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居延置。
烈阳高照,滚滚大漠,掀起阵阵热浪。
戈壁滩上,片片沙海,随风呼啸翻涌。
曾经在此阻挡了北方匈奴人的河西长城,如今只剩残砖碎瓦。
这些都是大汉过往的辉煌了。
在汉王朝彻底吞没了北匈奴,甚至在蒙古高原上设置了鲜卑都护府之后,汉王朝的国力实际上已经达到了顶峰。
西汉时期修筑的绵延两万里的汉长城也就没必要存在了,失去了防御意义过后,土仄的城墙逐渐的老化腐朽。
驻守在帝国边塞的几十万将士得以安然归家。
在没有任何敌人再能挑战大汉的威严。
除了……气候。
小冰河期的到来,使得一场席卷神州大地的浩劫出现了。
气候变得喜怒无常,这样的漫长岁月囊括了整个汉末魏晋南北朝。
严苛的环境促使着北方的胡人不断的南下,那些原本在两汉时期已经被打服的部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汉朝忠心的仆从军。
仰赖于刘邦家族的明君基因,两汉君主的质量在整个华夏历史中空前绝后,只要小皇帝能活到成年,这些胡人就掀不起大风大浪。
然而高质量的基因,也有缺点。
在政治斗争中早熟又早慧的君主们,要付出相应地代价——短寿。
于是乎,覆灭王朝的种子就此埋下了。
是的,与西汉王朝的开拓四夷,锐意进取相比,东汉王朝一直就只在做一件事——巩固先祖们打下来的疆土。
如果不是小冰河期的到来,这個王朝或许还能延续更长的统治。
但现在。
在北方残酷自然环境的压迫下,活不下去的东亚各大游牧部落竞相朝着大汉帝国的腹地涌来。
每一个部落,都有着向南方迁徙的念头。
中原对于那些游牧种群或者已经完成汉化的部落来说,就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
汉王朝的长城早就是他们牧马的地方。
他们要向南夺取更广阔的的生存空间。
若是在汉王朝鼎盛之时,有汉庭政府进行统一管辖,这些事情自然轻而易举便可以解决,可如今汉末大崩溃。
谁也阻止不了胡人无止境的向边境渗透。
你也永远数不清,在河西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种胡人涌入其中。
由于数量太多,部落太杂。
史官们自己都数不清楚,只能将这里的胡人称为‘三种胡’。
三是个虚数词,意思是:多种胡。
这些来源复杂的杂胡部落大多依附强大河西三家卢水胡生存。
而刘升之在令居会战,覆灭了河西卢水胡主力过后。
河西诸胡,失去了主心骨。
原本三家胡王纵横捭阖,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一统河西诸胡。
眼下两家胡王都灭了。
这个时候,只要任何一个实力强大的胡王能掌控局面,各部胡兵都将追随。
“计划完成了。”
“虽然有些波折……”
张掖,昭武县。
穿上了一身月氏女王服饰的伊健妓妾缓缓登台。
她站在昭武城的城楼上,俯瞰着脚下的小月氏部落。
胡人们仰望着小月氏女王,眼中充满了敬畏。
“昭武城!是我们月氏人的城市!”
“我们,回来了!”
城墙下。
康、安、曹、石、米、史、何、穆,昭武九姓胡王仰天嘶吼。
这是四百年的岁月守望啊,小月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先后沦为了匈奴、以及汉王朝的附庸。
四百年过去了,匈奴崩溃了。
汉帝国也崩溃了。
他们终于换来了月氏人的新生。
“昭武!”
“昭武!”
“昭武!”
胡王们撕心裂肺的嘶吼着。
吐火罗语中的“昭武”二字,其实就是“张掖”。
“昭武”与“张掖”在吐火罗语中都是指王都。
月氏人本就住在祁连山北部昭武城,被匈奴击败后,大月氏这才西迁到了中亚河中地区,以枝庶分王。
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胡。
昭武九姓胡擅长经商,频繁往来于河西走廊,对这里的局势了如指掌。
卢水胡溃败了。
河西政治格局再度改变。
没人能阻止小月氏人一家独大。
伊健妓妾为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
“月氏的勇士们!”
“月氏人重掌昭武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匈奴复仇!”
“把所有匈奴别部的胡王,脑袋割下来当酒壶!”
“为月氏王复仇!”
“复仇!”
月氏人山呼海啸,向四面八方奔流而去。
他们扩张的速度极快。
趁着三郡叛军主力都在古浪峡口之时,大肆攻城略地。
仅是两日之内,小月氏人的骑兵便已联合南山羌横扫张掖。
游弋在河西地区的匈奴别部,呼延氏、卜氏、兰氏、乔氏均遭受袭击。
休屠部的王庭,被小月氏人捣毁。
部落王皆是被砍下头颅,将颅骨制成酒杯。
河西的乱局愈演愈烈。
各家胡兵陷入了大混战。
……
张掖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开。
无论是北伐军还是叛军,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收到消息。
不过,刘升之在这之前就已经在支谦口中得到线索。
虽然他还不能断定伊健妓妾的兵力有多少,可是北伐军仍然以最快速度朝着河西挺进。
武威郡,居延置。
所谓的居延,是朐衍的音译,与常年活动在武威郡的朐衍戎有关。
和媪围这类名字一样,或许都是胡人对这些地名的称呼,汉家史官是翻译后才得来的名字。
如同马云禄所说,从媪围县进军,要经过居延置、?里两个据点,才能到达有水源补给的揟次县,每两地大概相隔九十里。
其余全程二百七十里几乎找不到任何补给。
这些丁零胡也鬼精的很。
他们一路避开汉军主力,从左右突围而出,展开了匈奴式的诱敌战术。
自从刘邦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狼山之后。
用骑兵诱敌深入的战法一战成名,成了整个游牧民族通用的战法。
一直持续到14世纪,这种战术才被中亚的统治者——帖木儿大帝以更大范围的迂回战术破解。
正面冲阵并非是胡人所长,他们的弓骑手,能很好在马上把握平衡,弯弓搭箭,运动中射中猎物,这一点要远胜于汉人。
白屋知晓自己的部下硬拼打不过汉军,就拖着长弓一边奔逃,一边不断的向后抽射汉军骑兵。
在敌方弓骑手的消耗之下,汉军的骑兵也是很快被撂倒了上百人。
不过,汉军虽然骑射战术不如胡人,但是只要两军接触,骑矛冲锋的一瞬间,西凉铁骑便能将他们的主力击垮。
“上弩骑!”
弩骑兵,是汉军对战游牧民族的骑射主力,从后世出土的画像砖来看,汉代存在大量的成建制的弩骑编队。
在马上携带的小弩,有效弥补了汉人在骑射方面的不足。
汉军只需瞄准敌人,便可在行军中,对敌人进行火力反击。
随着庞德的军队左右分成两队,从骑兵中央赶上来的弩骑手快马加鞭,赶上了前队。
青灰色的弩矢已亮出锋芒。
“放箭!”
咻咻咻!
箭雨穿空而出。
强大的动能直接射穿胡人的心脏。
“啊啊啊……”
眼见跌落马下的骑兵越来越多。
白屋心下大惊,他只留下了几百个骑断后,便急忙率领骑兵主力撤走。
丁零胡一路撤向沙漠之中,狂奔九十里。
在姜维、彭德的穷追猛打之下,丁零人在战场上留下了上千具尸体。
姜维缓缓下马,揪住一个还没断气的胡人问道:“楞棒,大单于去哪了?”
那胡人听不懂姜维的凉州方言。
指了指北面,便断了气。
“这些个丁零胡跑的可真快啊。”
庞德感慨道:“他们骑得是河西最好的马。”
“吃的是最肥的草。”
“陇右的马匹,比起河西快马,还是要差上一些。”
姜维不置可否。
“不能在此耽搁时间。”
“传令,马队继续向西!”
“我就不信,白屋还能一直不歇息。”
……
居延置往西九十里,便至?里。
作为丝路北线的重要据点,如今的?(chè)里,只是一个荒废的小村聚,隶属于扑擐(huàn)县。
事实上,建立在乌鞘岭北端山麓下的扑擐也并非全然没有水流补给。
从乌鞘岭上融化的积雪融水,沿着山麓流淌,形成了大靖河,这条河流一路绵延向东,直到被腾格里大沙漠吞没为止。
生存在这里的百姓虽然有水喝,但不得不忍受腾格里大沙漠的风沙侵蚀。
现在的北伐军也面临缺水的困扰,刘云知道乌鞘岭北麓有个扑擐县。
但是,还有个致命的问题困扰着大军——迷路。
一入了茫茫大漠,四周几百里见不到人烟,所有的风景几乎都是一摸一样的。
除了残存的河西长城之外,根本没有参照物,谁知道怎么去啊……
虽说人们都笑话李广是迷路侯。
但真的带兵走过大漠的人都知道,在古代没有认路的向导,去大漠中就是白白送死。
当初汉将公孙敖和霍去病配合打河西,走的就是这条路,还真就恰巧迷路了……
庞德的先锋军一路狂飙突进,已经远离了大部队。
碰到茫茫大漠,整个人都傻了。
“伯约,我们走到哪了……是不是追错路了。”
姜维起身四望,看向远方的河西长城。
有对照着手中的舆图,这是武威本地人马云禄亲自给军士们画的舆图。
可马云禄的字迹和构图手法……emmmm。
只能说勉强看得清是汉字。
人家敦煌名士张芝写的是名誉天下的草书。
到了马云禄这边,就成了狂草了……
“嗯,大概没错吧。”
“顺着河西长城走,就能杀到?里。”
庞德只觉喉咙又干又渴,酒囊里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干了,空瘪瘪的酒囊里怎么也倒不出来。
“得找地方弄点水喝。”
“打了一天了,人能不喝水,马也得渴死。”
姜维点头称是。
“现在是下午,以日光来判断方向准没错,咱们往南走,去扑擐。”
“运气好点的话,能找到水喝。”
庞德苦笑道:“如果运气很差呢。”
姜维快步上马,抛下了一句。
“那就等着喝丁零胡的血吧。”
……
扑擐县。
“驾!”
一片风沙中。
胡人的快马驰入人迹罕至的村聚。
这里的村庄早已荒废,周围的绿植也稀稀疏疏。
白屋狼狈的下马,大腿根儿都快要磨出血了。
仅仅是一天时间,胡人就一路狂飙跑了百八十里路。
诚然,比起日均速度能达到两百多汉里的霍去病骑兵军团,他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不过,他们事实上只跑了大半天,论及逃跑速度,这个记录已经很高了。
“踏马的!”
“这两个小王八蛋,还让不让老子活了。”
“刚歇口气儿,他们就追来了。”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了!”
白屋一声令下,周遭的小兵立刻分散四周,在枯井中寻找水源。
“大单于,有水了……”
白屋目露欣喜,缓缓下马。
直接夺过那部下的水囊,朝着喉咙里猛地灌了几口。
白花花的水流顺着大单于的嘴角滚落一地。
看得周遭嘴皮干裂的胡兵咽了咽口水。
“咳咳咳!过瘾,过瘾啊。这群狗汉人,追的是真快!”
“老子刚到媪围,他们就着撵屁股来了!”
“跑到居延置,汉人又来了。”
“他们这么个打法,我军零散的部队根本无法会合。”
“你们几个下去点卯,看看还剩多少骑。”
白屋刚一丢下水囊,周遭的胡兵便疯抢上来,争先恐后的抢着喝剩下的水。
剩下没水喝的部下如实禀报道:“部队都被打散了,跟随您冲到这的大概有5000余人。”
白屋闻言破口大骂:“5000人,被几百个汉兵追着杀?”
“奇耻大辱啊,这刘升之带得都是什么人啊?”
“咱们这一趟来媪围,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老子抢来的那个美人,也给丢在了媪围县……”
“唉……真是不甘心啊。”
胡人们低头丧气道:“大单于,这些汉人实在是太强了,光靠咱们的兵马只怕是斗将不过。”
“莫不如先行撤去小张掖,和黄华他们会合?”
白屋听闻此言,便勃然大怒:“说什么胡话,老子信誓旦旦的要过来收拾这个刘升之,结果第一战,便被这小子当成兔子撵。”
“这要是被黄华他们知道了,老子以后还在不在凉州混了?”
“再说了,他刘升之纵然能打,难道还能几天几夜不休息?”
“在往西还有90里,都没有水源补给!”
“咱们到了揟次县,便不再缺水少粮。”
“这些汉人半夜过来打个突袭,杀得老子女人都丢了。”
“我们去饮马松狭水,好生修整半日后,在与汉人决战,这回老子定要让刘升之哭爹喊娘!”
胡人们听闻此言,皆是心下大喜。
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换了地方,就能打赢汉人。
而是到了揟次县,他们就能有水喝。
发源于祁连山脉北麓的古浪河,古称松峡水,由南向北注入到一片汉代的湖泊中。
在河西,有水源的地方就有河谷绿洲,有水源才能有农耕畜牧。
他丁零大单于跑了一路能喝上水,可随从的胡兵们却是喝不够的。
战马跑了一天也得喂水。
一个枯井中,水量本就不多,到头来多数人都喝不上。
胡兵们一心想着退却,都称赞道:“大单于所言甚是啊!”
“咱们报仇雪恨,就在明日了!”
白屋笑道:“稍歇,稍歇。”
“过两个时辰再走,我就不信逃了这么久,汉人还能追来。”
话音方落,却只听至扑擐县北面,隐隐有人声呼啸!
姜维和庞德运气不错,即便在沙漠中迷路了,也最终逮到了大单于的部队。
“令明!你看,有马匹。”
庞德纵马上前,却只见远方的村聚中,遍地人马。
“不对劲,丁零人已经重组兵力了。”
“这队胡兵少说有五千骑。”
“咱们就只有八百人,还追吗?”
姜维眯住双眼,风沙从他眼前掠过,坚毅的面庞上,少年气已被杀意侵染。
他抬头,看向天空,月色渐起,遥遥星汉在上。
似有麟儿搅弄风云,志在吞天。
“八百就八百!”
“义兄曾对我说过,只要有一百个忠心的健儿,他就敢去迎击十万大军……义兄在汉川之战做到了,我亦不能后退。”
“眼下是击溃丁零胡的好时机,战机稍纵即逝。”
“早上出发前,我已向义兄求援。”
“只要咱们能拖住胡兵,义兄的主力一到,我军便能撵着丁零胡一路杀向姑臧。”
“我军兵少,决不能放任他们的骑兵与叛军会合!”
庞德拔出缳首刀,扬声道。
“说得好,你小子果真有些胆略。”
“拿好骑矛,跟在我身后。”
“我的速度很快,别掉队了。”
话音未落。
黄骠马快如残影,疾驰而出。
紧随其后的骑兵一路直驱敌阵。
悠扬的声音远去,是姜维在说话。
“令明,跟得上吗?”
望着远去的少年郎如此争强好胜,庞德忍不住大笑一声。
“这小子……骨子里流的果真是凉州人的血。”
“呵呵呵!”
“全军突杀!”
“戴金冠者为丁零大单于!”
“斩杀大单于!”
“杀!”
千骑奔袭星汉下,丁零胡兵尽胆寒。
白屋踌躇之际,却听部下来报。
“大单于……汉人又双叒叕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