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天高气爽,时节正好,礼祠众人依旨动身前往天居山。天居山曾是大渊王室太庙所在,后随帝宫迁移,但这里依旧是大渊王室大祭之处。
每年礼祠都有专门的太庙祭祀活动,但天居山的祭台唯有大祭之时方才会用上,那里除了一般祭祀的时候会用到的器具之外,还有一尊巨大的九龙朝日炉。这一方炉曾有天下第一炉的美誉,因其繁杂的制造工序,唯有当年的墨家才能铸造。
但如今墨家血脉凋零,传承技艺断缺。据言,若这一方炉鼎受损,便再无可重铸之人,因此天居山对它的养护十分谨慎,唯有等到礼祠的人见证之下,方才会启炉。
阿宁等人到天居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启炉。
据说这九龙朝日炉年久日长地放在天居山上,待绒布掀开,铜绿的炉身泛着润泽的光,观之温润之感非时间不可打磨。九头龙身内朝炉中,栩栩如生。炉身遍布纹路,那是当年大渊一统承德大陆之时收复的诸小国的国纹,这些国家早不复存焉,唯有当年的国纹此时还刻在这天下第一炉之上。
礼祠各人持香,从八方礼拜,此为请炉。阿宁这辈子倒是第一次对着一方炉鼎朝拜,三拜之后,她的眼神却定在了九龙朝日炉的炉身之上,繁纹之下,青鸟展翅,这炉身之上的青鸟却不是苏瓷说的五尾,而是三尾,鸟身端正,呈双翅翱翔状,三尾其下似凰羽舒展。
据礼官介绍,这方炉鼎是五十年前最后由墨氏子弟修补,其炉身存在有百年之久,换言之,那三尾青鸟自炉锻造之日起便存在于此。
四兽之纹能入王玺皆与大渊建国之时的大事有关,青鸟之纹是源于当年太祖东征之时遇到的强敌,太祖一共三次东征,最后于第四次拿下那一方国土。
那一战亦惊亦险,太祖奔袭千里取得敌人头颅,此战令其一生难忘,在镌刻王玺之时,他令人将敌人的国纹三尾青鸟加入其中,他要让自己的强敌永生永世地看着自己的王朝坐拥千秋万代的辉煌。
据礼官所言,青鸟纹路出现变化便是在敦帝之时,彼时皇帝认为大渊坐拥广袤的土地,当是五方之主,因此将青鸟改为了五尾。文史之上对此事便只有这么寥寥一句。
文史之笔容易更改,但此巨物之印却难篡改。
根据文史记载,敦帝更改王玺纹路的时间与当年江南反贼持假王玺欲与王室隔江而治的时间吻合,这一点不是没人发现,但众人皆认为,皇帝或许是想通过更改纹样,让贼人手中所持之物彻底废掉。
阿宁认为,彼时皇帝尚须借势才能让人相信他手中所持为真玺,此后又要修改王玺纹样,那么所谓的假王玺,其持有之人定然拥有极高的威信,才让敦帝如此忌惮。
阿宁曾去翻阅从前典籍,发现当年氏族之中,白家之大无人能出其右,若说能与王室比肩者,为它不二。氏族与王权的纷争最盛时便是在敦帝时期,若是白家真的有心扶持皇室,以其威信,当年的氏族该是顺从于敦帝的,又如何能出王玺被盗一事。
阿宁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当年想要裂土分封便是白氏,盗走王玺之人也是白氏指示,以白氏当年之威,的确足以让敦帝做出那一番举动。
但问题是,若真是如此,白家又为何要为敦帝作伪证,此后又那般简单地伏诛?莫不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礼官见阿宁若有所思的样子,道:“阁内尚存有文史院留下的典籍,明日王驾抵达之前你可以去寻来看看。”
阿宁浅笑着低身见礼,复往后山而去。
大渊向来以身后的文化和历史渊源自许,王室先祖命文史官将当朝之事一一记录,传承后人,并下令无论后世如何,文史之笔当中正记载,不惧王权、不从贪吏。只不过这些文史典籍唯有文史院内有保存,寻常人等无法借阅。
天居山这里的典藏阁存放的都非当朝之物,如今阿宁又以协礼使的身份前来,所以才能入内一览。
刚踏入典藏阁的台阶阿宁便被人拦了下来,守阁之人表示,阁内近日修整,不便放人入内。阿宁望了望耸立在山腰之上的高塔,四面铃在塔檐之上随风叮当作响,阿宁道下次再寻个机会前来。
阁内,天光漏过窗阁,在枯黄的页面之上洒下一缕光路,那人如画的眉目仿似被点亮了般,在天光之下被照得绒暖。他低敛着眉目看着手中的文稿,一笔一笔记载着敦帝与淮东对峙,而后拿下周边七国之事。
“敦帝二十年,白家上报,家主嫡女失踪,三日后,白家家主亲证王玺真假。”
寥寥数笔,就是对当年之事的记载,显然,就连当年的文史官都未对此事有多少重视。
白家当年为大渊氏族之首,无论是手中族兵,还是家族声望,都堪与王室齐肩,但就是这样一个氏族,却在面对皇帝污蔑之时毫无反抗之力,除了去边城寻求证人之外,连殊死一搏都没有,为何?
苏瓷的眼睛看着那一句“白家上报,家主嫡女失踪”之上,久未移开。
若是当年白家之女的失踪与敦帝有关,那么白家主明知此举会落下巨大的隐患,却还是站了出来为敦帝证明王玺便说得通了。白家之所以会伏诛,只因白歆蕊一直在敦帝的手中。
如此,那白家唯一存活之人和她的不甘心便也就顺理成章了。
苏瓷放下手中的文典,又拿出了另一本当年记载皇室内宫的文册,同年,皇后宫中每日饮食之中多了甜食等物。敦帝皇后身弱,因此常年清淡吃食,甜腻之物更是少碰,但按照当年的记载,自那一年起的一年之内,皇后宫中便常备甜食。
当年正是敦帝皇后相保,白歆蕊最终才能逃出生天。一切便都能对上了。
当年之事不过是权谋相争,成王败寇而已,但若无一个天大的冤屈,白歆蕊便无法说服文老太傅,更无法获得白家旧部的支持。
所谓正义是历史赋予胜者的借口,而败者就只配烂在泥里。从前的敦帝亦然,白氏亦然,如今的厉帝亦然,太子亦然……
权势之争,从无对错。
上京城的繁华向来都是带血的。
苏瓷合上文册,将其放回了远处,白歆蕊终究还是不够了解他,才会认为这所谓的真相对苏瓷而言有多重要,甚至会重要到改变他人生的轨迹。这江山之谋是否名正言顺,是否有着大义凌然的借口,那都是说与人听的,于他,这无关紧要。
直至夕阳西斜,阁楼沉重的门缓缓打开,那人在守阁之人的礼敬之下,离开了典藏阁。转角的山路之上,苏瓷看到本应该离开了的阿宁,此时却坐在山路的断层边,靠着大树,笑着看向他。
苏瓷略微有些惊讶,按照礼祠的消息,王驾明日方才到,阿宁如何得知自己在这里?
阿宁抬了抬眼,看向二人身后不远处耸立的高塔,道:“我只是看到了那微开的窗扇,想着里面必定有人,能让典藏阁的人唯命是从的,除了大渊王室的人,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苏瓷笑了笑,道:“还是好奇?”
阿宁摇了摇头,“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就证明我猜得差不多了。”
苏瓷想要隐瞒的,便是阿宁想要知道的,他有此一举,那么阿宁的猜测便是对的,典藏阁内的东西看不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你要是想要灭口,大可以一脚将我踹下去。”
阿宁眼神递了递不远处的山崖,苏瓷却是浅笑着扫了她一眼,而后抬步独自往山下而去。今日他是私自前来,自然不能与阿宁同行。随王驾前来的轿辇里面坐着的是苏瓷找来的替身,秋南一路随行,背后冷汗淋漓,直至苏瓷返回,在天居山临镇的地方与众人会合复才放下心来。
次日王驾抵达,天居山阖宫繁忙了起来。皇帝、皇后与太子同行,此次要在天居山待上五日,每日都有不同的祭典要启,甚是繁忙。典礼之上,帝后举高香祭拜苍天,百官随行跪礼。
礼官在前主持祭祀之礼,阿宁作为协礼使站在一旁甚是乖顺,低垂着头颅,按礼官的号令行事。皇帝、皇后与太子身穿正式冠服。这是阿宁第二次见苏瓷着太子冠服,却是第一次这般近,金尊玉贵的服饰在他身上不见刻板与繁琐,反倒是生而的矜贵之中还有三分散不去的清雅。阿宁微微敛目,他就是凭着这身皮相骗了多少人。
在礼官一声声的祈福声下,数次叩拜,协礼使亦代帝王行大礼。这几日下来,阿宁的膝盖便有些淤青了。
北地上清宫,一地的血债和着尘土在干裂的风中残卷,宫内侍从连同护卫在外的镇北军之人一共三百二十余人悉数阵亡。原本只是下药之事,却因中途被一名嬷嬷发现,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厮杀。
因皇帝祭天,百官随行,镇北军将领亲自带队护送,一南一北,此事待巡防之人发现,又传递到天居山之时,已然是数日之后。
那日,大祭的最后一日,百官低伏,恭敬朝拜,镇北军指挥使带队赶到祭台之下,打破了众人心中的庄严。指挥使将上寝宫之事禀于皇帝,彼时厉帝手中的净水尚未投入净池,便撒了一地,那象征着王权圣洁的仪式终究没能完成。
皇帝震怒,命镇北军扫荡山域,捉拿贼人,寻回被绑孩童。上清宫十六子,有十人被绑走,如今下落不明。高台之上,厉帝眼神阴狠地看向礼台之下的文武百官,仿似要将人洞穿。
与此同时,数量马车一路朝东疾驰,从城郊小路绕过主城,经山野之路,在三城之外的地方与引路人会合。其中一名孩童身体明显虚弱许多,一路肺咳不止,由一名侍从背着跟着队伍一路往边城飞奔,皇帝如今尚未下令关闭边城,这是他们争分夺秒的时刻。
在引路人的带领下,众人穿过丛林,在边关小镇之上方才露面,幸得上清宫本就偏东,距离东境边关不算太远,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能够逃跑,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四日,念及飞信传讯的速度,今日天居山的皇帝那里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
引路之人带来几名妇女,让他们装扮成母亲带着儿子的模样,分两日将人全数带出了大渊的边境。边境之外,各家准备的马车早已经候着,从此天南地北,他们便再无法返回大渊。但好歹,还活着。
天居山上,群臣跪首,根本不敢抬头。高台之上的皇帝怒意未减。公然冲撞皇家宫宇,劫杀镇国军队,这番行为在皇帝眼中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皇后见皇帝情绪起伏十分大,上前宽慰两句,却被厉帝一把甩开,因头冠极重,险些跌倒,恰时站在一旁的阿宁眼疾手快,将皇后护住了。
庄皇后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很快平复了下来,她拍了拍阿宁,表示自己没事,复不再上前劝说,与太子一样,立于一旁,待皇帝下令。
阿宁此前虽听过皇帝行事荒诞,但却未曾想,上清宫出事之后,皇帝除了让人搜山之外,他的第二个命令便是令严宽带领皇甲搜遍上京城各府,即使是张南巷也不例外。
皇帝是被彻底激怒了。
皇甲行事多是嚣张,说是搜捕,其实与搜剿何异。上京府中如今多是各府官员家眷,老、小、女娘皆在府内,这般搜寻难免伤及无辜,但此时,皇帝脑中已然顾不得这些,氏族的挑衅在他眼中历历在目,塔山渠的事仿佛昨日方才发生,若是容得他们这般劫掠皇威,他这个皇帝也当真是无能了。
厉帝其实并不关心那十人究竟去了哪,他是想让这上京氏族明白,他手中的兵权才是定天下之物,皇权不得挑衅。
阿宁抬眸,正巧对上苏瓷看过来的眼,二人皆明白,皇帝错了。
当年氏族之所以会利用自身的威信帮助皇室定江山,为的是皇室手中的兵权能护他们的安宁,但如今皇室手中这把长刀却对准他们,这并不是如皇帝所想的震慑,而是彻底的背叛,这会将氏族完全推到厉帝的对立面。
大渊,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