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驾驶马车从荥阳出发,驶过河南、弘农二郡。
马车停靠在潼关前,他回忆自己一路驶来,入目所见。
曾经行人、车马川流不息的官道,如今已经被飞鸟走兽所占据。
张元在年少时,曾经到过洛阳,对那里的繁华印象深刻,然而,前尘往事已成云烟。
经过桓熙、苻健的精耕细作,随处可见被荒废的村庄。
虽说在苻健带走张遇之后,许洛之地又迎来了新的主人,前徐州刺史周成。
但周成也仅仅是在经营许昌,至于派了五百将士占据洛阳,只是作为警哨,监视桓熙、苻健两位恶邻的动向。
就在张元回忆往事的时候,潼关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他挥起马鞭,驱车入关。
此行,张元是奉王猛之命,往荥阳接回一名老人。
这位老人掌握了桓熙梦寐以求的灌钢法。
桓熙特意派遣一百名骑兵,经由小道,绕开了驻扎有足足五百将士的洛阳城,前往成皋接应。
由于沿途荒无人烟,无论是一百骑兵东出,还是接应马车入关,都不曾惊动洛阳城里的守军。
马车的窗帘被掀开,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关城里的一切。
小孩正是老人的孙儿,老人的妻子早逝,儿子同样死得早,只留下一个时年九岁的孙儿与他相依为命。
至于孙儿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倒不是嫌弃家里贫穷,老人有祖传的打铁手艺,家里在荥阳还有一间铁匠铺子,生活还算富裕。
但问题就出在家境富裕上,老人为儿子取了一位美丽的妻子,不曾想却因此惹出了祸事。
七年前,石虎下令从民间征选民女三万多人,而太子石宣、王公贵族们也私下发令征选民女上万人。
那些负责征选民女的使者可不管你是否成婚,只要是容貌美艳,都得送往邺城,四万民女中,有九千多名妇人被迫与丈夫分开。
而她们的丈夫因此被杀、自杀者,多达三千余人。
此事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有五十多名太守、县令,因为不能安抚治下百姓,被下狱诛杀。
至于那些奉命搜刮民女的使者,由于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得以有十二人被封侯。
老人的儿子,当时已经从父亲手上接过了铁匠铺,却也死在了那场风波中,他不忍妻子被人抢走,奋起反抗,最终丢掉了性命。
又过数日,张元终于带着祖孙二人来到了长安。
军府内,王猛先行接见了老人。
“老先生请坐,在下王猛,敢问老先生名讳。”
老人回答道:
“老朽綦毋(qí wú)伯达,见过将军。”
王猛好奇道:
“老先生是春秋时,晋国大夫綦毋张的后人,还是出自匈奴部落?”
綦毋氏既是华夏姓氏,也是匈奴姓氏,王猛因而有此疑问。
綦毋伯达解释道:
“先祖正是晋国大夫。”
王猛点点头,随即向他请教起了灌钢法。
綦毋伯达也不藏私,他在进入潼关以后,前往长安的路上,就曾听说了张高平的事迹,一個农夫,就因为进献了耕杷耱技术,不仅得了十万钱,更有了官身。
正所谓千金买马骨,綦毋伯达能给孙儿安排一个前程。
他细致的与王猛解释灌钢法与炒钢法在工序上的区别,王猛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信了大半,便邀请綦毋伯达与他一起去面见桓熙。
哪知道桓熙早已听说消息,如今正在庭院外与綦毋伯达的孙儿说着话。
王猛赶忙迎了上去:
“主公既然来了,何不直接进门。”
桓熙笑道:
“先生既然在会客,我又何必去打扰,反正闲来无事,见这孩子天真烂漫,就让他陪我说了会话。”
綦毋伯达更是惊诧不已,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如今的关陇之主,他赶忙牵过孙儿,带着他向桓熙行礼。
桓熙将他们祖孙搀扶起来,他感叹道: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一家的身世,石虎无道,因而子孙灭绝,如今你们来了关西,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綦毋伯达闻言,老泪纵横,他活了大半辈子,哪见过这样的贵人。
他擦干眼泪,说道:
“还请大将军将老朽带去冶炼之处,老朽愿为大将军展示灌钢法。
“只是我如今年老体迈,希望大将军能为我找来一名铁匠,代为操作。”
桓熙点头道:
“此事易耳。”
他也担心这位老人家抡不动锤子,而机巧院里养了上千名匠人,其中就不乏技艺精湛的铁匠。
桓熙、王猛与祖孙二人一同出城,来到渭水之畔,正有一群匠人围着冶铁炉,打造他们新设计的盔甲。
王猛唤来一人,另起一炉火,綦毋伯达对铁匠道:
“还请分别准备生铁、柔铁。”
铁匠惊讶道:
“生铁不能锻压,准备此物作甚。”
他怀疑这老头是在招摇撞骗。
原来生铁是指由矿石直接冶炼得到的铁,由于含碳量和杂质都很高,因此性脆易碎。
而柔铁也就是熟铁,是将生铁经过蒸炒脱碳后的铁,其质柔软可锻,但也只是经过脱碳,内部含有大量杂质,需要反复锻打。
一旁的桓熙沉声道:
“照他说的做。”
铁匠不敢抗命,只得在綦毋伯达的指导下,将低碳且柔软的熟铁弯曲,把高碳却易碎的生铁嵌入其中,再用泥土封上,置于炉中熔炼。
綦毋伯达讲解道:
“封泥之用有三,一为使生铁缓慢熔化,铁料各部得以受热均匀。
“二为生铁熔化之后,不会流矢,能更好地与柔铁熔融混合。
“三为减少碳在炉气中的烧损。”
桓熙听得云里雾里,反而是那铁匠专注认真了许多,毕竟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当铁料被从炉中取出,加以锻锤,而后再炼再锤,不一而足,可以两三次,也可以多次。
待綦毋伯达在三火之后,便喊停,他对桓熙道:
“大将军不如先看看三火之后的灌钢。”
众人闻言,静待灌钢冷却。
其实说到底,所谓灌钢法,用熟铁中的氧,来氧化生铁中的硅、锰、碳,从而达到去除夹杂的目的,操作简单,效果却很显著。
只是桓熙作为文科生,并不理解其中原理。
许久,当灌钢冷却,铁匠试验其效果,桓熙等人屏息以待,唯有綦毋伯达信心满满。
这是他们家祖上下来的法子,自己都用它炼了一辈子的钢,打了一辈子的铁,今日所有步骤都没错,操作之人的技艺也不比年轻时候的自己差,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果然,铁匠惊呼道:
“大将军,此钢甚为坚硬,若能反复多次炼锤,其质只怕不下百炼钢。”
当然,所消耗的工时也要比百炼钢少得多。
桓熙闻言大喜,他抚掌笑道:
“好!有赏,重重有赏!来人,传我命令,綦毋伯达献灌钢法有功,特赐十万钱,入机巧院,与张高平同列。”
就连操作锻铁的匠人,也同样领了一笔不小的赏钱。
远处因为设计出来的新铠甲,成品效果远远不如预期,而在垂头丧气的匠人们闻言,再度爆发了斗志。
綦毋伯达向桓熙请求,希望能把进入机巧院任职的机会,留给自己孙儿长大以后。
桓熙却摇头道:
“我素来赏罚分明,这是你的功劳,岂能让人顶替。
“既然我已赐下十万钱,你不如供他读书、习武,将来若是学有所成,我必会给他一份前程。”
綦毋伯达赶忙拉着孙儿叩拜谢恩。
桓熙让人给这对祖孙安排住处,又吩咐铁匠依照此法,多次锤炼,看看要想获得与百炼钢相同的品质,需要多少火,能够节省多少工时。
回去长安的马车上,桓熙朝着王猛笑道:
“先生又为我办成了一件大事,我又该如何赏赐先生。”
王猛并不居功,他道:
“下官不过是吩咐了一句而已,还是主公当初千金买马骨,才让匠人们争相献上传家之法。”
桓熙摇摇头,说道:
“有功岂能不赏,洛娘出生后,我在家中庭院的桂花树下,仔细装坛封口,埋了三坛女儿酒,等她将来出嫁,我再取出,与先生共醉。”
东晋上虞(今浙江绍兴)的稽含在公元304年,也就是三十八年前写下《南方草木状》一书,就有记载女儿酒,称为富家生女、嫁女必备物。
可见,生女埋酒,嫁女时掘酒请客,已经形成了风俗。
像这样的功劳,桓熙确实不怎么好赏赐,他只得将自己庶长女的女儿酒拿出来画饼。
但王猛就是吃他这一套,为之高兴不已。
毕竟在王猛看来,这可比赏他钱财要珍贵许多。
由于观看锻铁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回到长安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桓熙自然是要回未央宫。
桓熙进宫门前,看着马车缓缓驶向军府的方向,沉默不语。
他是了解王猛的,对方必定是要劳累到深夜,把今日出城后,耽误的政事处理完毕了再回去。
而军府只管午膳,不供应晚饭。
回到未央宫,桓熙先是安排信得过的三名奴仆,每日往桂花树下察看,看是否有人翻动过泥土。
苻洪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真要是有人效仿麻秋,往酒里下毒,他与王猛都得遭重,可别喜事变丧事。
等回去玉堂殿的时候,李媛告诉他后厨正在熬煮鸡汤,由于不知道桓熙什么时候回来,就没有提前准备。
桓熙于是尝了一些甜点垫肚子,等鸡汤送来,桓熙尝了一口,大赞:
“此汤甚是鲜美!”
就在李媛也准备给自己盛上一碗时,却听桓熙又道:
“当与先生共享。”
随即端着一锅鸡汤出门,交给亲随,与他直奔军府。
此时军府中的僚佐都已归家,只有王猛的厢房还在亮着烛光。
桓熙从亲随手中接过鸡汤,端着就兴冲冲往厢房走,人未到,声先至:
“啊哈哈哈,鸡汤来喽!”
然而一进门,就看见王猛的妻子正在陪着王猛用膳。
原来是王氏用食盒装着,把饭菜给王猛带了过来。
桓熙这才知道,都是自己想多了,王猛家有贤妻,又怎会让他饿肚子。
夫妻二人见到桓熙都很惊讶,赶忙起身行礼。
桓熙笑道:
“无需多礼,我以为先生无暇用膳,特意取了鸡汤与你同食,想不到嫂夫人早有准备。”
说着,桓熙将鸡汤放在桌上,也无需王猛相请,自顾自的随意坐下,从亲随手中接过自己的碗筷,笑道:
“许久不曾尝过嫂夫人的厨艺了。”
王猛的饭菜,向来都是他妻子亲手做的,按王氏的话来说,是王猛吃惯了她的手艺。
毕竟在王猛投奔桓熙之前,他们夫妻的日子过得清贫,又哪有钱去请厨娘。
桓熙时常造访王猛的府邸,也没少吃他妻子做的饭菜。
王猛自然不会拒绝与桓熙共食。
王氏见状,笑道:
“我常听夫君说起,大将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粗茶淡饭,就怕不合大将军的胃口。”
桓熙与王猛是通家之好,自然也与他的妻子相熟。
等桓熙吃饱喝足,王氏也要告辞离开,桓熙见王猛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让人把剩余的公文搬走,说道:
“先生与嫂夫人一同回府,这些公文,由我带回去处置。”
王猛起身道:
“这怎么行。”
桓熙故作不悦道:
“莫非先生真以为桓某不会处置公务,先生莫要忘了,桓某十四岁就在家父的幕府担任西曹主薄。”
王猛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也知道桓熙不是真的发怒。
果然,桓熙展颜笑道:
“明日起,我自会吩咐先生身边的书吏,往后先生每天没有处理完的公务,都往未央宫里送去。”
说着,桓熙动容道:
“先生莫要忘了诸葛武侯的教训,切记不可过度劳累,我将先生视为自己的武侯,可不是想让先生为我积劳成疾。”
原时空中,王猛为苻坚鞠躬尽瘁,病逝之时,年仅五十一岁,桓熙可真不敢放任他这般处事。
王猛闻言,感激涕零。
就连王氏也为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而发自内心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