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乱局,最终以厉帝退位告终。尊礼制,太子承徽于一月后正式即位。期间,太子下令严惩严宽其人,尽散三万皇甲,期间对百姓多有剥削之举或蛮虐之行的人被发卖为奴,又命上清宫释放剩余质子,并许各家迎回躲藏在外的子嗣,又多赏赐,以作安抚。
而先皇则正式移居东境韶清宫。
紫薇殿内,秋南低身来报,明锦院掌柜月衡求见。
明锦院之人少与东宫接触,苏瓷虽有些奇怪,但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月衡手中带着两个盒子,低身叩拜。
“月掌柜请起吧。”
月衡将手中的两个盒子呈递给了秋南,而后道:“这是姑娘整理的那些潜逃去往立国之人的信息,殿下可择时将其迎回。”
苏瓷命秋南将东西递了过来,打开一看,皆是阿宁亲自书写,按氏族分类,谁人去了立国何处,列得清清楚楚,另一个盒子里面则是这些氏族的抵押文书,苏瓷不由一笑,亏她想得出让人以祖宅为抵押物。
苏瓷将盒子合上,笑问,“你家姑娘人呢?自返京至现在都未见她。”
按阿宁的性子,大局已定,她便该跑出来讨赏了,但这几日却一直未见她身影。
闻此,月衡低下了头颅,自知殿前不能失仪,他深呼了一口气,方道:“姑娘,没了。”
冬日里的天光有些晃眼,苏瓷仿似有一瞬间看不清这殿中的模样,他微凝着眸子,复问:“什么叫没了?”
闻此,月衡以额触地,朗声道:“半月前姑娘车驾在束河便翻倒,上京府打捞数日未果,只得车马残片,上京府已经宣布死亡。”
苏瓷下意识去拿放置一旁的杯盏掩盖自己眼中的情绪,他紧握着茶盏的手却在几不可闻地颤抖。
一旁的秋南眼中满是震惊,他将月衡拉起来,询问究竟,但月衡眼眶微红,并不似假。这些日子,为了筹划朝堂之事,所有眼线都派去盯着各府大臣和氏族之人,根本未想到阿宁会在此时出事。
“秋南,你去皇后那询问究竟。”
秋南飞奔而去,半响回来复命,他低垂着头颅,声音些许哽咽,道:“皇后娘娘道,桑府今日发丧,殿下可去送送。”
闻此,苏瓷的眼中终是划过惊慌,众人只见一向持重的太子冲出了大殿,夺过巡防的马匹便一路从内宫疾驰向宫门之外。
桑府,朱红的大门之上悬挂着白色的丧布,其内的灵堂之上,是一副空着的棺材,只因阿宁至今尸身还未打捞上来,上京府的人道,如今即便打捞上来也不过是残枝断骸,多半也进了鱼腹。
宴清安并不死心,不愿承认阿宁的死,但按照礼制,上京府宣布死亡之后,停棺七日便该发丧了,拖到了今日已是极限,桑老夫人劝慰,不能让阿宁最后也走得不清净,宴清安这才答应。
灵堂之上,宴清安消瘦了许多,她一张张数着纸钱,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若是阿宁在天有灵,记得回来看看她。桑佑亦跪在一旁,双眼哭的有些红肿。云府之人今日一早便来看过,桑子城的同僚、庆同与明锦院的各位掌柜亦前来叩拜,就连皇后都派人前来慰问。
待众人离开,桑府之内,一片寂静,唯丧布还在翻飞着。
忽而一阵马蹄飞踏之声传来,桑子城抬头,却见即将登位的储君居然出现在了桑府。他今日并未着冠,只用了一根玉簪束发,一缕长发因他来得匆忙胡乱地挂在胸前。
“太子殿下……”
苏瓷却恍若未闻,清冷的眸中一片死寂,他死死地盯着堂上那一口棺材,大步上前,眼看着便要开棺。
“殿下!不可啊!”
桑子城不敢上手,只重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请殿下许小女能够安歇啊!”
苏瓷仿若根本听不见桑子城的声音一般,用力推开那口棺材,却见里面只有一副阿宁日常穿的锦服,此时,他走失的神智方才清醒了几分。
“人呢?”
桑子城知道苏瓷问的是什么,复将上京府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红着眼看着被苏瓷推开的棺材,想要再次劝阻,却是不敢言。
此时的秋南等人已经追到,见到堂前这副场景,立刻上前劝慰,跟随苏瓷至今,他从不敢想,向来舒雅持礼的苏瓷居然会做出闯人灵堂、冲撞逝者这般的事。
“殿下,请容小女……”
桑子城话未说完,却见苏瓷神色寂淡地扫了过来,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有一个头骨也要给我带回来。我未见尸体,谁都不许发丧。”
“殿下!那是我桑府的女儿啊!”
桑子城以头触地,声音几近颤抖。
苏瓷看着桑子城磕在地上的身影,瞳眸中带着三分淡漠,仿似融不进半分情绪,满庭的寂静之中,只听他清浅道:“阿宁,是我的。”
灵堂之上,苏瓷说此话时的手几乎死扣着棺木,他神色微动,复又收拾好了眼中的情绪,不再就此多言。
秋南十分为难,来的路上,东宫的人来报,在上京府打捞上来的车马残片上发现了弓弩洞穿的痕迹,十三根弓弩,是个人也被穿成筛子了,哪里能有活路。但秋南却不敢劝,他知道眼前的苏瓷已然听不进去道理,谁若敢劝便是个死字。
“殿下这又是何必。”
一旁的宴清安眼中略有些失神地看向苏瓷,缓缓道:“小女在世之时,殿下也未曾有这般重视过她,又何必在她过身之后打扰她最后的安宁。”
宴清安的声音悠悠缓缓,桑子城闻此,又是不断磕头,只道夫人心伤过度才胡言乱语,求殿下不要怪罪。
苏瓷清冷的眼只看了宴清安一眼,却并未答她此言,而是对秋南道:“劫匪可抓获?”
“在上京城外五里的破庙中发现几具尸体,似乎是因为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
这点手段苏瓷一眼即明,他转身大步往外走去,秋南看了看跪在地上宴清安,不由出声道:“桑大人亦在朝中为官,当知近日情形,殿下一直所作之事危险重重,若是他对阿宁的关心被有心之人所知,阿宁早死了千百回了。”
秋南亦是说不出口,这一路到现在,他们身边已然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先有氏族之人的死咬,后有皇帝一党的暗刺,令人防不胜防。
宴清安眸光微颤,终是低下头颅,不再多言。
说完此话,秋南方快步追了上去。
因苏瓷不肯相信阿宁之死,派出天昭堂的人亲自搜索,最后终于得到一个消息,当日在束河下游有一船翁打捞上来一具女尸,但因河床冲撞,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不过观其服饰,当是氏族之女。
闻此,苏瓷亲自去往下游临城,临城府的人接到消息东宫亲自来了,还要看一具烂了半截的尸体,大主府虽心里抗拒,但还是陪着东宫去了府内临时收殓身份不明的尸身的地方。
府内仵作将尸体推出,腐烂之味让众人作呕,临城主府本就胖硕,刚进了午饭便接到了东宫来此的消息,此时一观那女尸面貌,当场呕吐了出来,场面一时难看至极。庭院之内,唯有东宫毫不动容地看着那具残缺的尸体,而后转身,道:“不是她。”
秋南亦凑近看了一眼,但那女尸容貌尽毁,残肢半缺,他着实认不出,只是那女子身着之物,确实是明锦院的缎子。如今,秋南唯怕这是苏瓷不肯相信事实,而拒绝承认阿宁已死的消息,唯恐此事成了那人的心魔。如今朝局初定,但有许多事需要苏瓷的决断,厉帝一党仍不肯死心,他断不可在此时失了心神。
苏瓷走出庭院,对秋南道:“可查到究竟是谁动的手?”
秋南低声道:“是派给文氏的暗卫动的手。”
果然不出苏瓷所料,能如此对阿宁下死手的,上京城内唯有文老太傅。
见苏瓷微敛了眉目,并不说话,秋南拿不定主意。太子此番逼宫却未被言官讨伐,无非是以厉帝残暴,太子为民逼宫为理由,而舆论会有如此导向,是文氏之功。太子刚持大权便对功臣下手,恐会引发那些支持太子之人的恐慌。
而这也正是文氏的依仗。
“我记得前日里收到立国的来信?”
秋南不知为何苏瓷会忽然提起此事。
“是,几个氏族之人托立国王室向大渊来信,希望能返回国内,但又不愿再单独出关,怕是被萧盛给坑怕了。”
苏瓷神色淡漠地看了看临城府外的溪流,缓声道:“那些去了立国的人,让文氏的人亲自去接吧。”
文府如今,文永昌与文书衡皆忙于朝中正事,前些时日,中枢几乎停摆,这些落下的任务须得全部补上,此外还有谁能去接?
见秋南眼中有疑问,苏瓷道:“安排好护卫的人手,至于文氏让谁去,便由他们自行决定吧。”
两国有正式的通关文书,再有武将同行,已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却能赢得迎回大渊逃难子民的大名声,这么好的差事,文氏自然不会放弃。但这原本该是阿宁的荣光,秋南看着苏瓷,却不敢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冬日的风总是冷的,仿似有一缕也能吹透了心尖的凉。
明知是文氏对阿宁动的手,却还能将这般荣耀给文氏之人,东宫在如今情形之下,终究还是冷静的。秋南以为苏瓷当是认清了阿宁之死,但下一刻,却听苏瓷缓声道:“派人南下一路搜寻阿宁的踪迹,尤其是西南边陲。”
秋南不由还是开口问道:“若是阿宁还活着,这些时日了,为何会一直不现身?哪怕是通过庆同传个消息都无?”
闻此,苏瓷眸光微闪,他微蹙着眉缓缓叹了口气,浅声道:“她或许,只是生气了。”
动手的是他的人,这般死手,阿宁该是生气了。
秋南看着苏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般痴傻的理由,却是从未来大渊之主的口中说出。
从前,阿宁也遭遇过许多刺杀,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出现,将动手的人骂个狗血淋头,然后伺机报复,每每她都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气。但这一次那么久了,阿宁,你到底在哪?
上京文府,接到东宫旨意之后,文氏众人喜不自胜,如此大好的机会,当真是恩赐。而唯一的问题是,文氏究竟派谁去?
文永昌与文书衡正商议此事,却见文书意轻叩房门,见礼后走了进来。近日,文书意又如同从前那般乖顺,就连不必要的外出都免了,从前那个知书达理的文书意仿似又回来了般。
“容父亲允许我与昭昭前去迎接立国众人。”
文永昌愣了愣,正要开口,又听文书意道:“听闻这原是昭宁郡主的主意,她亦为女子,她能做的事,我文氏的女儿便亦能做。”
听她此言,文永昌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难道文书意依旧将桑宁当作幻想中的敌人?
似乎知文永昌所想,文书意道:“父亲放心,此番的功劳,我自然不敢冒领,既然殿下要将这荣光给文氏,那便该给能代表文氏之人,因此此行的接引人该是昭昭。但我知昭昭心思单纯,许多事需要人从旁协助,所以才自请随队。”
文书意这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文永昌只当女儿当真懂事了,明白以家族的荣耀为先。
此前在府中,文书意虽表面上与文昭昭和气相待,但却根本没将其看在眼里,世家嫡女私下的会面中也从未邀请文昭昭,所以文昭昭进京到现在都无闺中好友,除了庄府那丫头,偶尔见着了会与她打招呼,文氏这个次女在众人眼中如同透明般。
文永昌念及此行东宫已经一切安排就绪,就连护送的武将亦是妥当之人,自知此行安全无虞,于是允了文书意所言。
边陲沙城,顾繁春从茶铺老板那里取了两碗茶,端了过来,一碗端给了一旁坐着的人,那人身着粗布的衣裳,连头颅都蒙上了,倒不是她不愿见人,而是沙城这地方当真干得很,前几日的风沙刚过,风中还有一股子尘土的味道。
“打听到了,东宫派文氏接引立国之人,不日就会抵达。”
“嗯。”
那人就那般仰着头,由着面纱将自己的脸都盖住。
“当真不回去?”
“暂时不回去。”
面纱落下,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如墨玉般的双瞳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东宫上位,文氏权势愈大,老头有心动我,若得知我没死,他必然不会罢休,届时我的家人便可能会成为他威胁我的筹码。况且,动手的还是东宫的人……”
所以,她才假死,她要看东宫的态度,看他究竟是保她还是保文氏,若东宫面对文氏对她哪怕能表现出一点维护之心,阿宁此时回去,还能护得下桑府众人,而如今答案已明。阿宁承认自己此举多少有些赌气,她亦是明白,为顾念大局,那人不会在此时动文氏,但同时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他眼里算什么。念及此,阿宁垂了垂眉目,这地方干涩得很,连眼睛都觉得拔干。
“听闻东宫派人在到处找你。”
“他这个人凡是讲个证据,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
“你就不愿相信他是不肯放弃才会寻你么?”
阿宁自嘲地笑了笑,“我到现在亦不知,如今的他还会有那种情感么?”
“那你家里人呢?”
“我不出现,他们才是安全的。”
文氏又岂会那么容易相信她的死,恐怕如今也是通过各种渠道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文老头,你要活到我回来亲手拧断你的脖子才好。”
闻此,顾繁春亦缓缓叹了口气,“上京那边的人恐怕很快就会查到这里来,不如先出关?”
阿宁点了点头。
“打算去哪?”
“大成。”
唯有大漠以西是苏瓷伸手够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