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昼夜的温差开始加大,渚临谵来找阿宁的时候发现她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了些,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疲惫。这些日子,因为商雍的事,阿宁与王庭的商务官吵了几次,伽罗王见事情没那么快解决,又被两人吵得头疼,就将人留在了王庭内,让双方将事情理顺了再谈。
渚临谵坐一旁看了看阿宁手上的文书,她与商务官吵得根本原因在于还是海上商道是否要用自建船这件事,但商务官却认为大成历来的强项在于陆地之上,若是贸然出海,未必讨好。因此,阿宁准备好了不少大成可以利用的周边资源,打算通过自建船只的造价、安全以及航道建立等其它好处说服那商务官。因大成这里的人手她用的不顺心,因此许多事只能她自己亲历亲为,最后还着了凉。
但阿宁这副疲惫的模样,跟人商辩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因此她将渚临谵唤了来,打算交代好之后,由渚临谵参与明日的王庭会议。待渚临谵将文书接了过去,她方又将一个账本拿了出来,翻了翻。
“你在看什么?”
阿宁有些恍惚,忽而见一缕长发落于视线之前,便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金瞳便这般低垂着看着自己,那双瞳孔之中无波无澜,仿似大漠之上的月泉,带着宁静而让人心惊的美。
下一秒,阿宁一个喷嚏让伽兰罗抬手将她仰着的头给摁了下去,免得传染了自己。
阿宁头被摁了下去,便顺势趴在案桌之上,一点也不想起来。
渚临谵见伽兰罗前来,起身见礼,却见他摆了摆手,伽兰罗这人平日里不拘这些小节,他看着阿宁这番懒骨头的模样,笑问:“你都这样了,还不忘清点自己那本私账?”
闻此,阿宁叹了口气。立国那万人难胜的时飞白是她花了重金打造,时飞白的身后是多达百人的谋士。这些人都是阿宁从中州各地搜罗来的,对文史一道十分精通,为的就是确保时飞白古经专修的名声不倒。但这些文史大士一点散银可请不来。她看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出去,自然得算清楚了。
忽而阿宁坐了起来,看着闲坐在一旁的伽兰罗,道:“可再帮我买几个暗杀高手么?”
大成虽多年未有战乱,但其兵力强盛,国内尚武,王庭手中也多有能力高绝的杀手,因此阿宁才会想着直接跟伽兰罗要人。一旁的渚临谵听到这话,刚入口的茶全呛入了鼻腔。
倒是伽兰罗神色淡然,问道:“你这些时日养的那些私兵还不够?”
阿宁摇了摇头。
伽兰罗微凝着眸子,问道:“你到底要杀什么人这般大费周章?”
阿宁声音幽缓,一字一句道:“大渊文典之首,两朝帝师,文渊。”
“什么?!”
渚临谵听此直接跳了起来,他此前只当阿宁那番说辞是在开玩笑,但如今看她砸了重金才相信,但他没想过,阿宁要对付的居然是文老太傅。
伽兰罗听此倒是没有渚临谵那般大的反应,反而凝起他那双几分妖色的眼,笑得如同神话中美得令人沉醉的优昙之花,“要我帮你杀么?”
大漠白日里的风仿似刚经过燎原的旷野,带着干涩。伽兰罗这话说得亦真亦假,仿佛被这风一吹就能散,却让旁人闻之心惊。
从来只听伽罗王的怀爱与仁慈,又有月教教义在前,没人会想到大成那个怜悯众生的王,实则内心对生灵毫无敬畏。阿宁也不知伽兰罗内心究竟是否真的觉得将一大国重臣击杀这件事能给他带来些趣味。
“他杀我之时亲自布局,我杀他又岂能假他人之手?”
阿宁还想着让商雍与恒盛接轨,若是让伽兰罗出手,这件事便彻底没指望了。
渚临谵见他二人说得认真,不由蹙眉。大成这个国度天才地宝众多,再加上他们严格的贡税制度,大成王庭的富有难以估量,但伽兰罗还是大力支持阿宁所做,渚临谵不免担忧,这伽罗王是否还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伽兰罗见阿宁拒绝,便支着头翻了翻阿宁那本私账,这数月支出庞大,难怪她赚钱那么拼命。
此时,宫侍来请,待伽兰罗离开之后,渚临谵方才上前,旁敲侧击地问道:“你觉得伽罗王是怎样一个人?”
阿宁想了想,道:“没什么人性在身上。”
“嗯?”
伽兰罗其人能一路走到现在,他与苏瓷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只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伽兰罗与苏瓷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统御了一个教派,是这片土地之上众人的信仰。这份来自子民的信仰会让他脱去生而为人的许多情绪,这就是阿宁所说的“没什么人性在身上”。
阿宁从他那双金色的瞳眸中看不到多少真心实意的情绪,伽兰罗所行只为王庭自身的利益,如厉帝从前好奇大成一样,伽兰罗也对大渊好奇,但他不会允许他国将商道建到自家门口,因而有了商雍。所以阿宁断定,这两条商道的接轨之处可能还得放到第三国。
渚临谵被阿宁说得有些糊涂,复又问:“伽罗王既然答应让商雍与恒盛接轨,咱们也该安排回去的事了。”
毕竟两国正式接洽才是商道接轨的基本条件,大渊那边还需要一番筹划,新帝上任,朝中多有变动,商行司亦然,而且他们也不知苏瓷对于阿宁为大成建商雍一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闻此,阿宁将账目合上,道了一句:“快了。”
阿宁的这句话并非凭空而谈。只因文氏派去立国挑战荟山海文辩的门人经过多番辩论,最终止步于第二轮,无缘终辩。文氏的人就连时家的文仆都未胜过。这个结果自然不能令文氏满意,那日,文氏的队伍高调出行,今日却只是拿了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结果回来,文永昌如何满意。
但对于文氏的败北,大渊坊间却没多少嘲笑之声。大渊向来以文史一道渊厚的底蕴为傲,文氏是大渊近代屈指可数的文史大家,文氏的败北无疑是给了大渊文士一个响亮的耳光,虽然也不乏有人高唱文氏的没落,但在文辩一事上,大渊众文人学士的态度倒是大体一致,便是要与那时家后人再辩一场。
天光迷人,冬日午后的阳光显得格外的珍贵,风华殿的小朝会今日晚了些,新帝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浅笑道:“今日时候已晚,不如诸位就在此处用膳吧。”
皇帝留群臣小宴,这是大渊立国以来的头一遭。各人一番矮席,御厨今日做的是翠丝蒸鱼,鱼肉鲜嫩,翠丝脆口,这道菜吃得讲究,众人皆闭口不言,默默品尝。
苏瓷看了一眼群臣碗里的鱼膳很快见底,便知今日的菜肴还算和他们的胃口。
今日这一餐恰到好处,众人虽因味美而多进了几口,但因御厨在量上的把控得当,也不至于积食。午后的天光正亮,众人吃得舒坦,心情自然不错。此时,苏瓷抬眼,看向群臣,问道是否吃好。众人连连点头,只道宫中膳食美味。
见这群言臣吃饱喝足,苏瓷敛了眉目,提起此前众人颇有争议的百子堂拨款一事,苏瓷欲增加两成预算,在偏远地区也能设堂,但言官认为偏远之地人口稀少,在那里立堂颇有些浪费了。此时饭饱之后,苏瓷再次提出此话,一众人不由苦笑,这饭果然不是白吃的。
鱼肉鲜美是以礼敬,鱼刺繁杂是以闭口细嚼。皇帝之意以一道菜传递地分毫不差,众人明白,新帝对学问的看重,不肯放弃任意一个大渊子民,是而用一道菜点拨,以礼敬的态度愿他等就此闭口,勿再多言。因而这一顿饭后,众人垂首赞同新帝,不再对此多言。饶有那么一两个仍旧不懂的木鱼脑袋也不打紧了。
待众人离去,冼九黎复才将近日坊间的一些传言讲与苏瓷听。
近来,坊间欲再次挑战时飞白文辩,但大渊学士中文采高盛之人大多入朝为了官,不便出战,而清流一派又多善辞藻,对古经不甚熟悉,因此不少人将目光看向了已然归老的文老太傅。
自然以老太傅的辈分犯不着去与那时家后人辩文,但他们希望此战能有老太傅的指点。根据众人的揣测,那时飞白的身后定然也有高人在,因此众人不愿在此处吃亏,定要准备充分再去一战。
“老师答应了?”
冼九黎笑道:“那群士子一起去拜访文府,倒是将老太傅哄得开心,当下便答应了。”
文氏经历清流之争后,再次被众文士抬作文史楷模,文老太傅自然高兴,因此定了日期,与众人讲一讲这古经典籍。
闻此,苏瓷却敛了眉目,大渊文道畅行多年,这三十载来,说到文史,却还得依靠一名老者,足见从前的做法有诸多局限。即便文氏之内,亦再未能出一人能有当年文老太傅独身下淮南,遨游边陲讲学的气魄。而这也是苏瓷决心破除门第之见,让学问能在大渊遍地开花的原因。
“对了,你今日若得空,将那幅画送去给老太傅吧,让他顾着点自己的身子,别过度操劳。”
苏瓷扬了扬下巴,冼九黎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光影斑驳的梨花木架上,放着许多的卷轴,他起身走了过去,几番尝试才取到苏瓷所说的那副。
“田居图?”
文老太傅虽已归老,但当年是因文氏过盛,为防厉帝疑心,他才提前归老,论年岁也只比张相等老臣年长几岁,何至于用此图提醒他颐养天年?
见苏瓷不再理会自己,冼九黎收拾好卷轴便低身退下,索性当下去了一趟文府,将东西转达。
文府内,老者看着文仆展示的画卷,这是一幅山居田园图,画者并不知名,观其笔触也不够老练,但看卷纸倒是有些年岁了,这种画卷寻常藏家不会收,看样子是新帝自己收来许久,却为何在此时送给了文老太傅?
文永昌到的时候,老者已然在观此画,他上前看了看那画,也未看出来什么究竟。
“君上这是什么意思?”文永昌问道:“难道是让您不要参与近日的文辩之事?”
不过一个民间文辩,苏瓷哪里会闲到连这件事都要管,既然他能说出让文氏以身作则这样的话,便不会阻止文氏,那今日这画卷又是了哪般?
“敦帝之时有一名臣,书法一道颇有造诣,荣耀一生而后归老,作了田居图一幅,画的正是一生圆融的自己最后享得人间清福。只是原画已毁,后多有人模仿其意。”
皇帝赐画该是此祝福之意,原本老太傅也早该享此清福。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要替子孙去争荣耀,老太傅又深叹了口气。
“文氏这三十年虽说独揽文教一脉,但却并未培养出像样的人才,遇上此等事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插手……”
说到此处,文永昌不由低了低头,此前他安排文氏门人参与文辩却最终落败一事已然被老者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现在他哪里敢吱声。
“那也是衡儿他们在朝为官,不好参与此等民间的文辩……”
见老者怒目瞪了过来,文永昌便再不敢言。即便文氏嫡系的子弟不便出席,但文氏门人上千,却搜罗不出一人可用,此事老者怎么想都是气。
此后半月,老太傅在文府的偏院开讲,来听者众多,或站或坐,满院子都是来听古经辩材的文士,他们当中有的并不会参与立国文辩,不过是趁着机会,能亲眼见一见当年那个为三千学子亲讲文史的学究。
这一幕让老者不由想到了从前,那时文氏处于没落的边缘,再无大才可为世间所记,他为了博一个名声,亲自前往边城,为苦学之地的稚童讲学,也因此得了白家的举荐,得以入朝为皇子讲学。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看着面前这些年轻的脸,老者不由还是感概,时光最是不饶人。
讲学最后一日,老者收起典籍,看着众人,浅伏身躯,礼拜的是大渊未来的文史栋梁,众人起身深拜长者,拜谢的是传承之恩。堂下众人相护看了一眼,终是默契地跪地,齐声呼了一声,“拜谢恩师!”
浸淫权势多年,这一唤唤出了老者几分感动,他罢了罢手,算是承了这句“恩师”之名,无论此后他们是否以文氏门人自居,此门之中,他与众人便是这半月的师徒,出门之后各散东西。
原本众人皆以为这场短暂的师徒情便到此为止了,岂料,立国传回消息,时飞白取消了文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