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风雪载道。
桓熙带着三万晋匈步骑翻越陇山,终于来到了秦州。
此前朱序在急报中提及陇南叛乱,说得声势浩大,仿佛桓熙不发兵,天水都得被叛军夺了去。
但在桓熙翻过陇山之后,又得朱序奏报,却是叛乱已经平息下来。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桓熙也不着急回去,他率军西进,驻于狄道,由朱序组织民夫从天水往狄道运送粮食。
对此,秦州百姓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满腹牢骚。
毕竟外边天寒地冻,留在家里抱着妻子、孩子不好么,谁又情愿出门,去受这份罪。
当然,别说是朱序了,如今正是夺取凉州的关键时候,就连桓熙也不会因为民众的感受,而耽误大事。
此次进军狄道,对于桓熙来说,也算故地重游。
遥想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大败张重华,一战奠定陇右此后数年的安宁。
狄道县,隶属于秦州六郡之一的陇西郡管辖,为陇西郡四县之一,位置最北,与凉州金城郡相邻。
桓熙大军压境,金城太守谢艾如临大敌,由于麾下只有数千将士,谢艾赶忙向武威求援。
然而信使前脚刚走,张重华的死讯便传来了金城郡。
谢艾闻知此事,肝肠寸断,他在榆中摆设灵堂,祭奠恩主。
金城郡的治所并不在金城县(今甘肃兰州西北西固城),而在榆中县(今甘肃兰州榆中)。
谢艾虽然人在金城,但在武威,却也有不少好友,曾经奉命与桓熙议和的索遐就是其中之一。
索遐也曾在张重华病危之际,被唤去叮嘱后事,自然知道太王太后马氏矫诏,张重华实际是以谢艾担当托孤之任。
但张祚手握重兵,又有太王太后、王太后等人的支持,索遐只得隐忍,他在暗中派人将此事告知了谢艾。
张重华生前,谢艾就在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如今得知他对自己的信重,甚至让两个儿子父事自己,谢艾更是为此悲伤欲绝。
榆中城外,一名文士自称遵奉其主之命,前来吊唁。
来人正是桓熙的谋主权翼。
权翼为张重华的灵位献上三炷香,问谢艾道:
“不知福禄伯今后有何打算?”
谢艾为张重华披麻戴孝,他知道权翼的来意,也为桓熙对自己的重视、欣赏而心生感激,但他还是正色道:
“还请权先生转告桓公,桓公厚爱,谢艾感激不尽,可谢艾之主虽亡,但是其子尚在,我自当扶保幼主,不敢生出二心。”
谢艾直截了当的谢绝了桓熙的招揽。
权翼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他道:
“我家主公希望能在秦凉边境,与福禄伯见上一面,福禄伯无需担忧自身安危,我家主公喜爱福禄伯的才能,又怎会加害于君。
“只要福禄伯南下,让我家主公能够当面倾诉肺腑之言,无论结果如何,我家主公都愿意引兵退去,不与福禄伯为敌。”
谢艾当然相信桓熙不会加害自己,但他并没有答应见面的请求,因为谢艾清楚,自己一旦南下,肯定会被桓熙说服。
权翼见谢艾拒绝,倍感失望,但还是提醒道:
“如今张祚执掌大权,将福禄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迟早会想办法将你除去,还请福禄伯保重自己。”
谢艾闻言,动容不已,在将权翼送出榆中城时,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与权翼一同南下。
权翼回到狄道县,面见桓熙,惭愧道:
“卑职无能,有辱使命。”
桓熙摇头道:
“这并不是子良的过错。”
一旁的邓遐忍不住,气愤道:
“主公诚心相邀,但那谢艾不识抬举,主公,还请许我五千骑兵,待我攻破榆中,将他擒来!”
众将也纷纷附和,宣泄着对谢艾的不满。
他们承认,谢艾有资格让自家主公耗费这么多的心思去拉拢。
毕竟谢艾曾经三次击败后赵。
第一战,石虎以大将麻秋、王擢、孙伏都等进攻前凉,谢艾被张重华启用,面对数万赵军,谢艾请求张重华给他七千步骑,必能破贼。
张重华很高兴,于是给了谢艾五千步骑。
但谢艾还是大破赵军,斩首五千余级,擒获无数。
第二战,麻秋又以三万大军为前锋,与谢艾交战,谢艾不穿戎装,头顶白色便帽,作书生打扮,在战场上也不骑马,就坐着交椅,指挥着三万步骑与麻秋会战。
此战,谢艾俘斩赵军一万三千多人,麻秋单骑逃回秦州,后方的数万后赵大军见状,不敢前进一步。
第三战,便是枹罕之战,麻秋为雪前耻,集结十二万将士,石虎担心麻秋再吃败仗,又为他加派两万步骑。
谢艾却以两万步骑迎战后赵十四万大军,先胜王擢,再败麻秋。
打得麻秋身败名裂,石虎不敢再向前凉动兵。
谢艾的战绩明明白白摆在所有人的面前,没有人不服气。
毕竟,谢艾能被看做诸葛亮、周瑜、陆逊这样的儒将。
但谢艾屡次拒绝桓熙的好意,在众人看来,正如邓遐所言,实在不识抬举。
见麾下诸将群情激愤,桓熙笑道:
“我素爱忠义之士,桓某知道,诸君之所以义愤填膺,是出于爱我的缘故,为我不值。
“但谢艾不忘旧主,与诸君一样,都是忠义之士,我又怎能因此对他心生怨恨。
“至于攻打榆中,诸位无需再提,暂且与我静待时机。”
众人听桓熙这般说,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才作罢。
将佐们离开后,桓熙对权翼感慨道: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谢艾这样的贤才,我深爱之,很想将他收为己用。
“但桓某自认用心赤诚,可他始终念着旧主。
“子良,你说,莫非我就真的不能打动他?”
权翼宽慰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卑职料想,谢艾面对主公的盛情邀请,也是动心的,只不过旧主的知遇之恩不能辜负,故而为难罢了。”
桓熙闻言叹道:
“只恨如此贤才,却明珠暗投,如果谢艾终不能为我所用,还是得尽早将他除去。”
怎么招揽谢艾,权翼目前无计可施,但怎么除掉谢艾,权翼有的是办法,只是桓熙既然决定再等等,权翼也没有立即进言献计。
然而,就在桓熙一筹莫展之际,张祚却为他送上了助攻。
因为那首《代福禄县伯拟节妇吟》的流传,世人都知道桓熙喜爱谢艾,求而不得。
如今桓熙驻军于狄道,张祚又如何不害怕谢艾引桓熙为援军,杀向武威。
于是,张祚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遣使前往狄道,向桓熙表示恭顺之意,愿意年年进贡军马五千匹,就当是花钱买平安。
第二件事则是征召谢艾还朝,却不许谢艾领兵同行,只让他带着少数仆从回去武威。
榆中城内,谢艾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正欲离去,将佐们却堵在了门口。
“福禄伯,不能去呀!张祚狼子野心,必然要加害于你!”
“是呀!福禄伯!此去断然没有生还的可能,以福禄伯之智,为何非要应诏!”
众人都很不解,连他们都懂的道理,为何谢艾却想不明白。
将佐们苦苦哀求,跪地泣拜,请求谢艾留在榆中。
谢艾身上的孝服并没有除去,他将众人一一扶起,哽咽道:
“幼主相招,艾不得不从,若是抗命,则形同叛逆。
“身后无主,纵使留得性命,又将何为?不过是行尸走肉,徒具形骸罢了。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谢艾宁死,也不愿担上不忠不义之名!”
众人闻言,知道他已经抱有死志,无不叹息垂泪。
谢艾在将佐们的陪同之下,来到榆中城外,与他们依依惜别,正要坐上马车前往武威,却见远方有一骑奔来。
哨骑撕扯着嗓门呼喊道:
“敌袭!敌袭!晋军北上!正向榆中而来!”
将佐们无不变色,但也有心思敏捷之人赶忙拽住了谢艾的衣袖,急道:
“福禄伯!晋军犯境,你身为金城太守,怎可一走了之!莫非你是害怕了晋人,所以要丢下我们吗!”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道:
“福禄伯当真要抛下榆中军民,自己前往武威避难!”
谢艾知道,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留下自己,看着众人带着恳求的眼神,谢艾内心天人交战。
许久,谢艾心中终于有了决定,他大声道:
“诸君听我号令!速速征召将士,守卫榆中!与我一同御敌!”
将佐们闻言,无不振臂欢呼。
虽然他们兵微将寡,却并不害怕来势汹汹的晋军,因为他们的统帅是谢艾。
谢艾在与后赵的战争中,创造了太多的奇迹。
榆中将士相信,只要是在谢艾的带领下,他们能够击败任何的来犯之敌。
当天午后,桓熙统率五千枪骑、五千弓骑,率先抵达了榆中城外,此时城门紧闭,城墙上守备森严。
桓熙已经知道谢艾因为自己进犯金城郡,而留在了榆中城。
他长舒一口气,与身旁的权翼笑道:
“总算赶上了。”
张祚虽然愿意每年进献五千匹军马,但是对于桓熙来说,谢艾可不是这個价格。
况且,等自己征服了凉州,凉州的军马不全都是他的,何苦再劳张祚每年进献。