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后人在立国设文辩一事已经传到了立国王室之内,就连小皇帝都每日要听听那文辩的新鲜事,听闻时飞白停了文辩,小皇帝复又着人去打听究竟为何?那时家的文仆道,文辩当是与天下文豪较量,此后若非文史大士,他时家便不再应邀了。
这番话很快传到了大渊之内,这一批准备再次挑战时飞白的文士被这番言论激得暴跳如雷,唾骂这时飞白沽名钓誉,是想借着大家名声装点自己,才会设了这么一个规矩。
此时,有人提出一个法子,那时家文辩头两轮是文仆上阵,若是他们也请一名大士压阵,只需借其名声,前两轮由他们自己上阵,这样既能让时飞白应战,又能全了众人之心,只是这样一来,能上场的人数便十分有限。他们须得自行筛选一番才行。
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请谁压阵?
前些时日,文渊老太傅亲自开堂,众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他老人家,但是老太傅位高权重,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他们。正在众人苦恼之际,立国王室听闻了大渊这边的消息,小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去请那时飞白与大渊文士再辩一场,又因时飞白那人性子十分桀骜,也没给小皇帝多少脸面,只道自己此前所言不可收回。
为此,小皇帝拟了一份国书,以王室之名请文老太傅前往立国一观文辩的胜景。
有了小皇帝这中间的撺掇,此行便大概率成了。
文史司的人看着这份立国来的文书,也颇为难。立国王室多少有些观戏的心态,大渊一向以悠久的文学底蕴和礼制涵养为傲,若是架了这么大的阵势却没能赢下来,便有损一国的颜面了。
苏瓷敛起了眉目,拿着那份文书看了看,看字迹是那少年亲自书写,果然还是应了文史司的猜想,光从这龙飞凤舞的笔记之中就能看出那少年的激动,但真是看戏的不嫌事大。
“文家怎么说?”
如此此事已然不再只是民间之辩,事及大渊的颜面,又得如此关注,文氏自然不会拒绝,但有些姿态还是要做一做。
“老太傅道自己年岁高了,经不起这番折腾。”
换言之,这是要皇帝发话,请他出面。文老太傅是想借这两大王室之请,来成就他文氏的名声,这一点苏瓷如何看不懂,无论他开不开这个口,文氏这一趟也必定成行。
苏瓷将那国书放下,回到:“若是太傅要去便将我此前送他的画带去吧。”
众人不明所以,但皇帝未说到底是请还是不请,却提起了什么画。但此话还是准确地传到了文氏的府中,苏瓷未说一个“请”字,但画却已经送到了文府,因此文氏高调宣称,此乃徽帝赐予的奖赏,将赠予文辩胜利之人。而文氏便是代行赏赐而出使立国。如此一来,既有了姿态,又有了名声。于文氏是两全其美。
文氏的回复公之于众后,苏瓷并未反驳文氏的话,只是此后有关立国文辩之事,他一概没有了回应。
立国王宫之内,少年约莫十来岁的年纪,他半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里晃悠着一块切好了的果脯肉,嘴里还嚼着半块。少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华发青年,此人正是明锦院大掌柜,卢青山。
“宁姐姐在我这又借人又借地,如今这文老头倒是帮她弄出来了,但我先说好,他的生死我不管,但可不能死在我立国境内。”
卢青山恭敬道:“王上放心,姑娘说了,必不会脏了您的地方。”
时飞白到立国之内连战的三个立国文豪,其实是被收买的,如今那三人已然是时飞白身后百人谋士中的一员,当然他们会同意做此事,少不得立国国君的授意。但文老太傅毕竟是受立国王室邀请出使,自然不能在立国出事。
“苏哥哥可知道她要做此事?”
“约莫是知道了。”
苏瓷对阿宁十分了解,这一系列的动静,苏瓷定然会怀疑到阿宁的头上。
“他不阻止?”少年听闻苏瓷对文老太傅颇为尊敬。
卢青山依旧带着恭敬的笑意,道:“阻止不了。姑娘定了的事,便是要做到的。”
阿宁的性子便是如此,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了,苏瓷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
少年闻此颇有些玩味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果脯肉,道:“此次我这般努力帮她,宁姐姐不能忘了我的好。”
卢青山低垂了头颅,道:“姑娘正好有事想与您商谈,她即将帮大成王庭与大渊商谈通商之事,届时会借道立国,姑娘想问您是否有心参与。”
大渊与大成各代表着一方广袤的市场,不仅他们本国,还有周边国家,听闻这一个香馍馍自己也能分上一口,少年两眼放光,立刻道:“好好,待她回来,我们细谈!”
卢青山闻此躬身称是。
“不过,这一次,那时飞白还能胜么?”
卢青山道:“姑娘说这就得看他的真本事了。”
闻此,少年有些不满,却听卢青山继续道:“文老太傅于文史一道上浸淫多年,自当是有些成就的。”
“文渊本不是什么大才之人,早年是有些成就,后来的名声全靠权势的支撑,到底如今有几斤几两怕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便是阿宁当时的原话。
文老太傅早年的成就并非虚妄,否则也不会被白家主看中送入宫中为皇子师。只不过时过境迁,人终究会变。越站得高,心就越硬,文老太傅见证了太多人和家族的起起落落,终究还是站在了权势的漩涡之中谋事谋心,与圣贤之道相去甚远。
“再者此事事及大渊底蕴、文士尊严,姑娘说若再作假,便当真辱没了那些文士。”
看出了这少年的不满,卢青山继续道:“时飞白已然胜了那许多场,即便输了这一场,他名声已然大显,有他在立国,亦算是为立国打响了名声。”
这个理由倒让少年勉强能够接受,方点了点头,又拿起一旁的果脯咬了一口。
“莫要看这小子年纪小,毕竟是苏瓷一手教出来的,性子可不是那么好相与,你仔细着些对待。”卢青山忽然想到了临出发前阿宁叮嘱的话。
立国这位小皇帝,年幼时便经历过两次宫变,性子反复,此番若不是阿宁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这小皇帝恐怕反手就将几人的计划抄送给了大渊帝宫。
文史司在文氏的授意下回复了立国的国书,并将老太傅即将远赴立国的消息传递给大众知晓。出使之时,大渊不少文士自发护送老太傅前往立国,从上京一路南下皆不乏相送之人,至最远的边城,众人方才在关口处止步,直到老太傅的车驾缓缓驶出视线之外。
文氏的出使除了文人学子,在贵女们之间亦有一番言论,先是庄太后将文书意唤去,言语间对文氏颇有赞赏,亦赞她入宫这些时日行事妥当,又探了探她是否有离宫的意愿。毕竟如今文氏名声正盛,文书意倒是能趁好接这个时机离开帝宫,回去做她的文氏嫡女,有祖父的这个光环在,文书意从前的那些事即便有人记得,也不敢再多议论。
但文书意却并无离宫的意图,三两句便拂了庄太后的好意。庄氏看着低眉敛目的女子,只道她母亲即将入宫,放了她半日去陪陪母亲。
待文书意离去,一旁的嬷嬷为太后呈上了银丝羹汤,见庄氏面色不佳,复开口道:“太后还是莫要为年轻人多担忧了。”
闻此,庄氏叹了口气,“本以为她该是本分的,如今这么好的时机却不愿离去,心里装的是什么真当众人看不明白么。”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文书意这心思不知是否与文氏通气,还是只是她自己的心思。无论是哪个,这个文书意都不能在宫中多留。
“她近日可有去过皇帝那?”
“娘娘让人不用看着,就都没怎么注意,不过君上那里有殿前侍卫长在,她应当也接近不了。”
“还是要让亦舒多进宫与皇帝走动才好。”
庄氏说完方才抿了一口手中的羹汤,一旁的嬷嬷低首,似提醒般,道:“娘娘,君上向来敬重文太傅,但不亲文氏之女,或许他有自己的主意,万不要因此事与君上生了隔阂才好。”
嬷嬷此话一出,庄氏心中如有惊雷,她手中一顿,后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的汤碗。自皇帝登基之后,后宫许多人员亦有调动,如今伺候庄氏之人多是皇帝后来指派,如今这嬷嬷的话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皇帝有意的提醒?
“我亦是为皇帝着想。”
“娘娘自然是为君上着想的,只是如今您已身为太后,该享清福了,这些年轻人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庄氏闻此浅笑着敛了眉目,皇帝这是要她当一个富贵闲散人。庄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操心惯了。”
嬷嬷顺着庄氏的话,又多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将此话给揭过了。
而此番谢氏入宫,与庄太后的意图大致相同。
文书意听闻母亲亦是欲要为自己向太后请辞,便甩开了谢氏拉着她的手,神色微凝道:“祖父此去尚未有定论,我若此时离去,若祖父此行未有成果,岂非前功尽弃?”
“糊涂!”
谢氏呵斥道:“你并非只有祖父,你还有父兄,还有整个文氏。如今你能借你祖父的声望重新拾回你文氏嫡女的尊贵,那是家族予以你的福气。从今往后,文氏有尊荣的一日,便有你尊荣的一日。”
谢氏性子常年温软,忽如其来的斥责让文书意愣了愣,“你不借此时返回家中,难道还要继续再宫中低着头做人么?”
帝宫之中唯有正牌的主子方能受他人尊拜,她文书意在这里只有低首于他人的份。但文书意日前方才与紫薇殿的宫侍相熟,将皇帝的作息弄清,有了这般进展,她哪里肯那么轻易离去。
但谢氏今日前来定然是有文永昌的意思,作为文氏家主,文永昌此意是想在文书意行差踏错之前将其挽回,莫要真失了文氏的体面。
文书意不愿放弃宫中如今的机会,亦不愿放弃文氏的庇护,两项权衡之下,她换了副神情,对谢氏讨好道:“母亲,祖父此行尚需有些时日,待文辩有了结果,众人皆论我文氏之功的时候,我再体面归家,岂非更好?”
见谢氏对她这番话有些动容,文书意继续道:“再者,太后娘娘刚夸我行事妥帖,若是这就离去,岂非拂了娘娘的面子?”
谢氏知她这个理,但还是为难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可我在这里也正是祖父的意思。”
文氏之内,唯一支持文书意此举的便是文太傅。文渊亦算是从底层爬出,他自知成大事须得不计一切代价。但文氏这一代的后人不曾经历那些,他们是在文氏家族的光环之下滋养长大,学的是礼义廉耻忠孝义悌。家族的体面在他们眼中更重要。
而文书意能有底气拒绝谢氏,凭的也是文渊太傅当日的授意。文书意道:“再者,即便祖父此行让文氏恢复了从前的荣光,可是文氏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母亲,文氏终究需要一个女儿来稳固家族的尊荣”
文氏这个氏族太大了,男儿之功在这样一个家族之内如蚍蜉之力,难以再为家族带来什么,反而功高易折。他们唯一能存续下去的可能让自己的血脉坐上那个位子。这便是文渊所想。而这个想法也深深印刻在了文书意的脑中。
“你祖父的想法并非就是对的。”
谢氏终于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文氏重礼孝,家族之内无人敢反驳文渊之言,但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
听谢氏此言,文书意冷声道:“若父亲与母亲当真能超过祖父,今日出使立国的为何不是你们或者哥哥,还是他老人家?”
见谢氏接不上此言,文书意方道:“既然母亲与父亲都尚且承认无祖父之能,我一个晚辈更是自当不如。我只知我今日在此是祖父授意,在他老人家回来、首肯我归家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帝宫的。”
说着又低身见礼,道:“还请母亲离开吧。”
看着文书意决绝转身离开的身影,谢氏发现,她好像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