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中。
谢璟令眼见一批不曾见过的狱卒们谨慎清理了牢笼内,又谨慎地戒备着离开,便知他想见的人应该快到了。
当一个狱卒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后,转眼间喉咙里就有了反应,稍一咳嗽,已能发出声音。
他有些无力的笑了笑,当初见周朝晏院子里晒了不少中药,多少会些医理,没想到他用起毒来也是一绝。
太子多日来找了很多大夫,都没能将他的毒解开,全只道他是受了刺激才导致失语和瘫痪。
焉知他是被周朝晏下了毒?
看来所有人都被他蒙蔽了。
他被人扶到了一张可以倚着的大木椅里,面前依然是那张残破的桌子。
“谢璟令,这里的人已经全被清理干净,稍后宋姑娘就会过来。这是王爷给你的最后机会,别想耍什么花招。”扮成狱卒的侍卫警告。
谢璟令苦笑,“我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能耍什么花招?”
狱卒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连牢门都没关,便大步离开了。而牢笼外的阴暗甬道上,若干狱卒守在其外,一看就戒备森严。
谢璟令如一尊石像般,面无表情,闭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须臾之后,他终于听到了牢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直到对方踏足牢内,他才缓缓睁开了眼。
少女今日的穿着很是暗沉,一身秋香色薄衫,腰间一抹湖绿色缎带系得恰到好,勾勒出她玲珑曼妙的身姿,纵然衣衫老气,那张脸依然惹眼,明眸善睐,兰熏桂馥。
这般容色的女子世间少有,他不知道以前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会对她的明艳熟识无睹,反而总是嫌弃她的端庄娴静,道她无情无趣。
若他不是先入为主,若他愿意真正去了解她,多一些耐心,他定然会发现她并非刻板不懂情趣之人。
她笑起来时其实很明媚,真的像能照进深渊的一缕光,只是从未对他那样笑过。
她的眼晴很明亮,似能亮到人心底,只是从未在他面前亮过。
如今想来,她更多的是聪慧。
从她在江扈时怀疑自己给她下毒起,在自己那般严防死守之下,她依然能突破重围,撕开了他的遮羞布,毅然离他而去……
“谢璟令,你不是要见我么?王爷已经按你的要求让我过来,你究竟有何话要跟我说?”
宋悦意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璟令慢慢睁开眼,双瞳黝暗,在牢中模糊的光影里幽幽闪着光。
“真的是因为王爷相请你才来么?王爷一直都把你护得紧,若不是你自己提出,他只怕宁愿多走弯路也不会让你过来吧。”
他像洞悉一切般,语气笃定。
宋悦意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想见我只是为了纠缠这个问题,我必须考虑是否有呆下去的必要。”
谢璟令道:“不是我要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我一直在对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弄清楚了这件事,那件事我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望着她,“只有你帮我解了惑,解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问,我才会照实告诉你每次与我暗中碰面的人是谁。”
宋悦意坐了下来,她知道四周全被周朝晏严密把守。
到了这个地步,谢璟令也不可能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所以这次应该是两人最后的碰面和对话。
对于这个即将要死的人,她决定有些事不再对他隐瞒,而且自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她知道也难以隐瞒下去了。
“好,如果这是你的第一个疑惑,我可以如实告诉你,确实是我主动要求来见你。”
谢璟令身体一震,“你果然有此能耐……”
宋悦意七分真三分假道:“我不知道你在说我有什么能耐,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王爷怕我怨他,故意放了谢安晴,送她到宋家陪我。是她跟我说了你们谢家发生的事情。”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性子,既然知晓王爷有难处,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此时此刻,一些事已经印证,她不得不佩服谢璟令的奇思妙想。
那几日她只要一闭眼,就能梦到躺在大牢里的谢璟令在向她不断的说:
宋悦意,你如果不来见我,我一定会让整个大梁为我陪葬。
如果不信,你可以在放榜日出门看看,谢安晴一定会去找她说明原委。
开始梦到这些时她还没以为意,以为只是一般的梦境。后来日夜做,她才在放榜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出门。
照此看来,只怕是谢璟令觉得很多事情说不通,才怀疑到自己是不是有超常的梦境能力。
也亏他敢想。
谢璟令双手紧紧握住两侧的扶手,似在判断她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由于时间有限,他只能继续把问题抛出来,“宋悦意,我想知道,在江扈谢家时,你是如何发现我让你的奶娘给你下毒的事?我自认那件事做得极为隐秘。”
宋悦意看着他,满眼都是鄙弃和嘲弄。
良久后,她才不紧不慢道:“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你要见我的原因,只怕是一直都在想不明白我为何好像知道你对我的计划一般,总能与你反着心思来,让你诸事不顺,对不对?”
谢璟令毫不掩饰地点头,“看来你果然有些古怪,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让我知道我的破绽究竟在哪里,以致于让你起疑心,一步步逃离了我的掌控。”
宋悦意轻轻一笑,“你的计划很完美,一面让我教导你那扶不上墙的弟弟,让他成为蒋大人的女婿,为你上京和贩卖盐铁走出一条捷径;”
“一面又给我下毒,慢慢毒垮我的身子,以便我们成亲后,好指责我不能生育子嗣的同时,让我主动把你和阮盈的奸生子过继到我的名下,将来好让宋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依然扶持你,栽培庆哥儿,为你的世子之位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谢璟令哪怕心里有所准备,也没料到她真的全都知晓,略有失色,“你早就知道我在江扈私下贩卖盐铁的买卖?怎么可能?”
宋悦意嘴角仍挂着嘲弄,“我若不知道,又如何将你和青龙帮的两大仓库举报给肃政廉访司?我若不知道,东哥早已被苏圆圆给半路劫走,你谢璟令和青龙帮岂非更是在随州地界横着走,残害多少无辜百姓?”
谢璟令失声,“两大仓库是你举报?”
转而觉得自己的疑问太蠢,便阴沉着脸,“所以当初阮盈说得没错,你是故意借玉琼之手坏了仁怀和蒋庭芳的亲事。也是故意激怒阮盈,让她摔了玉钗惹怒老夫人,把她关在了澜院。”
“然后再借她的嫉妒之心,让仁怀和玉琼在府里大闹,你再借机激怒我,让我失手伤了你,你则趁机逃出谢家……这一切的一切,你又是如何知道从而做出反击?何况我让你把庆哥儿过继到你名下,也还只是个想法而已,你又是如何知晓?”
“而东哥寻你之事亦极为隐秘,我的算计也十分精妙,你不可能事先会知道,也不可能有人敢向你透露,你怎么可能先就做出了防范?”
他满目疑问,无一不在印证那件他想也不敢想的离奇想法。
宋悦意也不吝啬,“东哥和苏圆圆的事我本不知道,是季嬷嬷一再想用滚汤泼我,我才起了疑心。而你所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能用一样东西帮你解释……”
说到这里,她向牢外吩咐道:“来人,上汤。”
少顷,就有一个狱卒将一个托盘端了进来,上面除了一个砂锅外,还有碗碟玉箸。
砂锅尽管有盖子,里面的香气却依然散了出来。
骤然闻到这种梦寐以求的香气,谢璟令的眼眸里更带着一股莫名的震撼。
宋悦意亲手打开盖子,用勺子盛了一大碗杂菌乌鸡汤放到了他面前。
“你小时候在江宁阮家受了很多苦,冬天里都会被赶到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抓鱼,因此寒气入骨,伤了腿脚。每一入冬,你的旧疾便会复发,药石无医。”
“江宁一位姓史的老郎中见你可怜,便用他的方子为你炖上了杂菌乌鸡汤,用以缓解你的痛苦。”
“老郎中后来搬走,等你有能力再想用此汤驱寒毒治伤腿,老郎中已不知所踪。”
“我听说后,特意让大哥帮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那位老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