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府家宴刚过几日,余氏主母冷凌霜便登门拜访,更准确地说是来拜访桑老夫人。冷氏尚在闺中时跟着母亲与桑老夫人有着数面之缘,如今明面上是余氏抢走了桑家一个姑娘,有些面子余氏还需给桑府做足了才行。毕竟桑老夫人在上京还有些关系,而桑子城如今在安城商会也很说得上话,氏族之间没有永远的仇敌,都想着来日相见的三分薄面。
阿宁去老夫人房中请安的时候便见宴清安与冷凌霜一同坐在老夫人的院子里,那是一个跟名字不太像的女子,明艳动人,逢人三分笑意,刚进院子便能听到她敞亮的笑声。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说得大概就是这种。饶是桑老夫人再不待见他们余氏的人,见着冷凌霜也还是收了收脾气。
“祖母、母亲,我进来了。”
闻这一声,冷凌霜立刻转身,便见阿宁一袭白龙戏云锦服,轻撩帷帐,得桑老夫人许可后方才走进来,而后低身见了见礼,向众人问安。
“这就是阿宁?此前宴席上倒是没瞧见,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眉眼就像清安,鼻子像子城,倒是尽挑好的长。”冷凌霜说得尽是甜话,桑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你冷舅母。”
这话便是顺着悠然的辈分去叫的。阿宁跟着唤了一声舅母,冷凌霜上前便将自己手腕上的金丝玉镯给取了下来,硬是戴在了阿宁的手上。
“不知你在家中,舅母这次来也没带什么正经的礼,这个你先收着。”
那镯子在阿宁的手腕上显得宽大,但长辈赐不可辞,因此阿宁便也就这般收下了,抬眼时,她看了看宴清安,见母亲朝她点了点头,便未多说,挨着宴清安坐下。
“阿宁与悠然应当差不了多少,如今可也是尚在修习?”
阿宁摇了摇头,道:“自十五之后便未再在任何大家门下修习了。”
听阿宁这般说,冷凌霜看向宴清安,“那可说亲了?”
大渊的女子在阿宁这个年纪若无心文道,便该议亲了。
宴清安笑道:“阿宁她自己有主意,这件事我与她父亲都尊重她的想法。”
虽是一番好话却在冷凌霜的耳中读出了桑家对于桑宁的不重视。世家大族,谁人不是早早为儿女张罗婚事,毕竟好人家的子弟可不等人,媒人早就踏破了门槛。如桑家这般散养女儿的着实少见。
“阿宁可有心仪之人?”
这话一问出来高座上的桑老夫人便皱了皱眉。阿宁依旧噙着浅笑,摇了摇头。
“那你之寤哥哥怎么样?”
余之寤,阿宁低敛的眉目中并无任何笑意,再抬眼是一片清明。冷凌霜被她这一眼看得愣了愣,哪家闺中的小女娘有这般清冷的神情,不带一丝傲气,却仿佛俯视着那一点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见阿宁并不答话,冷凌霜立刻转向看向老夫人,看似几分尴尬地笑了笑,“瞧我,第一次见面便说这话,倒是让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桑老夫人顺着她的话便将这话题给扯开了。待冷氏离开之后,桑老夫人方才冷了脸色。无正经的问亲纳礼,却借着长辈的身份跑到小辈面前来疯言疯语,到底是没将桑府看在眼里,还是别有所图。
阿宁见此,几步上前,伏了伏身子,又将在余府那日听到的事如实以报,道:“恐怕这个冷氏今日便是来打探口风的。”
桑老夫人眉目微皱,这余氏干出这般勾当,还想用亲事来捂人的嘴,将桑府拉上一条贼船,真的是好歹毒的心思,若真的今日几人说高兴了,将阿宁的婚事就这般讲出去了,恐怕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悠然到这样一户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也是她自己选的。”桑老夫人开口道:“左不过她亲娘还在那,还能吃了她?”
又念及那冷氏,桑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道:“这冷氏不达目的恐怕不会罢休,不如让阿宁暂时避一避风头。”
宴清安看了看阿宁,复又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我给上京去一封信,让阿宁先去我本家避一避风头。余氏虽在西平京算个人物,但到了上京五城,那便是翻不起什么风浪。”说到这里,桑老夫人看向阿宁,叹了口气,“往日里对你甚是疏忽,冷氏有些话也是对的,你也到年纪了,上京繁华,你也该去看看,多见识见识。正好佑儿也要去,你们正好相互做个伴”
文渊阁安排交换学习,桑佑刚好要前往上京的文渊总院修习半年的时间。
桑老夫人出生上京云氏,原本只是旁支,但原本的家主一脉子嗣凋零,最后阴差阳错由桑老夫人的亲兄长接了家主之位,不过这也是她出嫁之后的事了。
“母亲……”
“我去。”阿宁打断了宴清安,她如何不懂宴清安的担忧,桑府并非显贵,上京氏族眼界颇高,哪里看得上一个安城来的女娘,她一人在外,寄人篱下。但阿宁若留在安城,只会给家中带来不停歇的滋扰,念及此,阿宁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阿宁松了松眉头,看着宴清安,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祖母说得对,我该去看看的。”
见阿宁这般乖顺的模样,桑老夫人第一次对这个孙女有些满意,道:“去之前,让你父亲去一趟宗祠。”
“母亲这是……”宴清安目露喜色,得到桑老夫人肯定的眼神,她眼眶微红。
“既是顶着桑府姑娘的名号那便该有个正式的身份。”
闻此,阿宁与宴清安一同低身向桑老夫人见礼,“多谢祖母/母亲。”
其实桑老夫人对于阿宁倒没有多少真实的祖孙情,只是桑府容不得人算计,尤其还要算计到她头上,况且如今桑府丢了一个女儿,到也要让外人看看,桑府可不止这一个女儿,若得她尽力培养,她相信,阿宁不会输给悠然。
更何况,即便没有老夫人首肯,再过些时日,桑子城也会提出此事,桑老夫人倒不如自己提出来,给儿子和儿媳妇一个面子。至于阿宁,她自己倒是从来不担心此事,毕竟如今桑府家主是她父亲。
虽是各怀心思,但阿宁会暂居上京的事便是定了下来。夜里,待桑子城返家之后,宴清安将今日的事说与他听,他也赞同桑老夫人的作法,又念及余氏的勾当,当下决定家里须得多添加一些侍从,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庭院中的虫鸣不断,桑子城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宴清安为他将外衣换下,始终带着期待的笑意。
“商行司的李大人认为我此次恒盛商道的事办的不错,他有心举荐我入商行司。”
荐选一直都是大渊主要的择官方式,自东宫改革选官制之后,如今是考选与荐选双轨并行中。
“真的?”
宴清安闻此无比的欢喜,桑子城抱了抱她,缓声道:“恩。”说着,桑子城又叹了口气,“这一年你受苦了。”
桑府自从被褫夺了荫封之后,宴清安顶住了多少压力,受了多少白眼,她并未与桑子城袒露过,但作为夫妻,这些桑子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时候,我们风风光光接阿宁回家。”
“好。”
次日,阿宁将冷凌霜留下的镯子递给宴清安,又让宣枝选了几批上好的料子送去了余府,冷氏见着外头千金难求的明锦院最时兴的缎子桑府却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多回礼,其价值远超她那个镯子,一时脸色有些难堪。原本冷氏想着桑家如今的光景该是惨淡的,用一个镯子便想将阿宁给定下来,如今看着桑府的回礼,看来此事着实有些难办。
五日后,上京云氏来了消息,皇后荣恩,将在上恩院为氏族贵女开堂授课,云氏亦受邀在其列,得知阿宁要去上京,便将阿宁的名讳也报了上去。能与上京贵女一同沐浴皇恩,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因此得到此消息后,桑老夫人便催促着阿宁上路了。
原本明锦院在淮南的庄子刚起来,阿宁正是繁忙,这一趟上京之行不知要耽误多久,为这件事她心里倒是将余氏给问候了一遍。一路上,阿佑见阿宁脸色一直不怎么好,手上的小册子就没有放下来过,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这本小册子不是别的,而是余氏在大渊的商业版图,不难看出,余氏的庄子、铺子都那么巧,遇上前东家急需出售,入手的价格比行价低了五成,如此不合理的价格商行司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余氏背后究竟是谁,这些年让余家得了这么多好处,还容得余之寤这般堂而皇之将流民军带入大渊。
车马渐行渐缓,阿宁望了出去,却见羊肠小道之上,两颗巨树横列道路中央,而前方因此受堵的不止一辆车驾。
阿佑下去后发现,前方因此无法前行的还有自己在文渊阁的同修,众人拜会,方才说起已然派人去前方的小镇求援,今夜怕是要在这林中过夜了。为首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他看着比阿佑要年长一些,如今主持着大局。这群世家子弟此行上京带了不少用物和侍从,浩浩荡荡的队伍全都停在了道旁。与之相比,桑府的就只有两辆车驾,仆从唯有两人,唯一多带的便是马匹,还是阿宁要求的。
阿宁下了车驾后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干涸的泥土和倒下的大树的桩子,微微蹙眉。她几步上前走向那个为首的少年,道:“你们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午时便已至了。”
“前方小镇若是策马大约什么时候能到。”
“若是此时出发,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
阿宁看了一眼已经在野草地上铺上了行头,就地开始休息的众人,对那少年道:“此地土地干涸,该是多日未有雨,那树也不见雷击的痕迹,此地又是狭路,恐有算计。不如让众人策马前行,先到镇上再说。”
闻此那白衣少年眉头微皱,他看了看拦在路当中的巨树,若无十数人合力,根本抱不动,这样一个东西拦在此处的确不正常,只是大渊自敦帝时期起便再无匪祸,若说是担心有匪徒劫道,众人难以信服。
“姑娘多虑了,大渊安泰,早无匪祸,与其这般风尘仆仆,不如随我们一同在此地休息吧。”
氏族之人多讲究风度,策马赶路这种事,在他们看来与莽夫何异,即便风餐露宿也要有一番仪态才对。一旁的几人听到阿宁的话不由窃窃笑开,再者他们其中不乏许多女子,她们的装束并不适合策马,听闻阿宁这话便更是不悦。
“我阿姊不会诓你们的。”
阿佑极力解释,却没几人听进去,唯一听进去的便是与阿佑较好的几名小公子,他们上前对阿宁道:“宁阿姊我们随你走。”
阿宁点了点头,随后对身后的桑家众人道:“卸车上马,只带重要的东西。”
与此同时,那几名小公子也同样吩咐下去。
“管佟你莫要跟着桑佑胡闹,齐哥哥的仆从已经先去镇上了,说不定就快到了。”
桑佑等人却并未领会,阿宁看着那为首的少年郎,还是再规劝了几句,“安城入上京这是必经之路,文渊阁大批子弟必然经此去上京,这么大一群人和财物,若你有异心,你会如何做?再者这树早不断,晚不断,却偏偏在众人刚抵达的今日将道路拦腰斩断,公子该多想想的。”
说完又低身见了见礼,话已至此,也无需多言。阿宁翻身上马,十分利落,几名少年人惊讶的眼神中,阿佑倒是满眼的骄傲,他牵了牵马绳与阿宁并行。姐弟二人相视一眼,策马在前方开路,很快一队人马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只留下大大小小各式的车驾,其内多是衣物。
阿宁等人一路飞奔,途中遇见不止一处巨树横断道路的情况,终于众人在天黑之前感到了临近的城镇。点点灯火的气息燃起时,山中同时传来雷鸣之声。
“阿佑,去报官。”
“恩?”
阿宁看着来时山中的方向,道:“他们此前说齐氏的仆从已经来报信,按路程早该有援兵,但我们一路却并未遇到,说明什么?”
阿佑闻此不由一惊,这说明那齐家的仆人很可能有猫腻。于是阿佑带着两名仆从并未下马,立刻往镇上的官衙飞奔而去。
阿宁看着远山处滚滚的山雷,一番山雨几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