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国土之外有一方月泉,每年祭祀之时,王庭都会着人来此将月泉之水带回王庭,供王沐浴净身。
阿宁身着王庭宫侍的服饰,以面纱覆脸,混在取水的队伍当中,随众人返回大成。因鲜国请兵大渊,大成临时关闭了鲜国通往大成国内的通道,要入大成便困难了些,原本阿宁是想走飞地入境,但萧盛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更靠谱的途径。
在萧盛带着换好服饰的阿宁潜伏在沙漠山丘后看王庭侍女换上盛装取水时,阿宁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信这土匪的话。
“我已经托人给你混了个身份,这些女人有的从王庭出发,有的从月教出发,彼此也不认识,方便你混进去。”
萧盛看着那群曼妙的女子们为取圣水而换下沾染了尘土的着装,以盛装迎请月泉之水,便两眼发光。阿宁看不下去,一脚将人踹下了山丘,遂又混进了换好盛装的取水队伍当中,与众人一同返回大成。
幸得大成境内亦有中州各族人出入,阿宁这黑发黑瞳才不至于那般突兀。
阿宁此前虽到过大成的边城,但却未进过腹地,她并不知晓为王取圣水是一件多么神圣之事,她原本打算跟着队伍到了大成境内便找机会溜走,但未曾想,王庭的这一支队伍从抵达大成境内开始,便由教使护送,两列卫队相协,她根本找不到机会离开。她就这样跟着队伍,一路直奔大成王庭而去。
王都的天乐乐坊内,渚临谵一袭大成贵族服饰,以朱红为底,宝蓝色及金色的纹路勾勒出兽型图腾,大成男子少立冠,多是长编发,他便也学着那模样,多了几分异域的俊朗之色,只唯有他手中的那柄小扇子,来了大成之后,被他镶上了蓝色的宝石,更加富贵了些。
在大成这段日子以来,渚临谵已然结识了不少当地的商户和官员。今日便是在这乐坊与人相谈生意,事情已然了,却听得街上一阵喧哗。
“应当是为王取圣水的队伍回来了。”今日与渚临谵相邀的是王都一位大的珠宝商人,“过几日就是月神祭,到时候王都热闹得很。”
大成月教也叫弥月教,渚临谵来到大成之后方才了解,对大成的王而言,这月教的存在与大渊的氏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月教替王室统一国民的思想,让大成这个原本汇集南北各族血脉的国家不会因种族问题出现分裂。
也因此,这个月教成了大成的国教。
月教信奉月神,便是在黑夜中照亮大漠众生的那一轮圆月。
此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过乐坊门前的街道,那些盛装的女子还是引得渚临谵多看了几眼。
“这些是月教的女使,由王庭供养,每年只有一件事,便是专门为王取净身用的圣水。”
“伽罗王经常用圣水净身?”渚临谵的大成话已经学的像模像样了。
“不会,只有大祭才会用上圣水。”
毕竟大漠之中,月泉的水很珍贵,也不能常用。
“那这些人不就是平日里在王庭什么都不用做?”
“女使不是王庭宫侍,不用为王服务。平日里无需见驾,只需要在特定的时候集结就可以了。”
渚临谵觉得这活计不错,岂不是名正言顺吃白食?只不过这话他当然不能当着大成的人说出来。
渚临谵看着那些盛装的女子们,忽而一双如珠玉般润泽的墨瞳撞在一起,渚临谵只觉几分熟悉,却见那双眼睛不停朝自己眨眼,他瞬间认出了那人,心下一凉。这姑奶奶怎么混到王庭女使的队伍里去的?
“我有一个疑问。”
“你说。”
渚临谵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队伍,问道:“若是有人假冒圣教女使会如何?”
对面的珠宝商人,一脸憨厚的笑容,对渚临谵道:“依教规,大概是绞刑。”
闻此,渚临谵的眉心不由地跳了跳,脸上的笑也僵硬了不少。
“过几日我也要去观礼,渚老板要不要同行?”
“还能观礼?”
“当然可以。”
“甚好甚好,我也去看看吧。”
去看看怎么将人给弄出来。渚临谵现在还想不明白,阿宁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成。
取水的队伍未作停歇,在王庭女官的指挥下,径直将取来的圣水放入伽罗王净身的圣水池中,这圣水池是一处天然的温泉。王庭之内有三处温泉,唯有这圣水池是月教大祭司钦点,做祭奠净身之用。
圣池在王庭后山的一处山洞之内,在王净身期间,连续三日,每日都会有取水的队伍将取回的圣水倒入其中,与原本流动的池水混合。
阿宁所在的这支取水队伍已经是近日来的第三队。众人将手里的净瓶纷纷倒入山洞旁一处短窄的岩洞之内,净水便顺着岩洞的渠道流向圣池。
阿宁正欲将手中的净瓶倒入,却被一旁的女官拦住,她笑意温和地提醒道:“今晚王还需用净水洗漱,莫不是忘了?”
闻此,阿宁复收起了手中的净瓶。看样子,今日她还要留在王庭,于是心中不免又把萧盛问候了一遍。
大漠的繁星最是澈亮,王庭的视野极好,能看到整个王都的胜景,只是大漠的夜多是安宁,不似大渊夜里还有集市。
纱幔在夜风的撩动之下舒展地几分迷人眼,女官陪同阿宁在此处候着,伽罗王即将结束净沐。
亦不知等了多久,阿宁抱着那净瓶的手都略微颤抖,方听闻庭外传来脚步声。在一群神官的簇拥之下,男子一袭白色长袍略带湿意地走入庭内,此刻他墨发如藻垂坠而下,耳旁一对狮吼坠象征着无上的权威。
两名神官手捧一只透色的琉璃盆,在女官的示意下,阿宁上前轻举净瓶,等着伽罗王伸手后将用流水为其净手。
但等了片刻,却不见人伸手,众人不敢抬首,唯阿宁抬眼看了看,却瞬间撞进一双金铜色的瞳孔中,这人长着雌雄莫辨的容颜,过于艳丽的双瞳带着三分妖色,但正如此前庄明月所言,这双眼睛不见阴柔之色,而是洞穿人心的犀利之感,只瞬间,阿宁便想到了苏瓷的那双眼睛。那是被人看穿的感觉。
这人认出了阿宁并非大成之人。
“你们下去吧。”
众神官惊愕,但只能尊王令,复次退下。阿宁随着众人转身,却听那人用中州的话道:“你留下。”
众人不敢疑他,留下阿宁一人在内庭。
阿宁自知自己装也无用,她是不知这伽罗王到底怎么会一眼认出她并非大成之人,只是将手中已经抬不动了的净瓶好生放在了一旁的桌台之上。
阿宁以中州之礼,低身拜见,而后复站在那,听候发落。
见阿宁这般乖顺的模样,那人笑了笑,“宁老板许久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阿宁闻此,猛地抬头,对上那一双带笑的眼,她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大成的伽罗王,但却半点记忆都无。
那人见她眼中一片茫然,便以手覆面,修长的手指盖住大半的面容,阿宁愣了愣,试探地问道:“大祭司?”
阿宁曾经尝试将庆同延展至大漠以西,因而借此机缘在大成边陲走了走,在那个被毁坏的村庄见到那个青年,彼时他面带碧色面具,坐于断壁残垣之上,身旁带着几名神官,皆站得远远的,不敢打扰。唯阿宁胆子大,爬了上去,用自己蹩脚的大成话与他聊了许久。那时候她只想多知道一些大成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打通商道,倒也没有想那么多。
后来方知,他便是大成月教的执掌人,月教大祭司。
见她想起自己,伽兰罗笑了笑,“是我。”
这次阿宁是真的愣在了那,众人皆知,大成几乎可算是以教治国,月教大祭司的权威与王权无异,历史上,月教大祭司与王几乎是二分天下,但却从未听说,大祭司与王同属一人之身。
夜风撩动,伽兰罗起身为自己取了一件长袍,毕竟他这一身的确不便见客。
“我能问个问题么?”
伽兰罗见阿宁一副想问又不知怎么问的样子,倒是与从前一样,什么都敢问的主,道:“请问。”
阿宁复开口问道:“为何你能同时执掌月教与王庭?”
这话若是换作他人听闻,便是大逆不道之言,但阿宁知道伽兰罗此人是一个心量极宽的人,复才敢问。
“我母亲是上一任的大祭司。”
“月教祭司之位还能继承?”
“不能。”
至此,阿宁便也不再多问,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拢权,月教把持国政,那么王室自然要想办法收回王权,而眼前这位伽罗王便是以身居两责的方式实现权力的统一。这其中的腥风血雨,他当然也不会说与阿宁听,阿宁也不便细问。
伽兰罗知道阿宁聪明,有些话点到即止,她便能明白。
“说起来,宁老板还未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还是这副打扮?”
伽兰罗扫视了一眼阿宁的装扮,他之所以将神官都遣了下去,便是不想让月教的人知道阿宁假扮女使之事。大成之人对月教的信奉十分虔诚,不容玷污,阿宁此举在月教徒的眼中便是渎神之罪。
阿宁自然不能告诉伽兰罗她假扮女使只是一个乌龙,而是一本正经道:“不知王上可听闻大渊有一条名为恒盛的商道,如今已经打通了大渊与鲜国之间互商的道路。”
恒盛是阿宁来大成最大的一个理由,若能打开两国互商的门户,正式开启中州两大强国的对话,阿宁作为中间的通道,届时即便是文氏也动她不得。
此事伽兰罗自然听闻了,此前他还有些好奇,原本以为东境先一步接触大成的会是庆同。
“这恒盛也是你的?”
阿宁点头,笑道:“算是吧。”
如阿宁此前所料,商道一出关,安城商会便被萧盛逼得节节败退,如今在恒盛一事上没了大的话语权,如今商道的运作和商户的招揽多为明锦院的人在做,尤其到了鲜国,即便是萧盛也没了支配权,全凭明锦院的运作。
闻此,伽兰罗倒是笑了,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对于行商这般执着。
“大成如今的商道多往南北拓展,往东大成不如你们有优势,宁老板你得拿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来。”
阿宁走向窗外,靠着围栏看着王都的灯火在寂静之中盛放,又看了看远处大漠隐没在黑暗之中,她转过身来,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对伽兰罗道:“王上不想去看看吗?去看看礼教治国和教派治国的差距。”
阿宁这话若是说与一个专治的君主,那今日她便是命悬一线,但伽兰罗只是静静地听她细细说来:“如今王上年富力强,有能力同时掌控圣教与国政,但你能保证待你年老力有不及之时,你的子孙有那个能力同时驾驭两者吗?”
阿宁看着伽兰罗平静如水的眼眸,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也正是眼前这位大成君主为长远担忧之事。
“大渊以礼法治国,虽不能说多高明,但这种礼法不存在于单一的人身上,而是集体默行的规则,王权则位于这个规则的顶端,王上要子孙后代皆享尊荣,那么站在规则顶端的就不该是个人,而是大成的王权。”
“你要我废教而行他国法则?”
伽兰罗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宁摇了摇头,道:“不是,大渊亦有大渊的问题,不可照搬。”
阿宁继续道:“其实大渊氏族与大成月教类似,若无第三者在,他们便永远能与王权成两足鼎立之势,甚至背道而驰,但若有第三者,他们为了自身的存续,便会靠近王权,支持主君,这个时候就是王权驾驭他们的时候。”
大漠的夜风也逃不过凉意,那双金铜色的瞳眸中满是寂静,不见任何情绪。阿宁亦不知自己这番言论是否触怒眼前这人,但话已出口,只能任凭处置了。
“你这番言论可曾说与大渊的主君?”
“没有。”
“为何?”
阿宁浅笑道:“他无须我说。”
大成与大渊多年来王不见王,相互之间知晓并不多,若无交流渠道,恐来日因受人挑唆而出现刀兵相见之事。尤其大渊的兵马如今已经布局在鲜国境内,若不破此局,对大成毫无好处。
“宁老板,你的话可能代表大渊国君?”
阿宁几分无奈,道:“恐怕不能。”
“但我可以代表大成去与大渊谈。”阿宁继续道。
伽兰罗道:“你并非我大成之人,王庭也不会允许你代表大成出使。”
况且阿宁也并非大渊官员,没有立场与大成谈此事。
“我父亲乃是大渊商行司的主司,我此行亦有他的意思。”大成并不知大渊国政,因此阿宁才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拿不下伽兰罗的同意,她亦无立场与大渊谈,这才是阿宁最难的事。
伽兰罗摇了摇头,道:“不够,你所说之事,涉及两国主政,由不得一司官员决定,唯有大渊正式派遣使者,方能与我谈此事。”
的确,阿宁所谋过大,如今她的身份根本无法代表任何一方谈此事,今日所言只能当戏论被人一笑置之。
“此事我会想办法,让大渊派来使与贵国相商。”
“既然如此,宁老板可还有其他要谈的?”
阿宁笑了笑,“国事不谈,那我们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