一方统帅……他就不怕,刘升之占据河西,尾大不掉?”
“嘶,难不成这其中还真有什么隐情……”
满眼狐疑的曹操突然产生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他不断的摩挲着手指,尽量抚平不安的情绪。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这一战就不仅是魏军战败这么简单,或许更会牵扯到曹家的命运。
“传画工,把刘升之的画像拿来。”
“另外,子扬、仲达,你们二人给孤去邺城校事府,好生调查有关刘升之的一切卷宗。”
“孤倒要看看,这个刘升之,到底还有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