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那老郎中让他教我如何用料,如何掌握火喉,整整花了大半个月,才将汤炖得跟他一模一样,有了帮你驱寒解痛的功效。”
她声音平静无波,“在谢家,因为我敬父亲,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事事为你着想,以大局为重,哪怕你的弟弟妹妹短视又粗鄙,你祖母佛口蛇心,我依然不遗余力的里外操持。”
“哪怕你对我冷漠至极,总让我离你远点,我都以为你因为小时候的际遇性子如此,从未计较。就算成亲后,你祖母和你一起责怪我身体差不能生育,我也没有怨言。”
“后来过继了庆哥儿,我又日日悉心教导他,带你们父子认了我宋家的门,身体却仍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我彻底倒在病榻时,你和阮盈终于露出了你们的真面目。”
“你们俩个带着庆哥儿一句又一句说着那些能剜我心凌迟我千百遍的话,仇恨,残忍,无情,得意……在你们身上一一展现。”
“包括仁怀也来诅咒我,说我故意把蒋庭芳这个无情趣的人嫁给他,管着他,控制他。让他不能和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我罪大恶极,早就该死……”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脸色煞白谢璟令,“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切?”
谢璟令颤着手指,将一碗汤端起,用勺子将带着药香的杂菌汤送到嘴边品了一口,又一口。
果然是那个记忆中的味道。
他每喝一口,黝暗的眼瞳里就多添一分痛苦,渐渐堆叠在一起,竟再也品不出汤的鲜美,只觉满口苦涩。
牢笼阴暗,气氛诡谲。
在不远处的石柱前,周朝晏倚柱而立,整张脸藏在阴影里,眉头微微蹙着,眼眸半垂,目光晦暗,眸中似有阴郁的雾气般叫人看不真切。
他一手抱胸,一手执壶,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酒,仿佛无意识一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牢中传来谢璟令的低喃声,他每喝一口汤,便低喃一句。
终于,他在连喝了三大碗汤后,放下了碗,“宋悦意,这些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
宋悦意截断他,“是我的梦境。”
谢璟令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原来你有这样的能耐。看来,当初我与巴虏人设在猴子山的惨案并不是出了任何纰漏,而是因为你有梦境,所以才能准确知晓东哥遇难之地将他救下。”
宋悦意不语,并没有否认。
谢璟令望着她,“那晚,你为了让我无法自证不在场猴子山,故意大闹谢家和县衙……宋悦意,在那样的情况下,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像你的奶娘一样给杀了?”
宋悦意只是唇角浅浅一勾,仍未说话。
谢璟令已自嘲一笑,“我知道了,你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怎会算不到人心?那个时候你已经知晓我舍不得杀你,所以才敢正面跟我冲突。可笑我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猫抓老鼠的游戏,我自己不知何时已成了那只老鼠。”
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了下来。
许多一直无法想通的事情,此时此刻,他总算全部都有了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砂锅里的汤不再冒热气,他方说道:“你的梦境中,庆哥儿是不是也品性极差?他是否也时常忤逆你?你缠绵病榻时,他是否也在骂你恨你?”
宋悦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些,不过她觉得没必须说谎了,“没有。庆哥儿很乖,也愿意听我教导。直到最后,都是他守在我身边……”
谢璟令点了点头,“说到底,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让人心情不好的梦罢了。负你的人,自该有他的报应,这都是因果循环,很是自然的事。”
宋悦意没有出声,回以静默。
谢璟令又接着道:“宋悦意,你真的是一个非常自傲倔强又睿智的女孩子。哪怕你有恨,你也只是利用人性去对抗,没有让自己手上沾染半点血腥,仍能让那些曾对你作过恶的人陷入自己的报应里循环至死,却无法恨你。”
宋悦意笑了笑,“如此高的评价不敢当。”
谢璟令满目寂寥,“你敢当。仁怀如是,祖母如是,安平如是,阮盈如是,包括……我亦如是。等我不在了,希望你能尽快把阮盈送下来与我相会……”
宋悦意道:“这件事应该由陈兰雪来做更合适,毕竟……她也对你真心一片,她让阮盈身陷皇宫,也煞是费了苦心。”
谢璟令惨淡一笑,“你看,这就是你高明的地方,明明是你的手段,却不动声色,让那些有欲念的人代你将所想之事都给做了。”
宋悦意不甚在意,“我父亲是礼部尚书,我宋家上下上百口人,在这京城权利倾轧之中,我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能让人有挑出任何不利我宋家错处的机会。”
这句话她说得云淡风清,似是极为平常的话一般,看得谢璟令眼神更是黯沉。
如此情智高于常人的女子,她亦曾有一心待他的时候,不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她给过他温柔,用心想做好他的妻子。
她的才情,样貌,心性,智计,无一不是上乘。
是他肤浅,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若一心待她,别说是承爵,更高的地方她都可以陪他一起爬上去。
只能说他是个无福之人,又哪有福气消受这等福份?
也只有周朝晏这样身份的人才配与她并肩,成为她的良人。
将来,她定然会成为周朝晏身边最被人尊重的良配。
这一辈子是他不够好,让他成了天下最可笑之人,错过了上天给他的缘份。
如果有下一辈子,他一定不会再犯错,一定要弥补所有的过错……
接下来,他遵守承诺,将她想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宋悦意一直都认真聆听。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希望你刚才所言不虚,待查证属实后,只要庆哥儿没死,我会把他找回交给你母亲。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她便推桌而起,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走去。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谢璟令眼里最后的光亮彻底黯了下来,喃喃道:“这辈子,我都不会说对不起……”
宋悦意没有任何停留,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她能在他手底逃出生天,最终他以命相抵,足矣。
所有恩怨,在生命的尽头都必将随风消散,再多的言语也只是徒然。
是道则进,非道则退。
那些曾经憎恶过的也只是曾经,将来她也不会忆起……
当她看到倚在石柱上执壶慢饮的周朝晏,展颜一笑,“我们走吧。”
周朝晏张开双臂,笑得眼里尽是凡尘烟火气,“过来,我要跟你道歉。”
宋悦意果然走了过去,他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在她发际一吻,“在你的梦境中,我去了哪里?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所害而不见踪影?”
宋悦意闻着他身上如芝兰玉树的香气,“是我醒悟得太迟,一直被他们欺骗得浑浑噩噩。我待嫁去楚宅时,里面已经荒草凄凄。”
周朝晏不由加重了力道,好似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没错,她与谢璟令定下婚期时,他便决定放下。
放下恩怨,放下权势,放下那点牵挂,不再理会世事,与师兄弟们一起天下逍遥去。
既已放下,又何来知晓她的苦难?
好在那只是梦境,好在他并没有错过。如今因她而入世,因她而入朝,因此才发现大梁已遍布危机,老天似乎对一切早有最好的安排……
在回去的马车上,宋悦意问道:“谢璟令既然说每次与他暗里碰面的是一个叫姬发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时常是那人先在望仙楼挂起了发字灯笼他才能过去会面,并且他已帮他从青龙帮霍老太爷手底下运了不少兵器入京。有了这些线索,你能查到那人吗?”
周朝晏笑道:“有了望仙楼和运进上京的不少兵器两条线索,若还把姬发这个魏国细作大头目找不出来的话,我这个齐王的名头岂不是要废了?接下来的事你无需担心,只需好好备嫁便是。”
宋悦意唏嘘,“没想到远在随州的霍老太爷竟是大魏老皇帝身边的近臣郝龙。他已在大梁掌管青龙帮多年,不仅深入大梁,还能就近与巴虏勾结。看来大魏灭了西楚后,早已在打大梁的主意。若不是现在发现,大梁真的危矣。”
周朝晏眼里的忧心一掠而过,两道剑眉却似春日里的两片叶子一般慢慢舒展开来,“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杀谢璟令,他果然有他的价值。”
宋悦意也感觉值得,“不过他说的话也不可全信,希望晏叔叔能在验证之后再做好决策。”
周朝晏曲指敲敲了她的额头,“别再费神担心这些。你应该想想那个让你有坏心情的落星,到底是该把她送走还是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