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刘升之气到了。”
幽静的宫室中。
董昭、蒋济、程昱三大谋士面面相觑。
“汉川杀夏侯将军一次。”
“洮西破曹文烈一次。”
“荡平河右又一次。”
“得亏是魏王饱经世事,若不然寻常人岂能承受这般怒火。”
跟随曹操最久的程昱,也是如今世上最了解曹操的人。
其实,曹操的心境在汉末诸侯当中,一直算不上稳定。
经常表现出大喜大怒大悲大哭。
反倒是演义里成了怂包的刘备,一直是喜怒不显行于色。
一遇到贪官污吏,便会大怒而杀。
悲伤的哭泣,也只限于刘表、庞统、刘封、法正、田豫五个人而已。
这五个人很好理解。
过刘表墓长哭,是因为官渡之战后,他走投无路,刘表对刘备其实相对来说还算不错了。
庞统、法正为他立下大功,战后而死。
刘封是他养了多年的义子。
田豫是他早年的遗憾。
反倒是曹操,历史中见于记载的足足哭了十三次之多。
其中不乏对功臣离世的遗憾。
当然也包括对民生多艰,将士尸骸无人收的感慨。
另外还有每读乐毅被逼的离燕去赵,以及胡亥杀蒙恬的故事时,也会自觉功臣难善终,兔死狗将烹……
前者的眼泪或许属实,因为功臣集团中不乏典韦这样为曹操一时色急而买单的名臣,曹操心里抱有愧疚也是属实。
哭自己的发小袁绍、张邈,也能理解。
但后两者……
嗯,毫无疑问,就是政治作秀了。
毕竟曹魏的军户待遇在整個华夏历史中都能排倒数。
曹家治下屠戮的百姓,也是数以十万计。
蒙恬、乐毅的权利也没有大到可以列土分疆,建立诸侯国。
也没有从魏国公、进位魏王、然后被追封武帝。
和他做同样的事情的,前面有一个人叫安汉公王莽。
后面一个叫晋国公司马昭……
自比被朝廷迫害的忠良,无异于是端汉朝的碗,砸汉朝的锅。
没有荀彧、毛玠布下的奉天子这一步棋,曹操将陷入在兖州的泥潭里,半辈子都出不来。
当然,荀彧、毛玠的也如同刘协一样,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魏王醒了。”
医工离开殿外,已是吓得满头是汗。
给魏王治病,只有两种结果。
魏王高兴,医工活着。
魏王不满意,处死。
因此,当程昱等人看到曹操醒了的那一刻,纷纷拍了拍医工的肩膀。
“下去领赏吧。”
“多多感谢魏王不杀之恩。”
医工顿时伏跪在地,连忙叩首,旋即扬长而去。
三位谋士脚步无声的来到胡床面前。
曹操头晕目眩,看着天花板,愣神良久。
“魏王……可好些了?”
曹操眼神呆滞。
不知为何,昨日的那一幕,居然让他久违的感到了恐惧。
没错,是恐惧!
若说曹操这一生中,什么时候最害怕,那肯定是袁绍举河北之兵声称要讨伐曹家的那一刻。
至于原因么,曹操心里最清楚。
作为老朋友,袁绍在曹操平步青云的仕途中没少帮忙。
兖州根基被夺,是袁绍帮曹操对付的吕布。
之后两家虽有摩擦,但大体能保持和睦。
可在袁绍对付公孙瓒的最关键的时候,曹操跟公孙瓒联合一气,准备从背后偷袭邺城,捅袁绍的腰子。
这事儿,自然逃不过袁绍的眼睛。
还不等曹操发兵,袁绍就把公孙瓒的人头送到了许都。
“老朋友,我已经把你的盟友碾成了碎渣,现在该回来收拾你了……”
挨打的时候,人最害怕的不是拳头落在脸上的一瞬间,而是将落未落的前一刻。
因为人无法判断这一拳打的是轻是重,心里的预期将会无限放大恐惧。
等到真正开打,就没时间担心了。
如今,刘云的这一作为,也是让曹操久违的回忆起了官渡之战前,类似于袁绍带来的压迫感。
“曹阿瞒,你的羌胡盟友被我全都打崩了。”
“现在该回来收拾你了。”
……
熟悉的既视感,让曹操头皮发麻。
官渡之战,是他这一生打过的最艰难,也是最没有希望赢的一战。
可偏偏他真的赢了……
“孤,斗得过袁本初,还能斗不过刘备吗?”
曹操沉思了良久后才开始说话。
“贾诩是对的。”
“全被他说中了。”
“这个关西人比你们全都清醒。”
“西方五行属金,刘升之从南州携火气北上,全军绛甲,故而以火克金。”
“凉州羌胡,都成了他越发壮大的养料啊。”
众人闻言皆是低头不语。
汉代重视谶纬之学,凡是都要以五行解释。
曹操嘴上说着不信命,但是他的府中却网罗了大量的江湖术士,图谶学者。
之所以用五行火克金来解释,也无非是不想承认刘升之的才干。
是天在助他,他本身没什么不得了。
就是个乞儿而已……这么说,能缓解心里的不安。
“魏王……方才传来羽书,刘升之可能已经在回师河湟的路上。”
“别说了。”
曹操幽幽道。
“你们都下去,把贾诩叫来。”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退下。
在曹魏阵营中,除去魏王霸府中现存的五大谋士之外。
二荀和贾诩是独一档的存在。
二荀之死,讳莫如深。
贾诩又是个关西人,早就退居二线养老。
今日曹操把他召来,贾诩心知定是西线又出事了。
“魏王圣体恭安,下官贾诩再拜。”
曹操起身,坐于胡床之上,面色苍白的招了招手。
“文和,过来。”
贾诩向前驱步。
“近一些。”
“再近一些。”
“啧,孔桂,把文和拉过来。”
曹操见贾诩如此生分,直接令近臣将他拉到胡床前。
那近臣名为孔桂,曹操身边最得宠的宠臣。
时人皆知孔桂乃谄媚阿谀之臣,晓博弈、蹋鞠,曹操爱之,每在左右,出入随从。
除了夏侯惇,有这个待遇的,也就只有孔桂。
史载孔桂:数得赏赐,人多馈遗,由此侯服玉食。
在嗣子之争其间,连曹丕和曹植都不得不巴结他。
如果按汉魏风气,孔桂这类人应该叫做男宠???
后来曹叡不仅继承了曹操的文韬武略,连喜欢男宠这方面也没落下……
“太中大夫,请吧。”
垂垂老矣的贾诩,望着身穿着一身象征着秋季的白色五时服的孔桂,慢慢伸出手来,让孔桂搀扶着迈上台阶。
贾诩时任魏国太中大夫。
按汉制,太中大夫是郎中令(光禄勋)属官,秩比千石,掌议论。
没错,一个闲散副职,连正职都不是。
时任魏国郎中令的陈郡人袁涣其实在历史中功名不显,先后在刘备、袁术、吕布、曹操几大诸侯间游走。
只因他祖上当过司空,又是关东士族出身。
故而成为了贾诩这个关西人的顶头上司。
今日,孔桂明明可以称贾诩为君侯,或者按年纪叫一声贾公。
可他偏偏要戳穿这个残酷的现实。
贾诩是曹魏政权的边缘人物,没资格进入魏王的霸府。
所以他闭门自守,又何尝不是自闭了?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长安城下喊出一声王允要杀光凉州人的智者。
凭什么能一呼百应?所有人都信他的话,去攻长安?
他要说,王允要杀李傕、郭汜、贾诩,要为大汉除去奸贼,估计没有凉州人会造反。
但贾诩一句杀尽凉州人,就点燃了所有凉州士兵内心的恐惧。
他们玩命的把吕布、徐荣这些早期名将全部冲垮。
背后的动力和根源,不就是关东人对关西人的百年歧视吗?
曹操看向落座在榻上的贾诩,叹息道。
“卿,凉州武威人也。”
“骑都尉孔桂,亦是凉州汉阳人。”
“他本是关中诸侯杨秋的旧部,你们应该有很多话可说。”
贾诩老眼眯成一条缝,仔细的思考着曹操的用意。
曹家宗亲败了。
魏王的谋士团计策破灭了。
曹操这是想拉拢凉州本地人来对付刘备。
这些人在陇右和河西战场是地头蛇,对局势的判断总归是优于那些关东士族的。
“回魏王,下官以为,自大魏重建九州制之后,凉州之地既然已经归属雍州。”
“那我等便不是凉州人,而是大魏雍州人。”
老练的狐狸啊。
口风很谨慎。
一则抛去了自己凉州人的身份,二则表现出自己是大魏忠臣,一旦战场上出现了‘凉州人’变节,跟他这个新得‘雍州人’也没关系。
汉代的郡国长官自辟属吏,属吏对行政长官及天子都自称‘臣’。
这是汉代二元君主制下的社会法则。
也就是说,一个主公麾下的部将也同时可能是另一群人的主公。
而这些人名义上的主君,都是天子。
贾诩对曹操不称臣,而称呼汉代不常用的‘下官’。这其中的另一层含义,就值得玩味了。
我贾诩不是魏公霸府里的核心人物。
我被排挤到政治边缘,我是关西人,没人跟我玩。
你曹家招引卢水胡南下,还把我贾诩拉出去背锅。
那好啊,不配当魏王的‘臣’,我就当大汉曹丞相的下属,浑水摸鱼就好了。
曹操每次听到贾诩说话都费劲。
因为这老头要死不活的,老让人猜谜语。
你要问他曹丕和曹植谁当王太子,他会来个我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的结局……
Emmm……
“文和,不必弯弯绕绕,你了解凉州,直说吧。”
“怎么才能收拾了刘升之。”
“孤要他死!现在就得死!”
贾诩老眼昏昏欲睡,半响不答。
若非孔桂在旁抖了下贾诩的胳膊,看样子他还真的要睡着了。
“贾公!魏王在等你回话。”
“哦……哦,魏王恕罪。”
贾诩伏地道。
“下官年纪大了,常常瞌睡而不自知。”
说不定,你会活得比孤久的多。
曹操冷笑道:“无碍,文和想清楚了怎么说了吗?”
贾诩抚须思索道:“嘶,魏王,下官方才在想。”
“今是建安二十一年。”
“按天干地支,当属丙申。”
“论阴阳五行,天干之丙,属阳之火。地支之申,属阳之金,是以五行火克金。”
“刘备大起南军,趁孟夏大火,席卷西方,北军在凉州五行受克……”
贾诩言尽于此。
汉代的谶纬学术是曹家玩弄舆论的基石。
用谶纬五行之说来解释,曹操的接受程度也会更多。
“所以,文和的意思是,建议孤撤兵?”
贾诩摇头道:“下官什么也没说。”
好一个贾文和啊……
曹操忍不住大笑起来。
“孤叫你对付刘升之,你叫孤撤兵?”
“怎么,孤没了你,就对付不了他了吗?”
贾诩见曹操动怒,不敢再装糊涂,连忙恭敬伏地,解释道。
“魏王,陇右虽然重要,但户口凋敝,民风彪悍。”
“夏侯将军征西之时,所过多屠戮,大魏在此根基不稳,将士终年不得解甲。”
“不如拔尽百姓,退守三辅,让刘备得一座空城。”
“在多给金帛,挑拨羌胡于后作乱。”
“另派出细作,搅动东州人和荆州人争权夺利。”
“如此,刘备内外疲敝,我大魏养兵蓄锐,闭关息民,不过十年,麾下荷戟百万,以示天下,如此虽定孙刘,只需传檄而已,又何须用兵?”
和郭嘉那样的激进派不一样。
二荀和贾诩的计策,大都以安稳为主。
赤壁之战后,尤其在曹丕登基后,贾诩都是休养生息政策的支持者。
他一直坚持,用不了曹操派出大军征讨,曹魏是国力强势的一方,天生就很容易拉拢各地的豪强归附。
派出些细作,就能把吴蜀两家的朝堂搅得一团乱麻。
这是曹家经常干的事儿,实际上效果也极其奏效。
正史中,等刘备一死,蜀中就没人控制的住局面。
蜀汉政权大片大片的内应和倒戈者就都出现了。
当朝司徒公许靖天天站在诸葛亮面前,跟王朗、华歆写信眉来眼去。
廖立公然在朝堂上抨击死去的刘备。
王冲走东三郡入魏。
诸葛亮死后,李邈顺着曹叡的话,骂他是权臣,死得好。
到了蜀汉后期,竟然还能出现曹魏刺客当堂刺杀了大将军费祎这种奇事儿……
以至于蜀汉灭国前,满朝之上到处充斥着曹魏天命论,钟会、邓艾一来,各处关隘守军,投降者比比皆是,这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以说,蜀汉就完全是被细作舆论给灭国的。
而江东那边,曹叡派出了青州人隐蕃当间谍。
并利用魏国在吴国内的资源,让此人担任了吴国廷尉一职。
他伺机制造大案,借机牵连东吴群臣,激化孙权与江东世族间的君臣矛盾,大幅度瓦解了孙吴在江东的统治。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细作把整个东吴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诚如贾诩所言,真要按照这个方略执行。
在理想情况下。
十年后,真就是孙刘的末日了。
小集团里的士族豪强面对大集团的挑拨和诱惑,是天生就没有抵抗力的。
当然,谋士的眼光毕竟是从整体国力上考虑的。
但魏王要考虑的还有各个派系的利益分配,以及战争成本能否收回,威望是否会损失这一系列因素。
“说得好……好方略啊。”
“一个凉州人,在孤处于优势的情况下,说出了弃陇右这种话来。”
“孤差点还以为文和是关东人士呢。”
“仗打到现在这一步,耗费三十万民夫,十数万将士,数不尽的粮秣膏脂,孤不可能退,也绝不会将陇右让给刘备小儿。”
“汉川已经败了一仗,孤不能再退了。”
“文和,孤完全看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贾诩见曹操又是不听,只得悠然长叹。
“回魏王,谋士当以天下为局,众生为子。”
“下官,也只不过是想天下早些太平。”
然后偿还当年在长安做下的罪孽而已啊……
贾诩拱手而退,临走前,又回头说道。
“魏王,下官还有一句话。”
“如果真的解决不了麻烦,那就想办法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下官,告退。”
贾诩简短的行礼过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的走出了未央宫。
可离开了魏兵的监视过后,他却挺直了腰杆,步履稳健。
这哪里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喜欢装病的司马懿都得叫他一声师傅。
贾诩信步长安。
当年的豪华宫室,如今落寞摧折。
是他这个贾谊的后人,亲手摧毁了长安城,也摧毁了刘协中兴的唯一希望。
“百年以后,大汉二十四代先帝,会饶过老夫吗?”
“贾家的列祖列宗,会绕过我这不屑子孙吗?”
这一点,贾诩并不清楚。
但是在长安城内听明白了贾诩计略的曹操,又开始重新布局了。
魏王打的是政治仗,征发了那么多徭役,抽调了这么多军队,要付出巨大的军事成本,没有战果之前,谁都不会甘心迁移百姓,放弃陇右。
但另一条,贾诩说对了。
“解决不了麻烦,那就解决刘升之。”
“卢洪、赵达,在派一批刺客!”
“这一次不要再像吕玲绮一样,让孤失望了。”
卢洪、赵达奸笑道。
“魏王放心。”
“那个人已经准备好了。”
“他杀人,从来没失手过。”
……
河湟、浩亹县。
北伐军行军半月,沿着达坂山一路南下。
其间有河右百姓沿着浩亹河走水路运粮,供给后勤。
汉军抵达浩亹县时,已经是八月中旬了。
整个金城郡内,羽檄交驰。
还不等刘云抵达允吾城。
还留镇在西海属国内安抚羌人的苏则已派人传来了消息。
“护军,大事不好了。”
“曹真趁着苏公在西海属国安民之时,大发陇右兵席卷各县。”
“榆中、金城、枝阳、允街四县全部丢了。”
收到消息的刘云还是为曹真的攻势感到了担忧。
虽然他从来没低估过曹真的能力。
但是短短半个月内,在没有任何外力相助的情况下。
一下子就拿下了金城七县中的四个县,这也太夸张了?
榆中和金城两县是曹真从汉阳郡勇士县北上的必经之路。
榆中盆地和金城盆地也非常适合魏军骑兵作战。
这两个县挡不住很正常。
倒是允街、枝阳两个县又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浪庄河谷下游最关键的县城啊。
再往前一步可就是上游的令居塞了。
曹真正是试图在乌鞘岭南部挡住北伐军,复刻刘升之在令居的经典之战。
意图如此明显,刘云不可能看不出来。
“留守在允吾县的蒋琬,可就抗住了魏军的围攻。”
“这四个县的县官绝对有问题。”
王平眼珠在眼眶中四处打转。
河湟的官吏,都是刘备从蜀中征调过来的,各个派系都有。
因为从事政务,就必须得识字,看得懂文书。
这也就导致了,官吏本身就是从各方豪强之中选出的。
平民不识字,没机会读书,就更没机会当斗食小吏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快丢了城。
王平只想到了一点。
无可避免的派系斗争!
“护军,这其中另有蹊跷,看来需要调查一下。”
刘云点了点头。
“全军扎营浩亹,派出哨骑打探魏军动向。”
“另外,把金城郡各县的官吏名册给我拿过来。”
话音方落。
却只见浩亹县内走出一位穿着白衣袍服的小吏。
“护军,不用找了。”
“名册就在我手中。”
刘云侧目望去,正是董允。
“休昭,到底发生何事?”
“是那些益州出身的小吏有心刁难我吗?”
董允的出身其实比较复杂。
他祖籍益州,迁去荆州,同时又是东州士。
这一特殊的身份,让他得以游离于派系之争以外。
董允与其父董和,实际上,成为了蜀汉各派的调和剂。
“护军,这一次你说错了。”
“这四县的小吏,既不是益州人。”
“也不是东州士。”
“更不是北方元老的子弟。”
董允目光紧锁,哀叹道。
“他们都是……荆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